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娃:诗从黑暗里诞生,却带来更多光亮

2021-05-20 02:15徐萧
东西南北 2021年2期
关键词:张仃写诗延安

文/徐萧

灰娃说,她写诗就是在拿灵魂去和自己、和他人、和世界交流,在这交流中,她汲取力量、修身养性,并获得重生。

时光宛如弹指一挥,灰娃93岁了。

尽管年事已高,但灰娃耳聪目明,思维敏捷,逻辑清晰。

灰娃曾说,她是一个悄悄活着的人。实际上,她的人生足够称得上传奇,她的写作相当奇特,用谢冕的话说是“与中国所有诗人都不同”。由于没有介入任何当代诗歌史上的潮流,灰娃的诗只是在有限地范围内被阅读。但是正如优秀的诗歌可以抵抗翻译的缺憾,可以抵抗误读一样,优秀的诗歌也可以抵抗潮流的遮蔽。灰娃的诗歌就是如此,它从黑暗里诞生,却朝着光亮,并带来了更多的光亮。

在延安,“千百的爱集于我一身”

灰娃于1970年代开始写诗,那时她已经进入不惑之年。但在当时,她不仅有很多困惑,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写的是诗。

她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浸满了希望与光明。12岁之前,灰娃的世界是充满人情和自然的世界。

1927年,灰娃出生在陕西临潼一个大户人家。祖父是前清举人,一大家子住在庄园中。院子很大,种着玫瑰、石榴、木槿、刺梅、忍冬,四面有排水的孔道。大门厚实笨重,“我们一群小孩合力齐推,它才缓缓地、艰难地、吃力地开启少许。一面发出吱——痛感的声音”。后来,祖父母过世,大家族解体,她跟随父母、姐姐搬到西安。父亲是读书人,谋得一份教职,以薪水养家。

每个寒暑假她都要跟着妈妈回乡下老家住一些日子。在那里,她看到了巨大的榨油机,看到了醇厚的人情,也看到了比磨盘还大的月亮。“乡村种种,有人心、人道的律令,无法忍受的艰辛以及各种灾难、祸殃;然而,苦难中的农人以及宇宙自然,也有着大美与安慰。我永生感恩这一切种种给予我的恩情。”

对于在城里的生活,灰娃最深刻的记忆竟也都跟自然花草相关。她记得大院后面的荒废花园,记得一放学书包一扔就去捡鸟羽、捡花儿、抓虫子,然后把它们像宝贝一样保存在盒子里。她也记得在空地砖缝里种草茉莉、指甲草,去碑林看四叶草。“所以我一辈子都喜欢树和草,其次才是花儿。但没有花也不行。还喜欢草里头很多随便长的花儿。”

这些自然风物,尤其是花鸟鱼虫后来都在她的诗中找到了位置,尤其是花草,比如紫地丁、鸢尾、花楸、迷迭香、杨花柳絮,几乎不需要特别费心地去找寻。

10岁那年,父亲去世,不久“七七”事变爆发,全面抗战拉开序幕。母亲带她回乡下避难,在外婆家住了一年多。后来,表姐、姐姐说要带她到汉中读书,“原来她们当时都是左翼青年,也想让我走上革命的道路”。

12岁时,灰娃由姐姐、表姐送往延安。她记得那天清晨,母亲帮她穿好童子军制服,戴好宽边呢帽。她和表姐先乘火车到西安,后坐马车日夜兼程,来到一个小城堡。城堡四面是高高厚厚的城墙,已然有些破损,里面则是另一番景象:亭台楼阁、池水假山,桌椅板凳、穿衣大镜、大匾额、小挂件,皆镶满螺钿,闪闪发光。这城堡原是大文学家吴宓的故里,后来成了著名的安吴青年训练班——来到这里的,全是汇入革命潮流中的年轻人。

她开始在“延安儿童艺术学园”学习。“到了延安,那里全是理想主义的知识分子,在那个环境里,千百的爱都集于我一身了。”在灰娃的记忆里,延安就像一个大家庭,“没有人对我有一点不好,没有人黑着脸跟我讲话,顶多是开玩笑。”

