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祥彪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那一年,是我人生旅途中灰暗的、空濛的、凄苦的一年,也是在痛苦中砥砺前行的一年。那一年,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一年。
我清楚地记得而立之年的雨季,“慢慢游”的人力车穿过淅淅沥沥的春雨,在青石街上急急行走,寒风像一把风刀,刮着我的心。我深情而哀伤地凝视着春姑娘曼妙的身姿,把千年古韵弹奏,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像苦雨在眼前刺痛地滑落。老天爷呀,为什么那么不公平,把一个白血病嫁祸给了我天真活泼的女儿。刚从省城医院回家不久,她又病痛加剧,我只好赶紧租了一辆“慢慢游”,将女儿送进了人民医院。
我的心在隐隐作痛,妻子挺着个大肚子站在病床边,眼泪一滴滴伤心地落下。這是一种放射般的痛,痛得天地仿佛也瑟瑟发抖,痛得青石板似乎也冒出了冷汗,痛得鸦雀好像也在哀鸣。雨,仍在不停地撒泼,泪,随着雨滴在流。
我把痛苦埋在心底,白天坚持上班,晚上去总工会的“夜大”充电,听刘习佳老师解析诗经中的“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听魏锵老师讲析高尔基的《海燕》;同时,还与刘跃苗、袁小平、刘庆国等同学创办了校园刊物《蓓蕾》,与此同时,还利用业余时间与刘跃苗、王玉、邹淑雄、李妮娜、刘进军、曾兰英等友人创办了新化古城第一家报纸《梅城晚报》,讴歌正能量,针砭假丑恶。
那会,天公不照顾我,尿血,在县城省城,还去广州中山医院求医。搭帮《羊城晚报》副刊主编戴冰,带我去找麦国建教授,麦教授医术高明,看了看片子,便诊断为“右肾上盏憩室”,他说,小伙子,不要怕,开点药就没事了。我开始有点怀疑,真能吃几粒药就会好吗?结果只隔了一个礼拜,血尿没有了,痛也止住了,真的好了。我连连说:神医、神医!
走过四季,笑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穿越悲喜的隧道,盼望能逢凶化吉,盼女儿能转危为安。
忽一日,女儿从医院回来了,压在心上的石头落地了。
我眼里噙着泪水,看到她瘦骨鳞峋的身子和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庞,强装笑脸:“乖崽,没事了,没事了。”
有一天,她蛮高兴,哼起了她最喜欢唱的一首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我为她助兴,扬起手为她打拍子。过了一会,她要我抱她,轻声地对我说:“爸爸,大人死了都有棺材,如果我死了,也要一副棺材!”我急忙捂着她的嘴心酸地说:“傻孩子,莫乱讲,莫乱讲!……”我咬着嘴唇,泪在眼眶里打转。这么小的年龄怎么会说出大人的话,伤心死了。
三天后的早晨,她突然昏厥了,倒在我的怀里,再没有生命的迹象。我放声大哭,妻子、岳母、老奶奶及一家人,都心碎了,仿佛天塌下来了,伤心至极。我强忍悲痛,安慰着奶奶、岳母和妻子,吩咐小舅子和两个姨妹,按女儿的遗嘱,买了副棺材,送她去了天堂……
孤独,伴我在月下徘徊;痛苦,伴我在灯下阅尽悲欢;冥想,伴我走过残冬。
我渴望有个健康的体魄,我渴望有一个没有风雨的家,我渴望灾难离我远去……
然而,事与愿违,屋漏又遭连夜雨,时隔几个月,我的父亲告急。刚走完一个残缺的春季,又步入了一个冷酷的严冬。那一天,雪花飘飘,寒气逼人,父亲是因为得了哮喘病,肺气水肿,他临走前的潜意识提醒他,要等到满崽回来。我接到电话,急急往家赶,县城隔我老家古塘只有9公里,我骑着一辆永久牌单车,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载着妻子艰难地前行,心怀忐忑地回到家里。此时,屋子里弥漫着悲伤的气息,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三哥、三嫂和侄儿女们都在老爸的病床边哭泣。我走过去握着他冰冷的手,发觉老父亲已经只有微微的出气了,我轻轻叫了声“爸爸”。他用力睁开眼睛,看到我回来了,一句话也没说便闭了双眼,眼角边残留着几滴泪。我知道,他不想走,还想留在这个世界上过好日子。
父亲终年82岁,为人正直忠诚,讲情义,品德纯正,勤劳俭朴,从小就做点小生意,长年在外,贩卖鱼苗。他喜欢喝酒,自己家用糯米蒸的酒,把酒糟过滤封坛数日,淘出来,黄澄澄,入口微甜,蛮有后劲。他喜欢吃点有“眼珠子”的好菜,鸡、鱼、虾、泥鳅之类。他吃鱼真神,一块鱼从左边进,右边出骨头,村里人说,凡喜公公吃鱼有神功,从没被骨头卡过喉咙。老爸的前妻叫罗氏,生有两崽一女,罗氏娘病逝后,老爸狐独地生活了几年,他在隆回贩鱼苗时,认识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经人介绍讨回了彭氏,也就是我娘,我娘还带来一个儿子,后又生了我。家里虽不富裕但很和睦,我娘善良慈祥、宽容包容,有什么好吃的先让给孩子们,做后娘做出了水平,她从不偏心,从没因子女之间的事闹过矛盾,哥哥姐姐待她像亲娘一样,老爸和娘也如胶似漆,生活充满了幸福。
老爸走后,老娘的病加剧了,嫂子们守着娘,为她熬药,做好吃的,娘说:“儿媳们都很孝顺,阎王老子不会要我的……”
娘长时间卧床不起,我祈祷上帝保佑她,常打电话问候,生怕有个三长两短。
那会,全县开展“青工百日竞赛”,我把对娘的牵挂化成工作的动力,舍死拼命地干事,为了公司建仓库,积极投入义务劳动,拖板车,将废渣废土一车车拉走,鞋底都磨了个洞,没有半句怨言。后来经过层层评比上报材料,县人民政府授予我二等功。
时间过得真快,老爸已去天堂两个月了,娘已病入膏盲,等待的是与亲人的诀别。
一日,洋溪河边又传来噩耗,河水带着哀鸣,传到了我的病床边,娘已与世长辞。
接到噩耗,我跟医生请了假,扎着绷带(阑尾手术才4天),便搭车急忙回家吊孝。刚到家才一天,我的伤口愈合不好,疼痛不止,孝没吊完,便又往医院赶,一检查,属肠粘连,廖明海医生又想办法为我治疗。
我对不起娘,甚是内疚。但娘一直活在我心里。
娘读过四年私塾,在当时算是个有文化的人。她肚子里装的是四书五经、忠孝仁义,她会讲《三国演义》《水浒》《红楼梦》,我是听着那些故事长大的,母亲讲的故事对我后来从事文学写作起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那一年,历经了人生的悲欢离合,我的精神堤坝差点坍塌。但我将伤痛掩埋在心里,把灰暗化作彩虹,在逆境中寻找人生的光明。那一年,我参加了“以工代干”的考试,在众多考生中获得了总分第一名,成为了一名国家干部,从一个公司的小职员调入了县政府办公室,开启了我人生新的旅程!
那一年,我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中国作家书画院湖南分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