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中的生机

2021-05-20 14:46李卫华
大学生 2021年5期
关键词:复学生机咨询

李卫华

在我的从业生涯里,有两件事令人印象深刻,它深深地影响了我对“心理危机”的看法。

我卡在了那里,背后直冒冷汗

第一件事发生在十多年前。那时,我还是心理系的研究生,课余时间在一所高校做兼职心理咨询师。

一天下午,那所学校的心理咨询中心主任让我接待一个紧急个案。辅导员带来一个学生,报告说这个学生曾在中心咨询过,前一天下午他拿锯条锯开了通往教学楼顶楼小门的挂锁,一步一步走向楼顶的边缘。幸亏保安及时发现,果断把他拦下来了。得知消息的辅导员马上把他带到心理咨询中心,想让他和以前的咨询师继续聊聊。

我一看见这个学生,脑袋轰地炸开了,原来他在我这里完成咨询还不到一周。这位学生在咨询室里一向“表现”良好,健谈、讲话有条理,还带点小幽默,从未透露出任何轻生的念头。我那时工作经验还不多,这让我感到既震惊又困惑。我困惑于他何以做出这种行为,于是急急地问他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想法。他一反往常的健谈,低头不语。于是我又试探性地问:“是不是因为压力太大,实在找不到别的办法了,所以才这样?”他仍然低头不语。我又问:“是不是遇到了难以解决的问题?”他仍然不说话。我连续大概问了十来个关于自杀动机的话题,他全都不说话。我发现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最后有气无力地挤出来一句话:“完了,没有别的办法了。”看到他说话了,我连忙又追问:“请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会想办法帮你的。”他摇摇头说:“不要管了,你们一定帮不了。”说完之后,又开始沉默。

接下来,我试了很多方法,都撬不开他的嘴巴。我卡在了那里,背后直冒冷汗。仿佛看到这个学生正颤颤巍巍地站在楼顶,一只脚已经悬空。我只好用上“强硬”的态度,跟他说:“你需要保证,在与我咨询期间,不再做类似的事情。”他抬起头,诚恳地说:“对不起,我保证不了。我不做咨询了,再见!” 说完就起身离开咨询室。

老主任的现场教学

他一走出门,中心的主任就拉住了他。看了看一脸落寞的我,仿佛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主任挽留那个学生在咨询室多待一会儿,他亲自对这位同学进行访谈。

半个小时后,门开了。我看到那个同学出来时明显表情轻松了许多,我急忙迎上去,问主任谈得怎样。主任說,“他已经连续情绪低落一个多月了,而且每天平均睡眠不到4小时,怀疑有抑郁倾向。我们谈完后他已经答应去医院就诊,并承诺在咨询期间不会采取自杀行为。”

我听完之后如释重负,感激又崇敬地问主任:“您到底问了些什么让他能得到这么大的转变?”主任说:“我先听听你问了什么吧。”我把我问的那些问题一个一个都告诉了主任。主任点了点头说:“你问的所有问题,都在问你为什么要去死,它的大方向都是在探讨死背后的根源和动机。”我连忙问:“那您是怎么问的?” 主任说:“我问的基本上可以概括为:这些年,这些天,这么艰难,你是怎么活过来的?所有的问题都是指向‘活的。”

主任跟我说,这个男生听到我问的那些问题时,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每一个问题都促使他去思考自己轻生的动机。对于处在严重抑郁状态的当事人来说,过度的思维是危险的,因为他们有很多负性自动思维,这些自动思维会疯狂蔓延,飞快地建立大量的负面逻辑来支撑自杀行为的合理性。因此每提问一次,这种合理性等于又被加固了一次。

听完老主任的话后,我感觉所有的经验都被刷新了一遍。多年的学科训练让我习惯性地想要探求某件事背后的原因。危机事件发生后,也是执着于寻找促成事件的动因,而忽视了危机背后存在的改变的力量。我刚才所做的,有可能是把一个学生朝着危机的方向又推了一把。但是我仍然心有疑惑,问主任:“那您是怎么把话题往生的方向引导的?我感觉他压根儿不想来咨询,即便我跟他谈论‘活的理由,我也影响不了他。” 主任说:“我更关注他的此时此地。第一,他目前还活着,背后一定有理由支撑;第二,毕竟他这次还是来咨询中心了,只要来了,就必定有一些来的理由,哪怕是辅导员带来的。如果他自己毫无动机,辅导员也是没有办法的。 因此,我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还好吗?第二个问题是:这么艰难,你依然没有放弃,没有离开这个世界,还坐在我的面前和我说话,是什么使你做到这些的?”

