为什么我们也要读失败之作

2021-05-21 12:39唐诺
意林·作文素材 2021年6期
关键词:加西亚马尔克斯过河

【名家简介】

唐诺,本名谢材俊,1958年生于台湾宜兰,作家,专业读者,被称为“我们这个时代少有的职业读书人”。1977年,19岁的唐诺与高中同学丁亚民以及朱天文、朱天心姐妹等人,创办文学杂志《三三集刊》,两年后又组建了三三书坊。在那样一群才华出众的朋友当中,唐诺不是最能写的,却一直是看书最多、最会讲故事的。1984年,唐诺与朱天心完婚。唐诺当过二十年图书编辑,很多世界级的优秀作家和作品,都是经由唐诺引荐进入台湾地区乃至整个华语阅读圈的。2018年,唐诺担任《十三邀》第三季嘉宾,许知远称其为“天下第一读书人”。

时间有限,我们只挑最好的书读不好吗?还是我们干脆问,为什么要读失败之作呢?

我们先来看一句反数学的好话:“整体永远大于部分的总和。”这是什么意思?多出来那一部分是什么?我个人的想法是,在部分与部分之间,一本书与一本书之间的关系之中,在它们彼此的交互作用之中,这形成了纵横交错的网络,呈现每一个单一部分不包含、只有整体才具备的“结构”,就是在这里,整体的容量和力量大大超越了部分的总和。

海明威的《过河入林》是他最失败的作品,文学评论家指出,这是这位诺贝尔奖大师的江郎才尽之作;但也正如加西亚·马尔克斯所看到的,这是一向书写目标简单,只以明亮文字、流畅节奏和生动短篇小说书写技艺取胜的海明威,在他创作的晚年退无可退的窘境和一次最困难、最沉重,也最英勇的背水一战。加西亚·马尔克斯因此甘犯文学史定论慷慨地指出,这部小说正是海明威最好的作品。

然而,尽管像是对他的命运的一种嘲弄,但是我仍然认为《过河入林》这部最不成功的小说是他最美丽的作品。就像他自己披露的那样,这部作品最初是作为短篇小说来写的,后来误入长篇小说的丛林中。在一位如此博学的技师笔下,会存在那么多结构上的裂缝和那么多文化构造上的差错,是难以理解的。他是文学史上最杰出的、善写对话的能工巧匠之一,在他的作品中同样存在若干那么矫揉造作甚至虚伪的对话,也是不可理解的。那不仅是他优秀的长篇小说,而且是最富有他个人特色的长篇小说,因为这部作品是在一个捉摸不定的秋天黎明写的,当时他怀着对过去岁月的无法弥补思念之情和对他所剩不多的难忘生命岁月的預感。在他的任何一部作品中也没有留下那么多有关他个人的东西,也不曾那么优美、那么亲切地表现对他的作为和他的生活的基本感受:成功毫无价值。他的主人翁的死亡看上去那么平静、那么自然,却神秘地预示了他本人的结局。

我想,在满纸文字死伤狼藉的悲惨景象中,加西亚·马尔克斯清楚地看到,这里头洗去了那个浮夸、卖弄男性肌肉和沙文猪(指大男子主义)情谊、找寻战争却一弹未发永远只躲在安全距离之外、枪支只用来对付手无寸铁动物的浅薄海明威,他第一次诚实面对自己,面对他躲闪了一辈子不敢处理但终须面对的难题。一方面,他系在虚耗之后的衰竭时日才来打这最困难的仗,的确已经来不及了,但另一方面,这仍不失为一次深刻且美丽的失败,有海明威前所未见的深度、情感,以及,质地真实的痛苦和不了解。

也正是《过河入林》的如此失败,才带出了海明威一人独语的著名中篇《老人与海》。书中,这位昔日在加勒比海域无鱼不抓、心中总念念惦记着远远的扬基棒球队和英雄狄马乔的古巴老渔夫圣地亚哥,如今不走运的整整八十四天时间捕不到任何一条鱼,而他最终历经几天几夜艰辛搏斗逮住的一条十八尺长超级大马林鱼,却在返航途中被嗜血的鲨群掠食一空,只带回一架壮丽动人的大鱼骨头——海明威的象征一向浅白无隐,这大鱼骨架子就是《过河入林》,掠食的凶狠鲨鱼就是那些文学评论者,而温暖的古巴哈瓦那正是海明威最终二十年的寓居之地,最后,他开枪猎杀了最后一头残破的老狮子,那就是他自己。

一九五四年,诺贝尔奖颁给了这位差不多已写不出东西的老作家,他无意也无力去瑞典领奖,他的得奖答词如同自省甚或忏悔:“写作,充其量,不过是孤单的人生。……对真正的作家来说,每本书都应该是全新的开始,他再次尝试未可及的新东西。他应该总是尝试自己从来不曾或他人做过却失败的东西。然后有时候,运气好的话,他会成功。”

(秋水长天摘自《阅读的故事》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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