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

2021-05-20 04:57赵美萍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1年2期
关键词:养父继父表姐

赵美萍

我九岁时,父亲去世了,加上家里的其他变故,母亲不得已从江苏改嫁到了安徽。继父是一个采石工,身材矮小,面相偏丑,并且性格像石头一样坚硬,脾气像炸药一样易燃,所以到了将近五十岁,依然孑然一身。带着拖油瓶的母亲别无选择,在别人的撮合下,委屈地跟了他。

继父刚开始只想在我和妹妹之间挑一个孩子,说两个孩子养不起。于是,母亲带走幼小的妹妹,把我留在了江苏一户姓周的人家寄养,等我长到18岁,就必须做他们家的媳妇。

母亲一走,我就住进了养父家。我在读书的同时也成了养父家的小劳工。割猪草、羊草是小事,掰玉米穗、剥玉米粒、砍玉米秆子、锄芋头、剥棉花、做饭、洗衣服、洗碗、打场。

最可怕的是,养父总在晚餐喝酒时,发现酒壶空了,于是给养父去一公里以外的代销店打酒成了我的任务。去代销店的路上要经过一座杂草丛生的坟场和一条清冷纤瘦的河。夜晚的河边总会有各种莫名其妙的声音,让人胆战心惊。我只能一边狂奔,一边想念远方的母亲,一边怨恨养父为什么要喝酒。

平时,我穿的是养父的女儿小梅的旧衣裳,我长得比小梅高,她的衣服总在我身上吊着。

养父老爱对我灌输“生父不如养父亲”的道理。他常在喝酒时微眯着眼睛斜着看我,说:“你长大了不要忘本,是老子供你吃饭读书,不是别人!老子不希望舀水浇鸭背,竹篮打水一场空。记得不?”我就老老实实地回答:“记得。”

冬天来了,我的小半截腿都露在风里,冻得青紫青紫的。棉袄没有,毛衣没有,一双有洞的袜子也没有,鞋是芦苇编的“毛窝儿”,结实是结实,但由于没袜子穿,脚在里面空荡荡的,坚硬的芦苇秆子会把脚磨起泡,脚后跟的冻疮白天冻得疼痛难忍,晚上在被窝里又奇痒难耐。实在忍受不了就在床沿儿上磨来磨去,不知不觉就磨破了,第二天又是钻心的疼。

有一次,我小心地对养母说我冷,养父在一边轻飘飘地说:“小孩儿屁股三把火,冷什么冷?”我就不敢多说了。

那年春节来临之前,母亲带着继父回来了,住在红英表姐家。母亲一看到我,就摸摸我的衣服,惊讶地喊起来:“你怎么穿得这么少?”我鼻子一酸,说不出一句话。母亲又摸摸我的手,再次惊呼:“手这么凉!”我低头不语,强忍住泪水。母亲当即就要去养父母家,看样子似乎要兴师问罪去。

我拽住母亲,哀求道:“妈,带我到安徽去吧,我不想在这里过下去了。”母亲的眼圈儿一红,说:“不是我不想带你去,是你继父不同意呀!”

红英表姐给我出主意:“我看姑父也是个老实人,萍,你求他,晚上他睡觉,你就在他床前哀求,他心一软,兴许就同意了。”母亲想想也说:“只能这样了,萍,你要会说话,开口闭口就叫爸爸,他一高兴,一喜欢你,就带你走了。”

晚上,和表姐夫喝了两盅白干的继父在红英表姐家的东房里睡下了。母亲和表姐在另一间房里说话,母亲叫我去求继父“开恩”,成了马上告诉她。

我遵照母亲的意愿而行。开始我是低头认罪似的站在继父床头,一动不动。那时农村还没通电,昏昏暗暗的煤油灯跳在继父的床头,他缩在被窝里,用安徽普通话说:“你把灯吹掉吧!”他以为我是来给他吹灭油灯的。见我半天没动,继父奇怪地问我:“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我嗫嚅着说:“爸爸,带我去安徽吧!”继父没吭声,我想起红英表姐交代的必要时要跪下的话,我双膝一弯,跪在了继父的床前。跪下的那一刻,我的心里划过一抹钝钝的痛,过了这个春节,我就13岁了,13岁的我已经懂得自尊,我的眼泪在这一刻暗潮汹涌。

几分钟后,我听到了继父发出的鼾声,继父居然睡着了。我的泪水不可抑制地滴落下来。如果是我的生身父亲,他会对我的跪地哀求视而不见,然后心安理得地酣睡吗?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薄薄的秋裤隔不了来自地底的寒气,我能感觉到寒气上升的冷意,泪在脸上蜿蜒成冰凉的河,小小的心似乎也冻成了冰坨坨。我跪了很久很久,继父的鼾声经久不息。泪痕已在我脸上干结,紧绷绷的,像结了一层痂。我绝望地想:如果继父一直不醒来,我是不是就一直在这冰冷的地上跪下去?