我听到这里,才算恍然大悟。原来每个人的每一个当下,都不是单纯的一团漆黑或一片光明,它一直是黑白交织在一起的。即便在最“危机”的情势之下,也一定交织和蕴含着“生机”。与其刻意去追究每一个危机的来源,不如把每一个当下里的“生机”从“危机”里剥离出来,并反馈给当事人,让那些支持他们活下来的那些证据和逻辑网络得以建立起来。这种找“生机”的过程,并不是简单地直接给予正面的教育,而是从他本人身上找到当下现有的力量,让他能够被自己的力量武装起来,战胜那些走向毁灭的念头和状态。后来,我又陆续接受了心理咨询中的焦点技术、存在人本主义、资源取向等咨询技术。在学习这些技术时,我总是能回想起那个午后,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主任在危机干预现场对我的现身教学,原来他们的原理是多么地一致。

生命为何停止在“生机勃勃”时刻?

第二件事,是有一年参加一个业内的学术交流会,在小组讨论时,一位南方高校的老师分享的一个案例。

他们学校有一个学生,因为抑郁状况休学了半年。半年后复学,这位学生身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从不参加集体活动,复学后踊跃参加各种校园活动,甚至还在校园歌手大赛上得了个二等奖;以前上课几乎从不发言,复学后不但课上积极发言,课后还要追着老师问问题;哪怕是别人眼里的“水课”,他都上得特别认真;以前从不讲究衣着打扮,复学后穿着和搭配变得特别精致、简直脱胎换骨;以前总是悲观厌世,讲话还常爆粗口,复学后变得彬彬有礼,言谈之间充满了正能量正当身边的同学和老师都为他的变化感到惊喜时,这个同学突然在寝室自杀了!生命戛然停止在人们认为最“生机勃勃”的时刻!

当时讨论小组的成员们唏嘘不已,纷纷揣测和分析这位同学自杀的原因。大家不断地提问和剖析,那位发言的老师不断补充材料,大家终于捕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原来,这个学生几周前就开始以需要努力赶上学习为由申请调换到单人寝室;早在两周前,人们已经发现他开始还书还钱;去过他寝室的同学还发现,自杀前那些天,他一直都在打包各种东西,把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这半年热烈又积极的生活,更像他告别人世的一场华丽演出。讨论到最后,组里一名精神科医生说,他有可能不是单纯的抑郁,很有可能是双相情感障碍。复学那段时间,正好是他从低能量的重度抑郁状态转向高能量的轻躁狂状态,而轻生离世的动机早就在抑郁期已经种下了。只不过那时他没有力气下决心求死,更没有力气将一个离开人世的计划付诸实践。等到了轻躁狂状态,他获得了很多能量,他用这些能量塑造了一个光鲜的外表。然而这些能量并不稳定,不足以支撑他持久地改变对这个世界的负面感受,因此一旦稍遇挫折,他便有可能将剩下的能量用来实施从前无力完成的自杀计划。

这个案例让我深深触动,原来看上去“欣欣向荣”“勃勃生机”的状态,却涌动着如此多的“危机”!

化危为机,永远的生命课题

心理危机状态,是人在内在资源不够应对外界挑战和要求时产生的身心功能遭遇失调甚至严重破坏或丧失时的状态。在这种状态里,人们会自发性保护自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抑郁状态就是人们的一种自我保护。在这种状态里,人们的思维、情绪、身体都处在一种抑制状态,保护着人们尽可能远离外在刺激,从保护功能上来说,这是有一定积极意义的。但是,如果当事人不能接纳自己当前这种抑制状态,非要努力去达到某种社会主流价值认可的“积极状态”时,它必然会耗损处于抑郁状态的当事人原本已经很弱的生命能量。如果当事人再稍微遭遇一些外在挫折,这些能量便会迅速耗费殆尽,使得当事人陷入深深的自我攻击中,最极端的就是终止生命。

在上面兩个故事里,两位当事人采取极端行为的时候,并未让周围的人及时觉察出他们的异常状态。他们或谈笑风生、或生机勃勃,失去了抑郁所带来的抑制状态的保护,致使生机中暗藏着许多“危机”,而咨询中心老主任的做法,无疑从“危机”四伏的状态里发现了柳暗花明的“生机”。

这两件事一直在提醒我,人的精神状态是动态可变的,任何时候都不要把一个单一的标签贴在一个人身上。生命状态的丰富和宽广使得暗流和光芒经常交错出现,想要帮助处在心理危机中的人们,需要一双敏锐而又辩证的眼睛。

(本文所叙故事,并非写实记录,且不含任何咨询案例中可识别案主信息,切勿对号入座)

责任编辑:方丹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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