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骏毅
1
丑丫捂个湖蓝口罩出现在教室门口,把众人吓了一跳,就像看见舞台上猛然跳出个大头娃娃,而且画了个奇形怪状的大花脸,兔尾巴般的刘海淋了雨湿漉漉的。
七六看见丑丫惊喜非常:哇,我想死你了!
丑丫是丑,连自己对着镜子都敢说。她的丑在于一些零件安排上不成比例。按美术老师的说法,一个人的身高比例是“七个头,一个人”,而丑丫偏偏是五个头,有一个头还像个山东卷饼。坐在教室后面有个嘴巴挂刀子的女生,就敢当面喊她“武大郎的女儿”。
“去死吧,”七六替丑丫打抱不平,横了那女生一眼,嘴一撇,凶言狠语就像一把石子砸过去了,“武大郎被老婆潘金莲毒死前有一儿半女吗?别卖弄你那点小聪明了,活宝!”
七加六等于十三,“十三点”是句骂人话,形容那人不愠不火、不三不四、不咸不淡的脾性。雅号“七六”,大约源于此。可是,七六改不了,也无意去改。
那女生满面通红,一时竟被堵住了嘴巴。
丑丫因为丑,有一点与生俱来的自卑感,她与外号“七六”的女生却很聊得来。她不是不乐意与人交往,而是班里的女生有活动很少叫她,男生就更别提了,谁不巴望与班里的美女神女仙女说说笑笑呢。
七六因为“七六”,没有“铁姐们”,就与丑丫同病相怜了。
丑丫能进这个热门学区,是父母咬咬牙把近郊的一套新房子卖了,换成这个学区的一间“老破小”才挤进来的。丑丫感到心理压力好大,可敬的父母是把房子作为赌注押在她的身上,她一点也没有理由可以偷懒。她能回报父母的唯有成绩单,她也必须在学业上出类拔萃才能“镇”住别人。她因为不幸患上病毒性肝炎,住院数月,今天才捂个口罩来复课。她要奋起直追,自信能弯道超越的。
丑丫想,上帝并不偏心,没有给小女子靓丽的神貌,却把这点聪明才智给了她。考试无论大小、繁简、难易,她都能稳准狠一举拿下,总分总是数一数二,连语数外的老师在茶余饭后也会冒出一句笑话,“别看这丫头长得不怎么样,还真是个学霸嗳。”
到了初二,最发愁的应该是作文了。从写好作文到写“好作文”,不能靠临时抱佛脚,也不靠花钱买培训。它靠的是多读杂书和生活感悟,而这些恰恰是丑丫的长处、七六的短处。七六来向她讨教作文,她讲得比老师还地道,引经据典张口就来,连遣词造句也一并送上。
七六佩服得五体投地,夸张地一下抱住好友:“女版鲁迅,就你了!”
丑丫一门心思就在学业上,因为她的学位是一套新房子换来的,这迁徙的户口本上有母亲辛酸的眼泪。她没有任何理由松懈,尤其是她已经落下了数月的课。
丑丫抹了下发丝上沾的雨滴,快步走进教室,找到自己那个空了数月的座位。
2
上午第四节课,肚子开始发飙,一个字“饿”,上政治课的质量就打了点折扣。
七六被政治老师“吊”起来做黑板填充题:
长征途中,最重要的会议是 ,它的历史意义是
七六脑子一乱,心里一急,胡乱填上“瓦窑堡”“欢庆长征胜利”。
老师狠狠地白了一眼,拿起红粉笔在一旁画个大×,因为用力过猛,粉笔“卡”一声折断了,就把半截粉笔狠狠地扔进黑板槽。
七六听见后面有人嘀咕了一声“七六”,正想转身骂人,却被老师叫停:“长点记性吧:长征途中最重要的会议是遵义会议,它的历史意义是确立了毛泽东同志的领导地位,挽救了革命挽救了党。”
七六何尝不知这个答案呢,只是脑子里一时顺序出了偏差才把它搞混了。
七六的顺序偏差跟丑丫有关。上节课课间,丑丫路过传达室,看见有班里几个女生的大号信件,估计是网购商品单或者网红小铺的打折广告,就顺手拿回来了:“信,你们几个的。”
那几个收信人离丑丫远远的,其中一个还把抗疫时剩下的一次性口罩拿出来戴上,像见到瘟疫似的急忙朝丑丫跺脚摆手:“放桌上,别过来!”
狗咬吕洞宾,好心没好报,丑丫有点生气。她想理直气壮地告诉她们,我的肝炎已经好了,有医院复学证明为据,你们干嘛还要把我当贼防?
一个瘦成芦柴棒的女生,夸张地两手捂住鼻子,娇声娇气地说:“我不要了。”说着,一扭身就要走。
丑丫想说我被病毒害惨过,但我不是病毒,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那几个女生不知是故作惊慌还是鄙视丑丫,反正没好脸色给她:“得了传染病,上啥学!”
