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准扶贫”首倡地十八洞村:一个苗寨的振兴

2021-05-20 11:18汪徐秋林发自湖南湘西
南方周末 2021-05-20
关键词:洞村南方周末精准扶贫

南方周末记者 汪徐秋林发自湖南湘西

2020年6月11日,湖南湘西,航拍十八洞村。视觉中国 ❘图

★2017年2月,十八洞村成功脱贫摘帽,是湖南省内第一批。脱贫之后,十八洞村的发展方向率先转向乡村振兴,目标是“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

八年来,见证十八洞村变化的孩子们也逐渐长大了。2013年后,十八洞村陆续走出二十多名大学生。2021年村两委换届,新任村两委班子成员大专以上学历的占了80%。

1996年出生的施林娇,是村里第一个返乡创业的大学生。疫情过后,她决定留在村里,陪伴爷爷的同时,继续探索短视频和直播。她看重的是这个村庄的发展机遇。

在“精准扶贫”首倡地——湖南省湘西州花垣县十八洞村,村民纷纷把自家的吊脚楼改建成农家乐和民宿。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旅行团,常来这里参观、游览、学习。

但十八洞村位于武陵山片区,若要搭乘公共交通来到此处,就要先到湖南张家界、吉首、怀化或贵州铜仁,这些城市的汽车站里有通往花垣县城的班车;花垣县城又会有发往排碧乡的村际客车,一天四次,乘客中途下车,沿着曲折的乡间小路走上约莫30分钟,才能看见这座位于湖南与贵州交界的村庄,已在群山中静立了数百年。

2013年11月3日,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在视察十八洞村时,首次提出“精准扶贫”的治贫思路。2012年,中国共有14个集中连片特殊困难地区,全国农村贫困人口仍有9899万。以十八洞村所在的武陵山片区为例,71个片区县里,有64个县需要重点帮扶。偏远、多山、远离城市的现实条件,流失的青壮年劳动力,与城市相比差异巨大的产业结构和社会公共福利资源的差异,成为这些地区“顽固性”贫困的共同特点。

2013年来,中国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脱贫攻坚行动,誓在让现行标准下9899万农村贫困人口摆脱贫困。8年之后,《国家脱贫攻坚普查公报》显示,截至2020年12月,现行标准下的近亿农村贫困人口全部脱贫、832个贫困县全部摘帽,12.8万个贫困村全部出列,区域性整体贫困和绝对贫困得以消除。

十八洞村也在这场脱贫攻坚战中完成了蜕变:2017年2月,十八洞村名列湖南省第一批脱贫摘帽名单;村民年人均纯收入由2013年的1668元提升至2020年的18369元;旅游之外,种植、农产品、刺绣等产业也相继建立,与2013年相比,村集体也由当年的年收入零元提升至2020年的200万元以上。

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副院长、教授郑风田认为,“精准”是十八洞村扶贫的精髓,也让贫困户的精神面貌发生了实实在在的重大转变。

脱贫攻坚战取得胜利之后,2021年中央一号文件提出,全面推进乡村振兴。这是“三农”工作重心的历史性转移。

“十八洞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充满活力。”十八洞村党支部书记施金通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扶贫先扶志

2021年4月底,南方周末记者回访十八洞村。汽车进入双龙镇,便看见公路边竖立着“十八洞片区欢迎您”的红色标语。时值五一前夕,十八洞村车流如织,每天前往考察学习的队伍络绎不绝。

大多数游人如今来十八洞村,第一站都是村部旁的博物馆。那里陈列着村庄贫困的过去和兴旺的现在。参观后,讲解员会带领队伍来到梨子寨。沿着石阶绕寨子走上一圈约莫半小时——并不需要太久,人流就能为村民带来过往难以想象的营生。

地处湘西土家苗族自治州,十八洞村至今保留了诸多苗族古老的风俗:木质吊脚楼、火塘、苗鼓、苗医和苗绣……村子的四个寨子分散在四个临近山头,山间是村民世代开垦耕作的梯田。人们在这里相互结亲、繁衍生息,人口最少的梨子寨有三十多户,最多的竹子寨也不过一百余户。

村里老人说,因为田地能耕种,过去数十年,十八洞村并不缺粮食。“饿不死,却真的缺钱。”

