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台家族文化炫耀的当代变异
——以泉州黄氏家族为例

2021-05-20 12:36陈支平
闽台文化研究 2021年1期

陈支平

(闽南师范大学闽南文化研究中心,福建漳州 363000)

中国的家族制度,是建立在上古宗法制血缘关系的基础之上的,“慎终追远”是每个家族追寻自己祖先的基本原则。但是在长期的家族社会建构与延续的历程中,特别是宋明以来民间家族社会的演化历程中,这一家族祖先追寻的原则,却出现了很大的变异。换言之,大多数民间家族的祖先追寻,并不完全符合在血缘传承关系上“慎终追远”的原则,二者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差异。

我在此先举一个流传最为广泛而又最为笼统的闽台家族祖先追寻的例子为证。大概从五代、宋以来,福建以及后来的台湾,民间普遍形成了关于闽台家族来源于河南中州固始县的历史记忆,这也就是说,闽台区域的居民,其祖先血缘大多来自河南中州固始县一带。因此,在中国不同的区域文化模块中,中州文化与闽台文化之间的关联性之密切,是其他各个区域文化所不能比拟的。中州河南既为先祖之地,闽台区域的历代居民们,就不能不对中州河南怀有一种特殊的向往心理与情感。

印证这种血缘与文化渊源关系的资料,除了来自闽台民间世代相传的口传资料之外,更多的是体现在闽台区域民间修撰的族谱、家乘之上。从流传至今的闽台两地民间族谱中所记载的各个姓氏的族源追溯上看,至少有一半以上的闽台家族,声称自己的家族来源于中州河南的世家望族。

民间口传资料和私家族谱的文献记载,往往具有从众性和标榜性的特征。需要一个鉴别取舍的过程。近三十年来,随着福建民间口传资料和私家族谱文献记载中关于“闽台居民来源自河南中州固始”观点的不断被放大,许多严谨的历史学家,也在这些方面做出了认真的考证分析。基本的论点是,现在居住于福建与台湾的汉族居民,其先祖族源的源流是十分复杂的,既有自秦汉以来北方汉民的迁入,也有由原来的土著闽越族后裔转化而来,宋元之后,还有少量海外移民的后裔加入其间。即使是自秦汉以来从中国北方迁移入闽的汉民,也不仅仅是来自中州河南,而是东起辽东渤海、吴中延陵,西至武威敦煌,均有各个姓氏的后裔子孙迁入闽中各地。真正来自河南中州的北方汉民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至于现在有人把历史上河南中州向福建的移民划分为三个高潮期,更是张冠李戴,与史实不符。汪毅夫教授在最近的文字中再次强调了这一点:“古今学者郑樵、方大琮、陈振孙、洪受、陈支平、杨际平、谢重光、徐晓望一干人等对‘闽祖光州固始’之说的批评和质疑是正当合理的。我在《闽台社会史札记》一文里尝谓:‘福建在历史上经历过移民开发的阶段,来自中原的移民当有出于光州固始者而‘未必其尽然也’;今之福建居民的主体乃由古代中原移民的后裔与古代当地土著住民的后裔构成。若‘皆曰光州固始’,‘不亦诬乎?’现在,我依然持论不移。”我以为汪毅夫教授的论述是十分中肯的。

宋代以来关于“闽祖光州固始”的传说之所以盛行于世,其主要原因就在于五代时光州固始王审知兄弟的率部入闽,不仅带来了众多的固始乡亲一道迁移闽中,并且在闽中建立了第一个地方政权——闽国。固始王审之兄弟的率部入闽,可以说对于福建这个原属于边陲的落后区域的开发进程起到了里程碑式的重大作用,给宋代福建区域的人文格局及其民间社会,产生了直接而且深刻的影响。另一方面,这些从光州固始迁移而来的王氏家族及其部属,随着闽国的建立,也都成为闽中的统治阶层,为社会所仰慕。于是,在这两种因素的潜移默化之下,闽中的不同来源、不同姓氏的居民,就不能不逐渐受到光州固始这一祖源符号的影响。

