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冬林
柳在唐人的诗句里多半是“如烟”的,烟都是浩茫的一片吧,视觉上应该是远观才有这样的效果。可见唐人赏柳大多是喜欢登了楼,登了城墙,或者隔了浩荡的江水。哪怕淡一点,淡如烟,要的是一种量上的层累所带来的壮阔之气象,有点像张某人的电影。
我想,柳在文人的视觉里近了,真切见形了,大约在明后吧。在明人的笔下,它是“线”了,那是一种小庭小院的小格局的美,值得玩味。虽然唐人也有写“柳线”的句子,但实在寥寥,不及明人那样堂皇地端上来。《牡丹亭》里,一处的句子是:“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另一处更直白了:“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我就想,那一句“摇漾春如线”里,如线的更多是指柳吧。明人笔下的柳,小情小调,却另有一番风姿了。
我喜欢这“春如线”三个字,春色形象可感,是物质的,不抽象。一切細袅袅的,有新生之趣。
线是悠长、舒缓、绵软,兜兜转转,随心随意。人在如线春光里迈步子,那步子是慢的,心是软的,周身是浸出了几分仙气的,于是那日子过得再也不慌张和潦草。南门的护城河边也有六七棵老柳,雨水惊蛰之间,但见那柳条被敷上了一层薄薄的绿意,在微风里,对着盈盈的湖水,闲闲地摇着摆着,仿佛试穿新衣,要绾的要结的细带子可真多。那模样,竟也有了几分杜丽娘的“云髻罗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挽一把柳条在掌心,便又要惊叹起来,那分明真的是线啊,极细极软,枝底下在牵着捏着,枝梢子在抽!才发的柳叶像一朵细瓣的素色的花,被串在一根根赭绿色的软而凉的线上,谁在半空里穿针引线啊,沾了春阳,沾了飞雨,这样闲淡地绣着罗绮春色?于是想起从前的关于柳的比喻,词语一头钻进“裙子”“袖子”里,以为那才担得起柳的美,其实多么矫情而茫远,“线”才是最切近的。
在春天,如线的还有细雨,在老房子顶上,无声的,是斜的细线。或者在屋檐下滴的水,也是线,连上屋顶上的线,便是扯天扯地了。可是闭了眼,在心上伸手捞起的一把,还是那绣花丝线一样的柳条,雨侧身退到柳的后面去,它到底还是背景,是底子,柳线才是主角。春天如果有自己的姓氏,他首先应该是姓“柳”的。
九九歌里早就有:“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如果说,这几句九九歌正勾染出一幅春色渐浓的图画,那我相信,那一位宇宙的丹青手提了笔,沾了墨,画的第一笔定然是线条。可不是?柳在薰风里勾了千万条的线,然后是冰融河开,褐色的鸭子在水上扑腾,呼应着天空中的雁来,在水墨画里,这都是“点”了。至于遍地耕牛,在斜风细雨里,怕是要调墨来着染的吧。人勤春早,正是从柳始。
画家吴冠中有幅作品叫《春如线》,这幅画里,看不见春天里某一个具体的物象,没有欲燃的一坡桃花,没有斜着翅膀半撑的黑布伞一样的燕子……有的只是点线面的交织、构成、组合,很是耐人寻味。那些纷繁曲折的线条里,又以绿色线条居多,叫人想起的还是那河畔浪漫撩人的垂柳!长长短短,随风飘扬,偶尔纠缠,随即散开,除了垂柳,谁还敢大着胆子来将它认作是自己?画家眼里的春天,也是如线的。
由此回溯,柳在中国人的水墨画里,大多是以线条的形象立在宣纸上的。中国人的春天,到了极处,便是桃红柳绿,桃红是点,是面,柳绿是线。这线到了画家笔下,又深远蕴藉起来,但到底还是“线”。
春如线啊!
[怦然心动]
柳在中国文人的眼里、心里,是有着别样情致的一个物设,千百年来咏柳的诗词文章,不胜枚举,却有着不同的意境。正如作者总结的那样,在唐人的诗句里,柳多半是“如烟”的,意指烟雾浩渺的一片,这是远观才有的效果;在明人的笔下,它是如“线”的,“摇漾春如线”是一种小庭小院的情调之美,别有一番风姿。在作者心里,显然更喜欢“春如线”这样的比喻,原因也解释得很清楚:“我喜欢这‘春如线三个字,春色形象可感,是物质的,不抽象。一切细袅袅的,有新生之趣。”
紧接着作者又深入地去描绘春如线的细腻感受——沿河看柳,但见柳条被敷上了一层薄薄的绿意,对着盈盈的湖水,在微风里闲闲地摇摆着,如线如缕;在春天,如线的还有细雨,可它在柳的面前,就不得不退身为幕后背景,柳线才是主角;在画家关于春天的画布上,其他的景物,如褐色的在水上扑腾的鸭子、在天空中飞翔的雁阵、在农田里劳作的耕牛,这些不过是一个个点罢了,最耀眼的,还是如线般在河畔浪漫撩人的垂柳……
正如作者所言,“春天如果有自己的姓氏,他首先应该是姓‘柳的”,而柳,是如线的。中国人心目中的春天,到了极处,便是“柳如线”了。
【文题延伸】画春天;最美的风景;咏柳……(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