继父醒来时我已跪麻了双腿,继父起来解手,见状,很惊异地问:“干什么跪在这里?”我小声而坚决地说:“我要去安徽!”

我听见继父叹了口气,边往外走边说:“去安徽也是过苦日子!”

继父解完手回来时叫我起来,“你不要跪了,不是我心狠,我养两个人已经够呛,我也没办法。”

“爸爸,”我困难地叫了一声,眼泪又没出息地掉了下来,“讨饭喝粥我也愿意!”我说。继父躺进热乎乎的被子里,不再理我,一会儿,鼾声又起。

我是彻底死心了,不再哭,继父不会因我的哭泣而心疼的,我又不是他生的。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想往他身上贴的小包袱吧,谁又愿意自找苦吃呢?

我艰难地爬起来,腿已经跪麻了。在这个寒冷而又无情的冬夜,无家可归的我连继续哭泣的意念都放弃了。生活不相信眼泪。

我一个人悄悄回了养父母家去睡觉,没去惊动母亲。我跪了两个小时,继父都毫无怜悯,她又有什么办法?

第二天,事情出乎意料地改变了,继父竟然同意带我去安徽了。

后来听红英表姐说,在我当晚离开后,母亲与继父大吵一架,母亲说如果不带我去安徽,她也不去安徽了。继父气得冲母亲大吼:“老子被你骗了,你一开始说只带一个小孩儿,现在又要带两个,老子根本养不活……”

当夜,继父就从被窝里钻出来,收拾行李要走,还是红英表姐将他拦下,好言相劝。表姐苦口婆心地告诉继父,我在养父家的种种遭遇,更说了我是多么懂事,学习多么优秀,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等等。不知道是表姐的劝说起了作用,还是母亲的泪眼和“不再回安徽”的威胁让继父妥协,总之,最后继父吼了一句“老子算栽了”便默认了带我去安徽。

继父的这一关过了,养父的一关就不那么容易过了。中午,继父和母亲都在养父母家吃饭,养父对母亲一口一个亲家母,和继父一杯接一杯喝酒。這天的我破例上了桌子,还吃到了两块红烧肉,并且饭后养父也没叫我洗碗。

母亲吃完饭后向养父提出要带我走。养父正剔着牙,闻言眼睛一瞪:“亲家母,你开什么玩笑?”

母亲认真地说:“亲家公,是萍死活要跟我去安徽,她说喝粥讨饭都不怕,我也没办法。我家老周也不同意,我们的条件也不好,家里只有一亩五分地,三个人吃都紧紧巴巴,现在要多她一张嘴,更加困难。萍昨天晚上在她继父床头跪了几个小时,哭着闹着要跟我们走,我们也是没办法啊……”

养父这下像炸药爆炸了一样,他跳起来,手指着母亲的额头骂:“好你个沙玉芳,你真是个白眼儿狼,老子白给你养了一年女儿,现在说带走就带走啊?告诉你,没那么容易!”母亲说:“我会给你赔偿的,不会让你家吃亏。再说,即使我带她去了安徽,你还是她的养父,她还是你的女儿,我们不会没良心不认你的……”

“人都跑了,我还要你认我做什么?”养父对他两个儿子吼道,“给老子把人看好,我看今天谁敢把人带走!”养父的两个儿子都很老实,他们看看养父,看看我母亲,再看看我,面面相觑。

争夺战在升级。任母亲好话说尽,养父就是不放我。是的,我也能理解养父的心情。在那个年代,这么穷的家,要想娶一房媳妇都很困难,更何况是两个儿子。像我这样不要彩礼,还不求草屋、瓦屋的免费“童养媳”简直是“天赐良缘”。在这一年里,他们供我吃,供我穿,供我读书,是当作“免费媳妇”养的,结果却空欢喜一场,任谁也咽不下这口气。