宋代之前,中国民间撰写族谱的风气尚未全面形成,故各个汉民家族对于先祖的追溯,或许主要停留在世代的口传之中。入宋之后,特别是在理学家的倡导之下,民间修撰族谱的风气开始蔓延,先祖的追溯便成了撰写族谱的一项重要内容。于是,先祖的典籍化就不可避免了。根据各自家族的族谱的记载,大家可以非常自豪地对外声称自己的家族具有中国最纯正的中原汉民族并且是世家望族的嫡传血统。人们在塑造自己先祖的时候,首先把眼光注视在帝王之胄的王审知兄弟子侄,以及与王氏集团有着某种政治关联的姓氏上面,并且以此来炫耀自己家族的辉煌历史与显赫地位。久而久之,许多家族逐渐忘却了自己真正的祖先,张冠李戴、模糊难辨,最终出现了祖先渊源合流的整体趋势,即许多家族都成了王审知及其部属的后裔。闽台地区的大多数家族先祖,也就成了河南固始人的后裔。

相对而言,福建和台湾区域是中国的晚开发地区,自秦汉以来,就不断有北方移民南迁而来,定居于此。到了唐宋时期,逐渐形成了现今所俗称的“闽人”,也就是福建人。这长达一千多年的北方人民南迁福建的移民过程,是历史上的真实存在,因此我们可以认定这一移民过程,是福建地区以及后来的闽台地区的家族先祖的迁移历史。但是随着宋明时期的社会演化,闽台地区的家族祖先追寻,不知不觉地演变成为较为单一的所谓源自“河南中州固始”的祖源之说,这就大大背离了闽台地区家族迁移历史的本来面目,而成为一种为闽台民间所约定俗成的“家族文化”现象。

或许我们可以这么说,闽台地区长达一千余年的居民南迁过程,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历史事实,这数以百万计的家庭南迁史,各自的祖先来自北方的各个不同区域,共同形成了现今福建和台湾地区的居民基本结构。但是随着历史与社会的变迁,基层社会的权力控制与各个家族的生存发展等诸多因素,定居于福建与台湾的各个不同家族,需要塑造和标榜自己的家族,以获得在社会上的有利地位。于是,闽台地区的各个家族,甚至于中国南方的各个家族,都纷纷把自己的祖先塑造和标榜成中原的世家大族、名人名臣。久而久之,风气既成,也就自然而然地上升为一种被社会普遍接受的“文化现象”。家族的原本历史逐渐于“家族文化”开始脱离,形成了两种相互依存而又相互歧义的家族构成。“家族文化”的形成,是必须建立在“家族历史”的一定基础之上的。如果没有一千多年来北方居民不断南迁的历史,就形成不了现在普遍流传的先祖源自“河南中州固始”的文化认知。然而一旦这种所谓先祖源自“河南中州固始”的社会认知已经上升成为“家族文化”,则自己家族早先的祖先迁移历史,也就是宗法观念下的血缘关系的传承,反而不再是家族生存和发展的根本要素,“家族文化”势必掩饰了家族历史的真实性,超越了“家族历史”的本来面目,成为一种永久性的精神文化意识。

闽台家族在塑造、追寻和标榜自己祖先的过程中,有着逐渐趋同化的趋向。一般而言,闽台家族追寻祖先趋同化的过程,大多采取了以下三种方式。一是后入闽的姓氏家族攀附早先入闽并且已经在福建地区取得较为稳固而显赫社会地位的家族祖源;二是仿效那些追寻塑造祖先显得堂皇光耀的、有着众多名人贵胄的同姓祖源;三是竭力与那些追寻塑造祖先显得堂皇光耀的同姓进行认祖联宗。通过以上这些方式,到了清代以至民国时期,福建以及台湾的大部分家族,在塑造、追寻和标榜自己的先祖过程中,逐渐形成了祖源的趋同化。

明清以来闽台家族追寻祖先的趋同化过程,从“家族历史”的层面来说,各个家族越是往显赫堂皇的先祖追寻标榜,这个家族越有可能偏离自己的“家族历史”。家族追寻祖先的趋同化,也可以说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偏离了上古儒家宗法制的以血缘传承为核心的家族观念体系,而逐渐向社会的现实化和功利化转化。如果采用一种较为民间通俗化的话语,闽台家族在祖先追寻的过程中越是趋同化,则越是认错了祖宗。这一状态的逐渐形成,造就了明清以来闽台民间家族普遍流行的“家族文化”。

