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舒婷
六点二十分的起床铃还未响,意识就从浅眠中悠悠转醒,只觉脊背上黏乎乎贴了一层薄汗。你仍倦得很,于是翻了个身想再去会周公,但窗外杂七杂八的鸟儿聒噪不休,将人扰得无法入睡,心里烦得很,被子里也闷得慌。广州的天气向来暖热不定,春夏不分。你干脆起身,隔着纱窗看了看外边白灰色的天,一点新鲜的绿从晓色中淡出来。你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大抵是春天来了。但广州的春天向来到得如此含蓄,总不如故乡江南来得那般招摇。于是你终于再一次想起—许久未见的,飘浮着沉淀在那记忆里的,故乡的春天……
旧年余韵犹存,桥头的杂货铺里仍摆着一大片红色的烟花爆竹。怕冷的孩子仍套着过年的新袄,又或是不舍脱下。一角一根、五毛一盒的爆竹攥了满手,村南村北地跑着放,闹得很。村头的戏还未唱完,各种各样的零嘴小吃挤满了半巷子。晚饭故意只吃了个半饱,就向爷爷奶奶讨了一口袋叮叮当当的硬币,拉了隔壁的朋友就往村头跑。春寒料峭,戏院门口却连呼吸都是暖的。
河边柳树上的枝丫长了又长,门前丝瓜架上的藤蔓绕了又绕,屋檐下的燕子来来去去地到处飞,等到迎春花挂在地上的时候,电线杆上的麻雀就沉甸甸压了一排。去年的袖子终于短了一截,桥头大榕树上刻的印记却长得比我还要快。眼看着天气又暖和了一些,邻居家的猫就偷跑出去满村地找小母猫了。草丛里稀稀拉拉的蛙鸣一点一点慢慢响起来,窝在路边的野花上面落满了蜜蜂与蝴蝶。你聞到,沉默了一冬的泥土被雨洗出又腥又甜的味道。又看见红色的大尾巴蜻蜓抖着翅膀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河畔泥坡新长的狗尾巴草上,这时候水田里青绿色的秧苗还只插了一半。
年又一年,你与故乡在二月的冬末相遇,又与它在三月的春前离别。至今已是第八个春天,你们相逢无相见。往后不知还有多少个八年,又不知还有多少个难眠的夜。与春天有关的是幼时尚未听懂的愁,是昨日桥下一江东去的春水,是相思入骨,是多少个春秋从他乡醒来断肠怎忍回顾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