在延安,灰娃他们学国文、戏剧、算术、美术,张仃是他们的导师,艾青、萧军、李又然也经常来看他们,丁玲、杜矢甲、郑景康也有接触。灰娃身边全是这样的人物,尽管他们当时还都很年轻,但更本色、更热情、更有感染力,对少女灰娃的影响深入骨髓。

诗给她以慰藉和治愈

1945年以后,灰娃得了肺结核,治疗经年,濒临死亡。病愈到北京大学读书,毕业后在编译社工作,由于爱美,被贬称为“贵族”,备受歧视,心情压抑,后来发展为精神分裂症。

生活的变化和时代环境的变化,让灰娃的心灵遭受了极大的震荡。延安时期,灰娃看到的全是人世的美好,干部和群众亲密无间,艺术家和文学青年不分高低,“每当思绪重返那段岁月,友爱、无私、理想、高尚、信念,童年美好回忆总是温暖地活在心头。”

但所有这些,似乎在一夕之间全部崩塌,“这儿黄土掩埋着整段整段的旧梦。”(《土地下长眠着——》,1973年)加上她的第二任丈夫白天在1973年的故去,连续的重击下,灰娃病了,她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想不通人怎么可以变得那么可怕。风声、鸟飞、叫卖声,都让灰娃感到恐慌不安,认为是有人布置的阴谋。

幸运的是,她找到了诗歌,或者说,诗歌找到了她。

1972年,灰娃开始通过文字抒发心底回荡已久的声音,其中很多都是写完就立即销毁。有一些她给她延安时期的导师张仃看,张仃看了很惊讶,说这是诗啊,不能随便扔,但也不能给别人看到。于是,灰娃把这些被张仃辨认为诗的文字藏在了阳台废弃的花盆底下。

“张仃跟我说,你心里有很多美,你要给美一个出口。”灰娃说。这些写于1972到1978年间的诗歌,幸存下来的只有20首。但正是她们,在灰娃还不知道诗为何物时,给了她慰藉和治愈。

来自灵魂深处的声音

灰娃几乎没有受到潮流的影响,没有受到时尚的影响,也可以说她没有“诗承”,她没有学谁,她就是她自己。她写的诗与众不同,与中国所有诗人的都不同。但尽管没有明确的师承,灰娃的诗歌却不是全然没有来源。中国的古典资源和乡间习俗生活,都内化到了她的诗歌语言当中。

灰娃的阅读涉猎广泛,“大部分外国诗人的诗都读过,但是每一个人的诗读得少”,因为她觉得自己要补充的知识太多,没有那么多时间,“倒是中国唐诗宋词我下了点功夫。像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等非常重要的女诗人,我也看过她们,可能源于相似的经历或命运。”

这大概可以说明灰娃的写作也经历了一个修炼技艺的过程,起码前后在技术上有着明显的变化。按她的说法,最早的诗都是关照客观现实,一样样说出来,“当写诗到了第四五十年,跟当初写的就不一样了。”

“对我来说,写诗是用最恰当、最凝练的词汇把最初的我喜欢的心境表达出来,它是一个特别幸福的享受的过程,所以我愿意沉浸在里头。当然有诗意,但那不能称其为好的诗文。用什么文字更能表达当初的意境,就需要反反复复修改。这一段落的工作很艰巨,经常反复修改多次做到最后差强人意。有时日子久了,看着自己从前的作品,会觉得这不可能是我写的,总觉得我想象的诗比我写的好,诗的滋味还不够好。”

灰娃特别强调细节,希望写出“滋味”,这是张仃告诉他们的,“艺术就得有味道有滋味。”

有一个关于滋味的故事她讲了很多次。灰娃记得,一个中年农民的老婆死了,他带着自己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俩人戴着孝,在井上打水。打水的时候有一个刚嫁到村里时间不长的姑娘,她从井边过来,慢慢地说:“叔叔呀,我婶儿把那难处都留给你一个人了。”灰娃说,这个新媳妇讲的话,城里的知识分子是无法说出来的,全是“节哀”,没有感情,没有滋味。

写作的技艺需要锤炼,但是灰娃每首诗诞生的契机却一以贯之,她永远是在倾听内心或灵魂的声音。就像在这首《寂静何其深沉》中写的:那只南来的黑燕/在我耳边低声絮语诉说/上帝安顿我灵魂的一番苦心……