时至今日,中国的社会文化和政治经济有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在闽台地区,由于经济的发展,使得民间的诸多家族,有了更好的经济条件来继承和补强各自的家族组织及其设施。因此可以讲,近四十年来改革开放所取得的成就,在某种程度上促进了闽台地区“家族文化”的进一步张扬。福建沿海各地在近二十年来所撰修的新式族谱,在规模和数量上都有了超越以往的趋向。但是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近年来闽台社会家族组织以及修纂族谱的推进,也不可避免地继承了以往家族组织建构和族谱修纂过程中炫耀家族文化的传统,并且出现了一些新的动向和变异,这就是杜撰出一些子虚乌有的资料和人物,以假乱真,夸耀乡族。在此,我举泉州某一黄氏家族的事例为证。

近年来,由于泉州某一黄氏家族内的一部分族人,热衷于炫耀本家族的文化,造成了诸多虚假的成分,致使本家族的另一部分族人,群起反对,请看族人的“严正声明”,以表达他们的反对意见:

晋江市政协、晋江市政协文史办:

近期贵单位在编辑《晋江姓氏源流》一书,潘湖村黄鸿源撰写了《晋江江夏黄氏族史考略》一文,文章内容实事求是,尊重史实,据说在把文章送到晋江文史办后,龙湖黄××、安海金厝黄××马上到晋江文史办,极力反对登载黄鸿源的文章,金厝黄××也撰写了一篇《晋江金墩黄氏源流及其播衍》,文中内容多处与家族史料不符,完全为捏造,有关潘湖的材料竟然与潘湖所保留的原始族谱不符,完全在颠倒潘湖族史,内容更是侮辱了潘湖先祖,也侮辱了潘湖黄氏家族,胡说潘湖在明嘉靖年间才改姓黄。更将晋江历史上的一些黄氏人物说是潘湖人,如泉州文山黄氏黄凤翔家族,经查属莆田东里唐代进士、诗人黄滔所传支派,居今泉州通政巷周围(中山中路299 号宅),该家族的旧谱与潘湖的旧谱根本不符;黄光升,祖为永春儒林里人,其迁晋江的祖先黄永,与潘湖黄氏毫无关系;黄守魁,属石狮塘园紫云黄氏,该村祠堂内有“探花”匾;黄锡衮,属鲤城江南浦口东壁紫云黄氏,其祠堂内有碑文为证。查潘湖黄氏所有族谱、谱序、祠堂神主簿及至今流传的家族传说,并无上述人物属潘湖人的记载。

姓氏历史渊源是一个家族的根本,应慎重对待,编撰者应是严肃治史、作风正派的人,我们立场为:属于潘湖黄氏的每一个人物,我们不会放弃,不属于潘湖黄氏的人物,哪怕多么显贵,也不乱认为祖先。黄××已经因为多项不负责任的行为在宗族、社会中造成很大的混乱。为澄清族史,维护历史史实,避免成为社会不安定的因素;我们强烈要求政协文史办负责人尊重潘湖黄氏家族历史,以免产生不必要的纠纷,也为了《晋江姓氏源流》一书的严肃性和权威性,请认真对待我们的声明。

晋江池店潘湖村委会

晋江池店潘湖老人协会

晋江池店潘湖金墩黄氏家族

2003.11.15

有的黄氏族人还写出了更为激烈的文字,请看以下“我对黄××、黄鸿源的一点看法”一文中的叙述:

自2003 年以来,发现在《黄氏研究》等网站上登有我泉州人黄××与黄鸿源的互相指责、甚至人身攻击的言论,甚感奇怪,两人到底是为什么而争到网上了。经过我对网上登录的文章进行下载并对泉州、晋江文史界的一番探询、调查,对此两人也有了一番的了解。