中国农业大学教授李小云在《贫困的终结》一书中提到,现有的贫困群体大部分都是在经济社会发展过程中不断沉淀到最下层的群体。这与20世纪80年代普遍性的贫困完全不一样,这些群体脱贫难度很大,通过提高农业生产很难让他们走出贫困。

因为缺钱,1995年,十八洞村村民杨振邦初中未毕业,决心辍学打工。为了凑齐路费,杨振邦借了亲戚朋友一百多元,却没想汽车半路抛锚,司机让他们回家等消息。大半年过去,一直没等到消息的杨振邦意识到自己可能被骗了。第二年,他东挪西凑攒够了钱,才终于走出村庄,来到城市。

同样因为缺钱,1999年当上原竹子村村委会主任的施进兰,在带领村民修通村子的道路后,2005年再次和妻子一起出门打工。“因为穷,根本没有姑娘愿意嫁进村里。为了谋生,村子里的青壮年全都走了。”施进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2013年,十八洞村人均纯收入仅1668元,是当年全国农民人均纯收入的18.75%。全村225户939人中,有贫困户136户542人。习近平在此明确要求“不能搞特殊化,但不能没有变化”,十八洞村不仅自身要脱贫,还要探索“可复制、可推广”的脱贫经验。

过去,十八洞村的扶贫,往往是给村里发资金。这种“大水漫灌”的扶贫模式也让村民坚信,总书记来过的地方,肯定能得到许多钱。

施进兰不讳言自己看到新闻后马上决定辞职回乡,因为“我是准备回来分钱的,不回来就不会分给我”,却没想到,精准扶贫工作队的队长,派的竟是不管资金的县委宣传部副部长龙秀林。

2014年1月,花垣县派来了驻村扶贫工作队;同年5月,村委会也开展了换届选举。为了脱贫,这个村庄从此进行了各项尝试:精准识别贫困户,“互助五兴”农村基层治理,因地制宜选择发展种植业、旅游业、刺绣手工业……但其中最基础的工作,是搞好村子里的基础设施,也就是修路。

修路的任务分配下来,驻村扶贫工作队帮忙协调了扶贫资金,解决水泥沙子等材料费。但村民发现,修路的人力和主要材料——青石板,全都要自己解决,修路需要的土地,也要从自家田地里经过。

地处山区,十八洞村每一片平整的土地都弥足珍贵。时任十八洞村精准扶贫工作队队长龙秀林回忆,一开始为了修路,村民间的矛盾甚至惊动了派出所。一家父子拿着柴刀阻挡施工队前进,想要修路的村民则表示要与这家人不共戴天。

这场冲突最后龙秀林从中斡旋得以化解,他自己也发现,要想扶贫,首先需要凝聚人心、统一思想。村干部和扶贫工作队于是开始挨家挨户做通思想工作:与所有村民签字约定,占地五分以内,无条件支持村里的公益事业建设;有劳动能力的村民自己修路,丧失劳动能力的村民的任务由村民互助小组承担,在村委的带动下,推行“思想道德建设星级化管理”;动员村民发展产业……

“路修好后,大家的心也齐了,对新事物的接受程度,一下也高了许多。”施进兰发现。

“飞地”种上猕猴桃

开发红色旅游、采用“飞地模式”租用外乡土地种植猕猴桃、成立农村合作社、新建矿泉水厂,都称得上脱贫过程中村民眼中的新事物。

道路修通后,十八洞村需要做的,就是把产业建立起来。中国人民大学中国扶贫研究院院长汪三贵在《脱贫攻坚与精准扶贫:理论与实践》一书中提到,农林产业扶贫是打赢脱贫攻坚战的核心内容。贫困人口依托特色产业发展实现稳定就业和持续增收,才能从根本上保证有效脱贫。

但此前,十八洞村群山环绕,地势险峻,人均耕地不到0.83亩,难进行大规模成片开发及机械化种植。2014年,十八洞村民、村集体和帮扶企业共同成立了十八洞村苗汉子果业有限责任公司,决定在离村庄约20公里之外,流转1000亩土地,建设猕猴桃产业园。

时任村会计龙书伍回忆,种植野生猕猴桃,是村委当年外出考察后得出的结论,但村民开会时却提出周边的山上有很多野生猕猴桃,不必花钱重新建设。实际上,花垣县前些年也做过猕猴桃产业,但因为品质和销路,最终只能转产。