母亲说要给养父赔偿这一年来的损失,养父不依不饶,说只要人,不要钱。母亲气急了,一把拉起我,就往外走。气急败坏、恼羞成怒的养父一边大叫两个儿子不要让我们走,一边举起煤油灯就往母亲头上砸来,油灯飞在母亲的额头上,殷红的血立马从母亲的脸上淌了下来。众人一声惊叫,我惊恐万状,不知所措地抱住了母亲。

继父看到母亲被打,也激动地冲上来,用谁也听不懂的安徽话和养父大吵起来,如果不是表姐夫他们拉架,他们俩肯定会大打出手。现场一片鸡飞狗跳、混乱不堪。表姐将母亲搀扶回到她家,找来纱布将伤口包扎上。母亲对表姐说:“他用油灯砸了我,我对他也没什么歉意了。”

事情总会有一个结果的。最后,还是养父村里的干部前来调解,继父和母亲答应了养父赔偿200元养育费的要求。200元!这在上世纪80年代初的农村是个天文数字。母亲找红英表姐借了100元,继父从口袋里掏了100元,我重新成了母亲的女儿。对此,我十分感激继父当年将我从养父家赎回。如果他坚决不同意,我的命运将不知拐向何处。

继父家也是真穷。三间石头垒起的老屋,只有一半是他的。总共一亩五分地,还高低不平,东一块,西一块,收的粮食除了交公粮,根本不够一家四口果腹。继父当矿工每月也就五六十块钱,过日子已经捉襟见肘,供两个孩子读书更是雪上加霜。继父常和母亲闹不和,全为经济拮据。

为了家庭安宁,14岁的我自愿辍学上山砸石头。继父说:“你不愿上学是你的事,没人拦你,日后不要怪我。”他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是求之不得的。

继父有一副大嗓门儿,吼声如雷,一只眼睛又患白内障,瞪眼骂人,十分可怕。我和妹妹整日行动如鼠,小心翼翼,唯恐一不小心成了出气筒和导火线。每天早早出门,晚上不想进门,非常怀念逝去的旧家。

平日口口声声叫着“爸”,心里却很委屈。最受不了继父和母亲争吵时说这句话:“反正老子是孤老一个,老子不指望你两个女儿给我养老送终……”

继父的话像一根刺,无情地刺入我们的心。自问虽然厌烦继父的种种,却从未在心里对他有任何不敬或不孝的念头,甚至唯恐落下不亲不孝的骂名,比别人家亲生的子女都更听话、更逆来顺受。

有时邻家子女对其父母言行过火,母亲趁机加以比较,说亲生的亦不过如此。继父不以为然:“他们还挨打呢!”继父口中的他们,是指那些做子女的。在农村,父母拿着棍棒追打子女是司空見惯的。继父从未打过我们,这一点我很感激。只因隔了一层血缘,彼此之间自然地保持了一些理智与小心,生怕违背了伦理道德。继父虽然吼叫起来可怕,但很善良。

无论生活如何艰难,岁月都不会停止。因为我的辍学与自立,几乎为继父分担了一半的家庭重担,这使继父对我的态度有了好的转变。继父背着我对别人说:“别看咱家美萍是个女孩儿,年纪又小,可是咱家的顶梁柱。”话传到我耳里,真的很感动。继父从未当面夸过我,可见此话发自真心。

十七岁那年冬天,我不幸遭遇车祸,右脚粉碎性骨折,是继父一次次用板车拉我去二十多里外的医院治疗,路中还需经过一条河,是继父背我上下船。往返四五十里,继父一步一步地拉着车前行,隔三天就是一个来回。坐在车上的我,面对继父佝偻的背影和过早花白的头发,一次次忍不住热泪盈眶。纵使是生身父亲,也不过如此吧?

十九岁那年我执意外出打工,一为挣钱还债,二为继父和母亲对我的初恋横加干涉,在万般痛楚之下我逃离了家乡。在我当时的心里,家是个桎梏,束缚了我的自由,离开家是一种解脱。

后来,我在外面总算混得不错,先是在上海打拼到了白领阶层,后来又去《知音》杂志社做了编辑、记者。回家探亲时,继父对我客气和温和了许多。当往日专横粗暴的父母对子女变得客套和小心翼翼起来,那么他们便是真正的衰老了。我为这种发现感到心痛。