丑丫想说我和你们不一样,我的学位是一套新房子换来的,我能不来上学吗?但她不想说,她不是鲁镇上的祥林嫂,时不时就把伤疤露出来给人看。
那几个女生见丑丫红着脸低头无语,以为她理亏心虚,更是火上添油地讪笑起来,那笑声比猫头鹰叫还难听。
这样的笑是很杀人的。正巧被刚进教室的七六看见了,这个暴脾气立马像头小豹子一样跳过来,手指差点戳到一个女生的脸上:“太欺负人了,你们!”说着,伸手把桌上的几封信一下全捋到地上,还愤怒地蹦过去踩上几脚。
那几个女生看到七六有点心里发怵,对方个子高力气大,而且性格“七六”,真要动起手来是沾不到便宜的。她们互相看了一眼,撇撇嘴,灰心丧气地回自己的座位上去了。那几封信撂在地上真的不要了,被你一脚我一脚踩了个够。
丑丫想弯腰帮她们捡起来,被七六一眼瞪了回去:“犯贱啊,你!”
丑丫憋氣地坐下了。她无论如何不可理解的是别人的眼光,怎么就把自己当成了病毒?病毒可以伤人,那病毒般的眼光更可以伤人。她无法叫别人不这么看、这么做,只有把自己的心志健全起来、坚强起来,像俗话说的“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丑丫两手支撑着前额,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在班里,她一向就是说得少想得多,因为别人很少和她说话。
七六的一口恶气还没缓过来,看那几个女生就像看几只绿头苍蝇。
七六在黑板前刚出了洋相,被老师打了×,那几个女生就像扳回一分,互相看看,不无得意地轻轻笑了。
窗外的天时阴时雨,雨下得也不爽,牵牵连连,欲说还休,时断时续—那是春雨的特征吗?丑丫还有心思这样去想。
3
大餐厅满满当当的人,56号餐桌,熟悉而陌生的就餐环境,丑丫从初一起就熟悉了。
似乎是约定俗成,男生几桌,女生几桌,谁和谁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在数周后就固定下来了。丑丫在56号桌上吃饭,与她分在一桌的有班里的美女、仙女、神女,丑丫好像成了漂亮美眉们的陪衬。而那几个被陪衬的丫头还不领情,吃饭时旁若无人说笑,只把丑丫当成空气,常常还把她挤到桌角落边儿去。
七六看不过,不知对丑丫埋怨过多少回,骂她没骨气没胆气,干吗不能站直了做人啊?
丑丫不这样想,淡淡一笑说:“我习惯了。”
“习惯了就好吗?”七六哼了一声,“换了我,敢把桌子都掀翻了。”
丑丫依然淡淡一笑,心想初中三年一笑而过。我要与别人比的是谁考上重点高中,我无论如何是要争这口气的,唯有这样才对得起换掉的那套新房子。我可以背着人淌眼泪,但我不能让别人看见我所受的委屈。笑我是“武大郎的女儿”也罢,今天把我冷落在一边也罢,我都可以咬着牙忍受,因为我的心里压着那张已经换掉的枣红色房产证。平凡的人生活在平凡的世界,即便是一个平凡的念想,也变得不平凡了。
七六不能理解丑丫的奇怪心思,在她看来丑丫活得太憋气了,包袱背得太沉重了。但她喜欢丑丫的与世无争心地善良,尽管她打死也做不到。
丑丫端着餐盘回到56号桌,刚要坐下,身材高挑的神女扬起脸冲她喊了一嗓:“你不能坐这儿!”
丑丫朝四周看看,摇摇头,自言自语:“我坐哪儿呢?”
柳眉杏眼的美女用嘴努了下旁边,那个离开餐桌有数米远的地方,居然放了一只麻绳编的马扎,真不知道步态婀娜的仙女是从哪儿找来的。
丑丫不理她们,从踏进校园起坐的就是56号桌,凭啥不让我坐?
丑丫自顾坐下,就像猛地按下了电钮,那三个女生不约而同地弹起来,冲着她就嚷:“你让不让我们吃饭啦?”
丑丫指指50x100厘米的长餐桌,淡淡一笑说:“桌上空着呢。”
美女不客气地说:“你……得过肝炎。”
仙女附和道:“你离我们远点,越远越好!”
丑丫真没想到同窗之间的情分比一张再生纸还薄,不由悲从心来,无奈地看看她们,嘴一咧,露出一丝苦笑,很不情愿地端起餐盘要走。
一只手突然按住了她的肩头,丑丫回头一看是满面怒容的七六。
56号桌的小议论、小心思、小算计,怎么瞒得过坐在50号桌上的七六。她“通通通”跑过来,虎起脸,几乎以班主任的口气命令丑丫:“你坐下,谁不愿坐就滚蛋!”
美女眨着俏眉美眼,鄙夷地瞟了七六一眼:“你让谁滚?”