这次村里种植的猕猴桃,来自中国科学院武汉植物园提供的两个新品种,同时,武汉植物园还给十八洞村同时提供了配套种植的技术。

得到种子后,十八洞村将国家财政帮扶十八洞村225户939人的234万元集中入股,村集体也以国家财扶资金帮扶的60万元入股该公司,共同占据49%的股份。此外,村委还动员由党员干部带头,纷纷将种植的猕猴桃树苗买下来。龙书伍回忆,自己打工挣的钱就全部投了进去。

十八洞村苗汉子果业董事长石志刚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开始种植那些年,每到挂果,村民们就集体包车到果园,以确认这一产业不是“骗局”。

到2017年分红时,村干部决定,故意摆一个桌子,把将要用于分红的钱一摞一摞地摆在桌子上,让入股的人都来分钱。那些没有入股的一看就眼红了,村民这才相信,入股猕猴桃真能赚钱。

此后每一年,十八洞村都会举行猕猴桃收益金的分红大会。2020年,这块产业给222户、870余人分红,发放了现金52万余元。

有了种植猕猴桃的经验后,当下十八洞村还建成矿泉水厂、旅游公司、餐饮民宿、肉类加工等多元产业矩阵。

十八洞村扶贫工作队希望,每一个来学习交流的村庄,都能在这里得到他们想要的模式:“想要做旅游,就学习怎样做旅游;做产业,就学习怎样做产业。”

回流的村民

2017年2月,湖南省原扶贫办宣布十八洞村成功脱贫摘帽,是湖南省内第一批。

脱贫之后,十八洞村的发展方向率先转向乡村振兴,目标是“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

2017年,在浙江打工的杨振邦决定回到十八洞村。他发现,当年村里外出打工的那一批人,“陆陆续续回来了不少”。

二十多年里,杨振邦随花垣县的其他农民一起,到过东北做工程,也在花垣周边县的矿山挖过矿,后来又去浙江帮人安装宽带。他与同村姑娘结了婚,又有了两个和他一起迁徙、在城市上学生活的孩子。

但打工却无法真正改变这一家人的命运。杨振邦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尽管这些年一直有一些收入,但下工地被欠的薪资、在外吃穿用度和过年回家所需的人情往来,实在攒不下多少钱。

看到十八洞村的发展越来越好,杨振邦萌生了回乡的想法。2017年,他带着全家人回到十八洞村。将两个孩子安顿在县城上学后,他们一家就开始在梨子寨的广场边摆摊;慢慢地,这家人又做起了农家乐;2019年,杨振邦又决定将自家吊脚楼二楼翻新改造成民宿。

“当时找亲戚朋友借了几十万,这么一大笔钱,我还担心借银行的还不上。”杨振邦说。

杨振邦家的民宿位于梨子寨入口,几乎每天都要接待前来住宿、吃饭的游客。他和妻子阿雅将这些年他们参加各类活动的照片挂在墙上。十八洞村里的每一家民宿、农家乐,都能找到类似的照片。

每天清晨,杨振邦会去镇上、县城买好当天农家乐需要的菜,妻子阿雅则会在店里操持事务,兄弟、侄子过来帮工、老人则会守在村口的小摊边,如果农家乐有需要,也能随时回去帮忙。一家人洗菜、炒菜、收拾房间、招待游客、修葺房屋,常常忙到深夜。

南方周末记者探访十八洞村期间,发现整个梨子寨有十几家农家乐正在营业,新建民宿也有十余家。周边的寨子居民表示,随着游客增多,所在的寨子这两年也逐渐有了新建的民宿和农家乐。

络绎不绝的游人还催生了伴手礼、土特产的需求。

2014年,村里的贫困户龙先兰在扶贫工作队的帮扶下,开始学习养蜜蜂、生产蜂蜜。在此之前,龙先兰同村中绝大多数青年一样,只能依靠打零工勉强维持生计。

获得精准扶贫贷款后,龙先兰将自己的蜂场规模扩大,当年,他就实现纯收入10万元。凭借蜂场的产业,龙先兰在第二年与邻村的吴满金成婚,又在随后几年,邀请村里18个贫困户一起组建合作社。