对灰娃来说,黑燕的声音是真实的,不是抽象的,不是修辞。这可能就是为什么灰娃的诗歌作品如此少的一个原因——她从不为了写诗而写诗,而是只有当灵魂发出声响时,她的笔才动。

“她有一颗孩子的心”

现在的灰娃,每日作息按身体的自然规律来,累了、困了就休息,清醒时看书、写作。有时也会坐着发呆,想念张仃。她眼前常常浮现一个画面:张仃从远处走来,满头白发,含着冒烟的大烟斗,全身环绕着月晕辉光。之后,她和张仃坐在一起,看书、聊天,聊惠特曼、聊鲁迅,也聊毕加索,周边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鸟叫,“最是愿望不过,人世忘了我。”她知道这是个梦,但她不愿醒。

张仃曾是她的艺术启蒙者、人生导师,后来成为她最后的爱人。两人结合于1986年,在白天过世13年后。那一年,灰娃59岁,张仃69岁。“当时张仃已经离休,一心想到外面写生,画山水画。我就整个为他服务了。”灰娃说。10多年间,她陪着张仃六上太行山、五赴西北、三进秦岭,登泰岳、下苗寨、进九寨……“那些年他像疯了一样,争分夺秒地画。一进山,就像中了魔,看到吸引他的地方,拐棍一扔,提笔就画。夜里想起来哪里画的不好,起身就去修改。”

因为四处游走,灰娃的诗也发生了很大变化。“自从与张仃结伴壮游神州大地,灰娃的诗风在沉郁的基础上,开始变得乐观、明亮、大气。”学者李兆忠说。他因研究张仃与他们夫妇二人成为好友,相交多年。1990年8月,两人赴甘肃河北走廊写生。在大漠中行进,她感到“大口大口/咀嚼太阳的味道”;在空荡荡的戈壁滩,她目睹“日头一落就出发/在大漠上空滚动/轰隆轰隆地巨响”……每次写完诗,灰娃第一时间拿给张仃看。在张仃眼中,灰娃始终是那个在延安唱歌、跳舞、演戏的孩子,“一般人一长大,就世故,世故以后就不再有诗,灰娃到老年还能写诗,她有一颗孩子的心,心里就只有一个美字”。

1997年,在王鲁湘、李兆忠等人的推动下,灰娃的第一本诗集《山鬼故家》出版,引起诗坛轰动。对于她的诗,诗人屠岸称其“是一种新的个性化语言的爆破,是灵魂的冒险、灵魂遨游的记录”;诗人牛汉说,《山鬼故家》是不受诗坛圈养的“野诗”;唐晓渡则评价为,只能用“高贵”来形容。

后来,张仃生病,停止外出写生。为了全心照顾他,灰娃很少再写诗了。她和张仃过起隐居的日子。白天,她收拾屋子,张仃看书、画画。张仃要写字,灰娃就提前准备,先挑一些有意境的诗,把纸张按字数折好,铺在画案上,检查毛笔、墨汁,取出张仃选好的那首诗,用篆书词典查出他记得不太准的字,照猫画虎在旁边用铅笔写出,给他参照。偶尔,两人会去市里,逛逛公园、看看展,大都是张仃坐在轮椅上,灰娃慢慢地推。

2010年,张仃去世,灰娃深受打击,多年不发的抑郁症再度袭来。后来,依然是诗歌拯救了她——张仃不在的日子,她陆陆续续写下30多首诗,其中组诗《在月桂树花环中》《童话·大鸟窝》等,专为悼念张仃而作,屠岸读后,称这组悼亡之作“将永远铭刻在中国史诗的铜碑之上”。

从《山鬼故家》到《灰娃的诗》,再到《灰娃七章》《不要玫瑰》,迄今为止,灰娃出了4本诗集,总共不足百首,算不得高产。“但每一次创作的感受是幸福的、奇妙的、迷人的,是我在这人世间最高的享受。它让我的心摆脱了现实的折磨,超越于平庸繁琐的日常。”

灰娃说,她写诗就是在拿灵魂去和自己、和他人、和世界交流,在这交流中,她汲取力量、修身养性,并获得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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