七六用手挨个指着美女、神女、仙女,一点不含糊:“就你们三个,滚!”
七六好像憋足一股气特意过来施放,挨个端起三人的餐盘,一盘一盘全都倒在一起,抓起筷子使劲搅和了几下,冷笑道:“吃你们的大锅饭去吧。”这时,周围餐桌上的同学“呼啦”一下都围拢过来,指手画脚,乐不可支。凑热闹、看好戏、唯恐天下不乱的,不能说没有。
美女的眼泪“哗”地先下来了,一边抹眼睛一边分开众人急匆匆朝门外走,她要去找班主任告状。
仙女无可奈何地看看七六,愤怒得步态也不飘飘欲仙了,“噔噔噔”跑到旁桌去找好友诉苦了。
神女则斜了七六一眼,嘀咕一句:“真是七六!”
丑丫尽管独占56号桌,尽管桌上洒了些许菜汤,她的胃口却是一点没有了,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再也吃不下去了。她真心替七六担心:闯祸了,班主任会怎么计较这件事呢?
果然,不一会儿,有同学幸灾乐祸地跑进餐厅,找七六传递班主任的命令:奉老班口谕,传你去教师办公室,现在,立刻!
七六擦擦刚才溅到袖管上的菜汁,满不在乎地朝丑丫笑笑,站起身就走。
丑丫赶紧把饭碗往橱柜里一塞,跟着追了上来。她不能让好朋友独自去背黑锅,要背也得一起背。“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丑丫忽然想起《记承天寺夜游》中的几句话,兀自自嘲般一笑。
4
56号餐桌风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班主任把前后经过了解清楚后,责令七六去向那三位同学道歉,必须的,态度还要诚恳(班主任有句话放在心里没说出来“你要改改七六的脾气啦”)。丑丫无罪免责,别把这件事总挂在心上,让人一步,海阔天空。
丑丫其实压根就是没心没肺的,她不会记仇,反倒在想这三位同学午饭没吃,下午三节课肯定会饿的。她偷偷瞄了一眼56号餐桌的同伴,想凑过去说声“对不起”,可是上课铃已经响了,再说这般情绪急转弯,七六也会不乐意的。
丑丫总之已经心情坦然了。若不是放学后留下搞卫生这件事,她还会继续坦然下去。今天轮到丑丫这个组打扫教室,组员六人,擦门窗擦课桌擦黑板加上扫地,有一个钟头就足够了。下課铃一响,众人却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那五人,全然没有留下来打扫教室的意思,把书包一背,其中一个还捂个口罩,大摇大摆往门外走。
丑丫说,今天轮到我们组打扫教室,值日表在墙上贴着呢。
那几个人像躲避病毒一样躲远远的,朝着她摆摆手说别过来,拜拜啦,您哪!
七六气不过,替丑丫把书包拎起来,咧咧嘴说,大路通天,各走一边,咱也走。
丑丫说我不能走的,今天轮到我们组做值日。
七六想说你真傻呀,可她没说出来,因为她看见丑丫已经拿块抹布在擦课桌了。
七六苦笑地摇摇头,也去墙角卫生角拿扫帚。
丑丫说你走吧,我的事我来做。
七六说我不帮你,我的心能放下来吗?
丑丫说你走你走,你不走我就不做了。
七六还想说什么,被丑丫连推带搡推出了教室。
这时,天色暗下来,阴了,空气是潮湿的,可能又要下雨了。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春雨就是这脾性,好像七六就是“七六”,丑丫也是“丑丫”一样。
七六走出一段路后又回过来,很不放心地对丑丫说,今晚有雨,你快点回家啊。
丑丫笑说我知道。
丑丫独自打扫着,上下左右前后,并不觉得有啥委屈。这么安静的春晚,时不时还飘点细雨,拿朱自清《春》所形容的“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着”的雨是不可以辜负的,这么静谧的校园、静谧的教室,此刻都属于她一个人了。她开心,她勤快,不一会儿就把擦、扫、整都做完了,自觉比哪一次值日都做得干净、利索。她最后扫了一眼整洁的教室,带着一种无所拘束的自豪心情,走进沾衣雨湿的细雨里。她没有带伞,怕书包淋湿,就拣起刚扔进垃圾桶里去的那几个美眉弃之不顾的信件,扯开其中的两片塑料包装把书包遮挡住。
今晚雨色霏霏。
丑丫走到校门口时,猛然有人在背后击她一掌,吓她一跳,听“格格格”的朗笑,她就知道是七六:“你怎么不回家?”
七六笑道:“又回来啦,我看见下雨,就拿把伞过来啦,我不放心嘛。”
丑丫好一阵感动,再看七六的两个肩膀都被雨淋湿了:“你怎么不进屋去避避雨?”
“我怕错过你呀。”七六爽朗地笑道,“我不是‘七六吗?名副其实嘛。”
丑丫忍不住大笑,伞下爆出好一阵晴朗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