现在,夫妻二人合作生产的金兰蜜,与十八洞村生产的茶叶、苗绣一起,成为游客参观游览之后的伴手礼。

吴满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金兰合作社”除了让村里的贫困户入股,还带动了周边村寨上百户村民一起养蜂。“除了线下销售,我还希望蜂蜜可以走向线上,把养殖的规模扩大、销售到更远的地方。”吴满金说。

南方周末记者通过走访发现,十八洞村一些早年选择出门打工的村民,近些年携家带口回乡的数量渐渐多了起来。

一位近年同样选择回乡的村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过去村里没工作时,自己只能外出讨生活。“外面的日子,说实在也不一定比得上村里。”

▶下转第6版

南方周末记者 汪徐秋林发自湖南湘西

◀上接第5版

2020年,杨振邦被评为村里的创业之星。周边村民聊天时,常会向他投去艳羡的目光。与往日自己在东北做工程讨薪、在矿山爆破的经历作比,杨振邦同南方周末记者感慨,“那时人穷到某个程度,都不会意识到自己还有尊严。”

村子里的新生代

八年来,见证十八洞村变化的孩子们也逐渐长大了。

2017年,施进兰转任十八洞村旅游公司副总经理。他的女儿施湘毕业前,曾跟随学校去广东的电子厂实习。“流水线最难熬的是加班,我们夜里三四点还需要继续赶工。”施湘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

2017年毕业,施湘跟随父亲,成为村里第四名讲解员。一开始,讲解员要在路边等待游客下车主动“拉活”。“50元讲解一次,讲解结束他们就把钱直接给我们。”施湘说。

随着游览需求日盛,十八洞村同年成立了专门的旅游开发公司,讲解员、司机、保洁、安保被整编其中。现在,旅游公司一共12名讲解员,多为村里与施湘同龄的年轻人,他们每月的收入也由“拉活”变为“底薪+提成”。“旅游有淡、旺季之分,但大体上我们一个月到手3000元没问题。”施湘谈道。

施进兰向南方周末记者提到,成立旅游公司也是希望能够探索公司化的运营管理模式。现在,旅游公司解决了五十余名村民的就业,但十八洞村旅游所需的宣传、运营岗位还是聘请了外地的专业人士。“外界对我们的关注度很高,后期我们也希望能培养自己的人才。”

2020年脱贫攻坚完成后,脱贫地区依然是乡村振兴工作的重点。李小云发现,农村地区发展新业态的过程中,不少年轻人并不喜欢从事传统的农业生产。因此他认为,乡村要吸引现在的年轻人,就要找到他们感兴趣的东西。

随着年轻人返乡,新生业态也在十八洞村有了雏形。

2013年后,十八洞村陆续走出二十多名大学生。2021年村两委换届,新任村两委班子成员大专以上学历的占了80%。

1996年出生的施林娇,是村里第一个返乡创业的大学生。2015年,施林娇参加高考,却逢家中变故,家里一下断了收入,村里便给她家提供了建档立卡贫困户的各项优惠政策扶持。依靠国家助学贷款,施林娇兄妹4人得以继续学业。2019年大学毕业后,施林娇先留在长沙一家公司,2020年疫情期间,她开始和村里两个同龄人一起做直播,短时间内积累了一批粉丝,成了一名“带货网红”。

镜头里,施林娇总会穿上奶奶留下的苗服,砍腊肉、背柴、插秧、唱苗歌……2020年5月,她开始在直播间帮村民们销售腊肉、土鸡蛋、蜂蜜等农产品。新的尝试马上得到村里的支持。“最火的一场直播单次有十多万点击量,一次直播带货就卖了八万多元。”施林娇说。

疫情过后,施林娇决定留在村里,陪伴爷爷的同时,继续探索短视频和直播。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作为第一名返乡创业的大学生,做短视频直播一年多来,自己从账号收益、直播周期、产品推广、模式转型各个方面,都经历了不停的探索。她看重的是这个村庄的发展机遇。“当外界把资源和目光都投向我们时,我们多尝试,也会得到很多机会。”(南方周末实习生裴雨莉亦有贡献)参考资料:

《十八洞村的十八个故事》李迪著《贫困的终结》李小云著

《脱贫攻坚与精准扶贫:理论与实践》汪三贵著

《中国连片特困区发展报告(2014~2015)》游俊、冷志明、丁建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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