黄××:祖籍晋江池店潘湖,现在在晋江龙湖镇工作,为镇计生办宣传干事,广西农垦大学毕业,现年45岁,爱好写作,自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但询问泉州作家协会后,竟无此人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的记载),著作有《启迪明志》《潘湖俊儒》《温陵英彦》等,但其著作虚假成分太多,假到将自己老父亲黄坠舌的本名变成黄垂滋。……此人曾经闹出不少的笑话。尤其在2003 年与泉州、晋江一些新闻界人士合作编造假材料,说印尼前总统瓦希德是晋江仕春村人,将黄××其故乡潘湖的一角落(田洋)说是“陈洋”,黄××自己本家族的祠堂说是瓦希德先祖的回教堂(据仕春人称:为使瓦希德认仕春为祖地,而为此付给黄××编造假材料费7500 元,并协定如瓦希德认祖成功,还要拿取多少佣金等等)。但遭到潘湖村族人的一片痛骂,并向上级相关部门控诉,且此事竟然被国家某部门知晓,最后,由国家某部门出面,由上向下传达,关于印尼瓦希德寻根认祖一事不可再提起,以免造成不好的影响,所以2003 年瓦希德回乡来泉州访问就没有提到寻根认祖的问题。此事福建、泉州文史界是尽人都知道的事情。黄××因此事也搞得自己身败名裂,臭名远扬,正所谓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实在不值得。在调查中,还发现黄××为了攀上一些古代的黄氏名人,竟然乱认祖先,搞得许多人不知道他到底是潘湖人,还是鲤城浦口人、石狮塘园人,因为他把这些地方的黄氏先祖认作自己的祖先,虽经多人的劝说,但没有一点悔改意。如果这些古代名人真是潘湖人的话,我想潘湖人是绝不可能愚蠢、无知到不知道这些人物的,能诞生历史名人毕竟是一个地方、一个家族的骄傲。但可惜不是。对于历史问题,我认为应以史实为根据,多方分析而得出结论,绝对不能自编自说、造假材料来骗人。一个人经常在网上三番五次的以相同的文章攻击某人,是不可取的行为……

黄鸿源:晋江池店潘湖人,现在在晋江紫帽中学任教,福建农学院毕业,中学一级教师,30 余岁,在晋江紫帽中学及池店潘湖村民中口碑都不错,爱好文史,有自己的看法,但太过于直率。因为瓦希德一事,黄××及泉州、晋江一些新闻界人士认为黄鸿源有参与潘湖村向上级相关部门控诉一事,结果是这些人因造假不成,且名声、人格受损,恼羞成怒,但又无法也不敢报复潘湖村,结果将矛头对准黄鸿源,大肆打击。如某报,以前经常刊登黄鸿源的文章。自此事后,其主编竟声明不再登黄鸿源的文章了。把政府的报刊看成是自家私人的东西了!晋江黄氏宗亲会推举黄鸿源为《晋江黄氏通书》副编辑,自有他的理由和黄鸿源所起的作用,并且也要得到众人的认可,不然晋江黄氏人才那么多,怎么会推举黄鸿源?从这方面也反映了他在晋江黄氏当中的知名度、可信度。但有一点可肯定的,黄鸿源敢于揭露社会不良风气的做法必将为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其行为在这个社会也不可取。即如碰到象黄××这种泼皮、无赖、无理智、无羞耻心、惟利是图的人,实在不值得。

我个人认为,一个人能对家庭负责、对族人负责、对国家负责、对社会不良风气进行揭露,是一种好的行为,是对我们中国优秀文化传统中“匹夫有责”的继承,但现在这种行为却是越来越少了,因为在现在,敢于说真话的人已经不多了!而且还要冒被打击的风险。

在本家族内部,由于一部分族人造假家族文献从而引起另一部分族人的强烈反对与谴责,这在以往的家族文化炫耀历程中,还是相当罕见。虽然说同一家族内部的纷争,作为局外人,一时还是有些难于遽下判断,但是杜撰子虚乌有的家族资料,可以说是当代家族文化炫耀的一种新变异吧!

2019年,黄氏家族的一位旅居外地的族人,给我寄来了一份据说是明代后期该族族人、担任过明代天启年间礼部尚书的黄汝良的一部著作《野纪蒙搜》中的三页复印件,说是从这部著作中,发现了该族的明代族人中,有一位黄森屏者,建功于域外,成为南洋渤泥国驸马、国王。黄先生提供的古籍复印件有两份,均在《野纪蒙搜》的第十二卷中。一份是《外戚野纪》,另一份是《明外番纪传·黄森屏》,两份所记内容多有雷同,都是记载黄氏家族族人黄森屏在明初以军籍累官总兵之后出使南洋最后成为南洋渤泥国驸马、国王的事迹。兹抄录《明外番纪传·黄森屏》的文字如下:

黄森屏,讳元寿,字昌年,号熙春,泉郡熙春铺市曹巷金墩良辅长子,宋末隐士天麒讳松公长孙也。喜兵法,少倜傥通文词武略奇伟。明太祖底定吾闽,编民为军,以森屏讳元寿从焉,补温陵军。明洪武元年,调鹤庆守备。辛酉年秋,征诏晋云南腾冲卫总兵,督建楚雄府石头城,有操守。寻擢云南总兵,剿寇南海。森屏滩大捷,殊勋卓然。帝悦,赐名森屏,奉旨出使南洋婆罗洲。逢飓风袭船损臂折日断手河。时渤泥北受苏禄南遭爪哇两国侵扰。森屏行大义,盟援击溃外虏。王感其恩,以女拉特娜黛薇适森屏,驸马爷即并肩王位。明永乐丁酉来朝,赐王礼宴劳锡赉病卧,奏加封基纳巴庐山永镇南洋境土悉属职方请归大明。卒京师,钦赐祭葬,赐谥号忠顺。元配李氏,继配渤泥公主。子一遐旺克孙,授总兵,袭王位。

由于这一资料的发现,对于进一步说明历史上泉州在海上丝绸之路上的贡献、黄氏族人开拓海外的不朽业绩,具有极其重要的价值。因此他们家族希望为黄森屏树立一座石碑以记其功,并且因为我是长期从事明代历史学术研究的,希望以我的名誉予以立碑赞言。我看了黄先生寄来的复印件,是古籍的复印件,理应不假。想找来原书核对,搜索一下,黄汝良的这部《野纪蒙搜》,似乎早已散失,在大陆各图书馆中没有收藏。我想,既然是弘扬中国海上丝绸之路历史文化的新资料发现,古籍复印件又言之凿凿,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既然是一件好事,于是把他们撰写好的碑文看过,欣然同意了。

出于职业的好奇心,对于黄汝良的这部《野纪蒙搜》,既然在大陆看不到,里面又有这么好的资料记述,我不免有急欲一睹而后快的心理。大陆图书馆找不到,我就联络海外的朋友,帮我查找。功夫不服有心人,朋友们竟然在海外找到了《野纪蒙搜》的孤本,并且想方设法帮我复印了回来。我喜不自禁,细细阅读,居然大出我的预料之外。所谓的《明外番纪传·黄森屏》和《外戚野纪》,完全找不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自己上了大当!这两篇所谓的黄森屏建功域外成为南洋渤泥国驸马、国王的记载,从头到尾都是黄氏族人自己杜撰出来的,又因为黄汝良的这部《野纪蒙搜》在大陆看不到,猜想我也无从查考,可以蒙混过关,欺之以方!

虽然说黄氏族人为了杜撰黄森屏这位子虚乌有的历史人物颇费了诸多心思,把这两篇伪造的黄森屏传记请人雕版成古籍的模样。但是作为一位研究明史的专业人员,文献资料是假的,所有的结论自然也是假的。我通知这位旅居外地的黄氏族人,告诉他这篇资料是假的,我不能为这位子虚乌有的黄森屏先人,树碑立传。黄先生听到这一消息后也很惊诧,当即回复我,碑文应该推倒重做,把我的名字删除。过了不久,黄先生给我发来重新镌刻的碑文,果然把我的名字去掉了。只要没有我的名字在上面,黄森屏是何许人,就跟我没有关系了。

过了一段时间,为了万全起见,我请一位朋友到泉州树碑处去看看究竟换碑了没有?朋友回转告诉我,那里树立的还是有我名字的原碑。根据年轻而又精通电脑的学生们仔细看了黄先生发给我的新碑传件,学生们说这个所谓的新碑传件,根本就是把原碑里我的名字进行电脑抹黑处理,没有重新镌刻新碑的迹象。这样一来,我的名字,恐怕就要和这块石碑共存于天地之间了!其实,我的名字是删是存并没有多大关系,因为我的名字值不了多少钱。但是因为有了这块碑,泉州地方盛传我拿了黄氏家族的不少钱,这就与我有关系了。实话告诉大家,至今我没有收过黄氏家族的一分钱,旅居外地的黄先生为了感谢我,托人给我带来了两盒饼。

此事本应沉寂下来。不料在疫情期间,有一位在北京工作并且退休的老人,反复给我打电话,说他也是泉州黄氏家族的族人,十分愤慨他们家族内有人假造“黄森屏”这一人物。要我出来“仗义执言”,并且给我发来两份关于黄森屏的传记材料,据说这些材料均来自明代中期徽州人程敏政编辑的《皇明文衡》一书中。

又是明代的文献史料,我不免又有些好奇。《皇明文衡》这部书传世也比较少,但是有四库全书本,在国内比较容易看到。我查找一下,发现在网络上已经广为流传所谓这部书中的“黄森屏碑文”了。北京黄先生所提供的传记材料,好像也是网上搜索来的。兹抄录如下:

《皇明文衡》卷八十一《浡泥国并肩王森屏黄公神道碑》——胡广

皇明永乐六年秋八月乙未,浡泥国王麻那惹加那乃黄公森屏讳元寿云南腾冲卫总兵率其甥妹部属者凡百五十余人至阙下也,来朝上表、贡方物。上御奉天殿,受其献。退即奉天门,召与语,象通其言,曰:“僻壤臣妾,诞被圣化,思睹清光,靡知忌畏,辄敢尘渎。”又曰:“天以覆我,地以载我,天子以乂宁我。我长我幼,处有安居,食有和味,衣有宜服,利用备器,以资其生;强不敢凌弱,众不敢欺寡,非天子孰使之然也?天子功德暨于我者,同乎天地。然天地仰而见,局面履,惟天子邈而难见。是故诚有所不通。僻陋臣妾,不惮险远,浮诣阙下,以达其诚!”上曰:“嘻!惟天、惟皇考付予以天下,子养民;天与皇考,视民同仁。予其承天与皇考付界之重,惟恐弗堪,弗若汝言!”则又顿首曰:“自天子改元之初载,臣国屡丰和:山川之蕴珍宝者,霅然而呈;草木之不华者,霍然而实;异禽跄鸣,而走兽率舞也。臣国之老曰:‘华夏圣人,德教流溢于兹’。臣土虽远京师,然为天子氓,故矜奋而来觐。”上嘉其诚,优待礼隆,赐予甚厚。初赐宴于华盖殿,既连宴于奉天门。每宴,则命公夫人宴其妻、于内馆。罢宴,敕大官厚具献食;日命大臣一人侍于所舍,中贵人专接伴,盛其班张,丰其禀饩,入朝,班次上公,宠屋至矣!逾月,王忽感疾。上命医,赐善药调治;遣中贵人劳问。旦暮相继。日命大臣,视王疾差;剧闻小瘳,喜见颜色。王疾笃,语其妻以下曰:“我疾,贻天子忧念,脱有大故,命也。我僻处荒徼,幸入朝睹天子声光,即死无憾。死,又体魄托葬中华,不为夷鬼!所憾者,受天子深恩,生不能报,死诚有负。”指其子曰:“我即不起,其以儿入,拜谢天子:誓世世毋忘天子恩。若等克如我志,瞑目无憾矣?”十月乙亥朔,王卒,得年六十有八。上甚悼之。辍正朝三日;敕有司,治丧具,厚恤典,赐谥曰“恭顺”。遣使谕祭,又遣使抚慰其妻、子。王之妻拜使者曰:“乃下臣祚薄,弗克负荷天子深恩,不能终事且没。有遗命,以‘世世毋忘天子恩。克守其言,则死犹不死矣!”王之妻之言,亦可谓贤也已。是月庚寅,以礼葬王于安德门外之石子岗。敕为文,志其圹。王父曰麻那惹沙那旺沙;母曰刺失八的;妻曰他系邪;子一人克孙,曰遐旺,甫四岁,女二桂姑,桂娘。以遐旺袭王爵,赐以冠服、玉带、仪仗、鞍马、服物、器皿及金银、锦绮、钱币甚厚。赐王妻以命服、珠冠、白金、锦绮、钱币诸物。其余,赐各有差。官王之弟施里难那那惹、施里微喏那沙那、那万喏邪三人,俾辅遐旺。诏有司,立祠于王墓。置守坟者三户。敕建碑祠下,命臣广,制刻文。臣广仰惟皇上绥宁宇内,茂扬天德,溥博周遍;凡日月照临之地,皆心悦诚归,惟恐或后,奉琛秉贽之国,辍集于庭,岁以万数,浡泥王去中国,累数万里,一旦举妻孥、妹戚、陪臣,浮钜海来朝,不以为难;叩陛陈辞,忠诚溢发,其心坚确,有如金石。至其临终之言,尤拳拳属其下以不忘天子恩。圣德渐渍,感动于人心。其深如此,于乎盛哉!惟王贤达聪明,忠顺之节,始终一致;宜其身被宠荣,泽延后嗣。用纪其实,声为铭诗,昭示无极,以彰王之所以受恩深厚者,由其诚也。铭曰:

大明御天,臣妾万方,孰不来享,孰不来王。倚欤浡泥,邈处炎徼,感化来归,风腾云趭。曰妇曰子,甥妹陪臣,秩秩稽颡,趋拤甡甡。跽曰天子,作我父母,我生我乐,天子之祜。戴天覆地,畴比幪幈,翘首大明,遹来献诚。天子曰吁,予统宇内,绥尔于宁,惟德罔逮。王拜稽首,万岁欢呼,服德怀仁,春育海濡。国有山川,匿其宝物,灵发其藏,不爱而出。荏苒草木,惟叶蓁蓁,煌煌者华,有实其蒉。异禽和音,鸣拂其羽,走兽麇麇,亦跄以舞。国黄耇曰,圣化所渐,臣国虽逖,臣心仰瞻。天子嘉悦,待以异礼,宴劳锡赉,有厚而旨。云胡期月,疾忽及之,奄然而丧,复悼而悲。临终之言,疆土归华,渤泥弗忘,天子深恩。于乎贤王,卓特超逸,西南诸蕃,靡堪王匹。生者诚款、永镇南洋,爵于王胤,世泽金墩。有坟如堂,有祠翼翼,以妥王灵,魂魄归乡。森屏元寿,赐予王礼,总兵克孙,世袭苏丹、男丁传位,万世恩荣。公享天年,六十有八。

十分遗憾的是,遍查《皇明文衡》真本一书,还是没有发现这篇文字。倒是在《皇明文衡》卷八十一中,有一篇《渤泥国恭顺王墓碑》,全文如下:

永乐六年秋八月乙未,浡泥国王麻那惹加那乃来朝,率其妻、子、弟、妹、亲戚、陪臣,凡百五十余人至阙下,上表、贡方物。上御奉天殿,受其献。退即奉天门,召与语,象通其言,曰:“僻壤臣妾,诞被圣化,思睹清光,靡知忌畏,辄敢尘渎。”又曰:“天以覆我,地以载我,天子以乂宁我。我长我幼,处有安居,食有和味,衣有宜服,利用备器,以资其生;强不敢凌弱,众不敢欺寡,非天子孰使之然也?!天子功德暨于我者,同乎天地。然天地仰而见,跼而履,惟天子邈而难见。是故诚有所不通。僻陋臣妾,不惮险远,浮诣阙下,以达其诚!”上曰:“嘻!惟天、惟皇考付予以天下,子养万民;天与皇考,视民同仁。予其承天与皇考付界之重,惟恐弗堪,弗若汝言!”则又顿首曰:“自天子改元之初载,臣国屡丰和:山川之蕴珍宝者,霅然而呈;草木之不华者,藿然而实;异禽跄鸣,而走兽率舞也。臣国之老曰:‘中国圣人,德教流溢于兹’。臣土虽远京师,然为天子氓,故矜奋而来觐。”上嘉其诚,优待礼隆,赐予甚厚。初赐宴于华盖殿,既连宴于奉天门。每宴,则命公夫人宴其妻于内馆。罢宴,敕大官厚具献食;日命大臣一人待于所舍,中贵人专接伴,盛其班张,丰其禀饩,入朝,班次上公,宠渥至矣!踰月,王忽感疾。上命医,赐善药调治;遣中贵人劳问。旦暮相继。日命大臣,视王疾差;剧闻小瘳,喜见颜色。王疾笃,语其妻以下曰:“我疾,贻天子忧念,脱有大故,命也。我僻处荒徼,幸入朝睹天子声光,即死无憾。死,又体魄托葬中华,不为夷鬼!所憾者,受天子深恩,生不能报,死诚有负。”指其子曰:“我即不起,其以儿入,拜谢天子:誓世世毋忘天子恩。若等克如我志,瞑目无憾矣!”十月乙亥朔,王卒,得年二十有八。上甚悼之。辍正朝三日;敕有司,治丧具,厚恤典,赐谥曰“恭顺”。遣使谕祭,又遣使抚慰其妻、子。王之妻拜使者曰:“乃下臣祚薄,弗克负荷天子深恩,不能终事且没。有遗命,以‘世世毋忘天子恩。克守其言,则死犹不死矣!”王之妻之言,亦可谓贤也已。是月庚寅,以礼葬王于安德门外之石子岗。敕为文,志其圹。王父曰麻那惹沙那旺沙;母曰刺失八的;妻曰他系邪;子一人,曰遐旺,甫四岁;女二人。以遐旺袭王爵,赐以冠服、玉带、仪仗、鞍马、服物、器皿及金银、锦绮、钱币甚厚。赐王妻以命服、珠冠、白金、锦绮、钱币诸物。其余,赐各有差。官王之弟施里难那那惹、施里微喏那沙那、那万喏邪三人,俾辅遐旺。诏有司,立祠于王墓。置守坟者三户。敕建碑祠下,命臣广,制刻文。臣广仰惟皇上绥宁宇内,茂扬天德,溥博周遍;凡日月照临之地,皆心悦诚归,惟恐或后,奉琛秉贽之国,缀集于庭,岁以万数,浡泥王去中国,累数万里,一旦举妻、孥、弟、妹、亲戚、陪臣,浮钜海来朝,不以为难;叩陛陈辞,忠诚溢发,其心坚确,有如金石。至其临终之言,尤惓惓属其下以不忘天子恩。圣德渐渍,感动于人心。其深如此,于乎盛哉!惟王贤达聪明,忠顺之节,始终一致;宜其身被宠荣,泽延后嗣。用纪其实,声为铭诗,昭示无极,以彰王之所以受恩深厚者,由其诚也。铭曰:

大明御天,臣妾万方,孰不来享,孰不来王。猗欤浡泥,邈处炎徼,感化来归,风腾云趭。曰妇曰子,弟妹陪臣,秩秩稽颡,趋拤甡甡。跽曰天子,作我父母,我生我乐,天子之祜。戴天履地,畴比幪帡,翘首大明,遹来献诚。天子曰吁,予统宇内,绥尔于宁,惟德罔逮。王拜稽首,万岁欢呼,服德怀仁,春育海濡。国有山川,匿其宝物,灵发其藏,不爱而出。荏苒草木,惟叶蓁蓁,煌煌者华,有实其蒉。异禽和音,鸣拂其羽,走兽麇麇,亦跄以舞。国黄耇曰,圣化所渐,臣国虽逷,臣心仰瞻。天子嘉悦,待以异礼,宴劳锡赉,有厚而旨。云胡期月,疾忽及之,奄然而丧,复悼而悲。临终之言,谓其遘痻,死有弗忘,天子深恩。于乎贤王,卓特超逸,西南诸蕃,靡堪王匹。生者诚欵,没有谥铭,爵于王胤,世世其承。有坟如堂,有祠翼翼,以妥王灵,其永无斁。王虽不归,王闻孔彰,天子恩隆,万世有光。

只要粗粗浏览一篇,就可以发现所谓的黄森屏碑文,几乎就是抄录《渤泥国恭顺王墓碑》的,只不过是把渤泥国恭顺王的头衔改为“浡泥国并肩王森屏黄公”而已。

闽台地区追溯祖先和炫耀祖先的“家族文化”的形成,是经过一千余年来的历史变迁与家族社会变迁的历程中逐渐形成的。家族文化的形成,是必须以一定的历史事实作为基础的,凭空塑造出来的非历史事实,其实是很难形成文化而受到社会的认可的。从一个家族的自身发展而言,杜撰一些不相关的子虚乌有人物作为自己的祖先,其实是犯了古人“非其族类、不歆其祀”的大忌,对家族的发展并无好处。从社会的角度来思考,如今资讯发达,人文交流密切,莫须有的造假,很容易为人所识破,徒成笑话。尽管如此,我们在研究闽台家族历史文化演变史

注释:

[1]参考陈支平《福建族谱》,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年出版。

[2]汪毅夫:《关于“中原与闽台关系研究”的若干思考》,见尹全海等编:《中原与闽台渊源关系研究三十年》,第74页,九州出版社,2012年。

[3]参见陈支平:《近五百年来福建的家族社会与文化》,上海:三联书店上海分店,1991年。

[4]参见陈支平:《福建族谱》第六章《祖先的寻觅与塑造》第七章《渊源的追溯与合流》,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

[5]以上两份材料均来自晋江市博物馆。

[6]海外复印回来的黄汝良这部珍本,书名为《野纪矇搜》,与黄氏家族杜撰的《野纪蒙搜》差一个字,是否为作伪者故意为之?

[7](明)胡广:《勃泥国恭顺王墓碑》,(明)程敏政编:《明文衡》卷八十一,《摛藻堂四库全书荟要》卷二万二百三十四集部,第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