我曾把父母接到上海和武汉小住,也曾带他们去过北京旅游,到过长城、天安门和颐和园,吃过全聚德烤鸭。从未出过远门的继父尤其兴奋,叮嘱我把他们在外面游玩的照片全都洗印出来,他好带回家慢慢欣赏。其实我懂他,他想在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村人面前炫耀炫耀,自己曾到过什么地方,吃过哪些美食,见过哪些美景。继父一辈子被乡亲看不起,现在总算有点儿令他骄傲和扬眉吐气的炫耀资本了。而那些乡亲们,最多也就是在本镇或本市转了转而已。乡亲们的羡慕,就是他最大的荣耀。

我每次回去探亲,总会不偏不倚地给二老一样的“麻将钱”。从最初的三五百,到后来的七八百、一两千,每年递增,生活费另给。继父总是把他的那一份东藏西藏,有时藏到自己也记不清在哪里;有时会在村人的怂恿下打麻将或推牌九,一输大几百。母亲若知道了,少不了怄气争吵。母亲气他宁愿输掉,都不愿买一块豆腐回家。

继父一辈子穷怕了,平日极其吝啬。有一年春节前,继父被母亲差遣,去买了两块豆腐回来。过年后,卖豆腐的大妈上门找母亲要钱,说继父欠她两块豆腐钱。母亲勃然大怒,去问继父怎么回事。继父嗫嚅道:“我有一百块钱,舍不得破开。”这件事,母亲一直耿耿于怀。

大约三年前,村里来了个照相师傅,美其名曰免费帮老人们照遗像。村里的老人们贪便宜,都去照了,父母也照了。过了几天,照相师傅带着相片回来了,说冲洗照片和相框要每个三十九元。老人们知道上了当,但又没办法,只好照付。当天母亲身上没带钱,继父带了,但他只付了自己的三十九元,然后溜之大吉。母亲无奈,于是找另一个老人借了钱,付了账。为此,母亲在心里又对继父记了一笔。

继父一辈子过得节俭,我和妹妹给他买的新衣服和新鞋子从来舍不得穿,他总是穿妹夫或外甥的旧衣服和旧鞋子,即使妹妹将它们扔到村外的垃圾堆,继父出去转一圈儿,那些东西又神奇地回到了家里。后来妹妹也精了,干脆带到城里,扔进垃圾桶里。

继父每天早晨一起床,首先拿着扫帚去打扫村里的巷子,从东扫到西,一年四季从不间断。村人越夸他勤快,他扫得越欢畅。但是家里,哪怕墙角结了蛛网,他也好像看不到似的。为此,母亲也不知数落过他多少回。我理解继父的心态:他在外面扫地有人夸,家里无论做什么,只有抱怨。家事懒,外事勤是有原因的。

平日母亲和继父生活有分工。母亲负责买菜、洗菜和洗碗,继父负责烧菜。继父年轻时曾在矿山食堂烧过饭,做菜口味重,母亲是江苏人,做菜清淡,继父不爱吃,久而久之,烧菜就成了继父的分内事。直到现在我回国,继父依然记得我爱吃毛豆炒雪里蕻。每年夏天,毛豆成熟,他会把毛豆米剥出来,分装成几小袋冻入冰箱,等我秋天回去,才献宝一样拿出来。

去年,84岁高龄的母亲患病去世,82岁的继父落单成一人。继父悲痛之余,开始忧心忡忡:“我将来怎么办啊?”村里确实有些失孤老人,虽然儿女成群,但却无依无靠,晚景凄涼。我和妹妹都宽慰他:“你是我们的爸爸,怎会对你不管?”

妹妹要带他去城里一起居住,继父不愿意:那里没有乡亲,没有麻将,待不惯。我们又在妹妹家附近找了一家条件不错的养老院,帮他要了单问,交了钱,可是他去了二十天就跑了回来,说关在里面像坐牢,没自由,不行不行。

无计可施,妹妹和妹夫只好隔三岔五陪他在郊区老宅居住。继父虽然八十有二,但依旧精神抖擞,种着一小片菜地,自给自足,倒也惬意。他的生活也十分规律,每天下午,雷打不动和村里几个老头儿老太太打几小时麻将,输赢几十元钱,继父总是输多赢少,输了就很郁闷。我们总是安慰他,只要开心,输赢不重要。

继父曾经很吝啬,但是母亲去世后,他变得前所未有的大方起来,他将我们买给母亲还没来得及穿的新衣服、新鞋子一件件送人。连他自己的一只上海牌老手表,也大方地送给了外甥女婿。这对继父来说,是个天大的改变。也许经历了母亲的离去,他终于明白,人活一世,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如今,我经常和继父打越洋电话,只要听到他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儿,我便放心。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知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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