峻冰 游严严
在马平的中篇小说《我看日出的地方》(载《人民文学》2019年第9期,后选入《小说选刊》2019年第11期)里,主人公春早去找寻紫薇树时有这么一段场景描述:“大道两旁挤满了大树,即便不下雪,也没有什么空隙可以望见四周的山峦”——那么多“山高黃桶粗的大树”跑到这儿来集合,“一棵树的亲人们找来了”。然而,参天大树林荫盛密足可蔽日,但却囚于园中待价而沽。作者用一棵来自大巴山的大树撑起了他和乡民们壮丽还乡的想象,乡村便在害羞又硬气的紫薇树下与朝阳唱和,一点一点地向外舒展开去。虽有心将起始于山村的爱情栽培于城乡碰撞的时代土壤内,但其并未过多大笔大墨地渲染执子之手时的死生契阔,也回避高声嘹亮地唱颂回归故里后的实干兴村;《我看日出的地方》的基调如标题一样,在熹微晨光里沉静地翻阅往事,体悟被显微镜般放大了的在时代广场上起舞的年轻人们。主人公也是叙事者的春早与娄樱子自由恋爱,囿于乡村传统“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婚恋观,少了经济条件的支撑,他们对爱与美的觉醒及期许夭折了;而以春早为代表的乡村青年遂跨入都市寻梦,终经岁月磨砺得获精神和物质的双重独立;并未忘本的他们,继而投向家乡振兴的新农村建设的进行曲里,在富乡兴村梦的画布上嵌入属于乡村之美也属于青春之歌的诗意追寻与人本情怀。
一、情定紫薇树下的日出企盼
寻常的爱恨情仇倒也不足惊奇,只是有了奇石怪树和依托主人公而时隐时现的太阳,爱而不得的痴情便平添了神圣的哀怨悲惨与强烈的精神怀想。“看日出”和“紫薇树”实为小说勾连人物命运及情感起伏的中心意象,在看日出的地方,紫薇树铭文了青梅竹马的两情相悦。小说本文的叙事线索因树结缘,亦随紫薇树的买卖、失踪与回归而得以有意味的圆满。
在贫瘠穷苦的山窝里,总是盛开着两种花的“合抱树”将春早和樱子的缠绵爱情交织在一起,二人常共同企盼着晨风微拂时朝阳的缓缓升起,因而也为清苦的现实描画出一丝丝生活的诗意与缱绻的温情一一这一崇高的精神默契也已超出特定时代单薄穷困的现实。紫薇树不仅是祖传的有生命的“图腾”,在父亲那儿就已被赋予了爱情美学的坚贞,到春早这里已然成为至纯至善至灵的情感象征了;当然不啻是对樱子之爱,也蕴含着对父亲之尊与对母亲之思,还饱蕴对家乡之恋和对乡土之依。紫薇树之于樱子,是她与春早二人心灵相依的见证,她经常故意问春早:“那紫薇树,它怎么就可以开出两种颜色的花呢?”而春早总不厌其烦地回答:“那是两棵树。天长日久,就变成了一棵树。”女孩儿羞赧的告白早已在暗地里将绵绵情思绕于紫薇树,即使被迫嫁作他人之妇后仍要执拗地来看一看“紫薇树能够经得住怎样的风雨”;然此时的樱子虽“在日出时分出现”,“却没有一次带来了太阳”,她无法斩断情丝的决绝并没有积聚起摆脱自我命运主宰的莫大勇气,只能任由自己病人膏肓,并在最后一次暗对紫薇树的倾诉后一跃湖底,草草了结一生。紫薇树投射了樱子与春草这对眷侣超然物外的情感沉醉,它似通人性,也会害羞地痒痒,抑或会因惧怕、激动而颤抖,但在直面底层最基本的生存需要时,紫薇树的浪漫亦不得不无可奈何地让步。
实际上,“看日出”最初只是春早、樱子二人傍身树下时对美好未来定会冉冉升起的纯粹企盼。樱子无奈嫁人后,“看日出”则演变成他们灵魂相依、情意延续的深度渴求;这种对“日出”的向往表征了年轻一代自发的生命觉醒与贫困落后的山村环境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一一樱子“没有一次带来了太阳”的情境也预示了他们个人情感的悲愤亦悲凉的结局。春早进城后,从未停止过对失踪的树和重新“看日出”的地方的找寻;在都市挣扎、彷徨的穷小子始终牢记自我使命,勤勉踏实的奋斗终使其看到心中“鲜红的太阳”一一薇子、青桃等与他同行的城市“逐梦人”其实已成长为初升的太阳,她们用光和热温暖了春早,也照亮了山窝。“我看日出的地方”随着紫薇树的迁徙,从乡村的安稳愉快到城市的四处徘徊再到被重新阐释的城市在精神层面的新的回归,因而,在本质意义上,紫薇树既属于乡村,也属于城市,或者说,它也是山村青年为家乡振兴注入新的都市活力的象征物。至此,那轮令人魂牵梦绕的日出也不再溢满愁思与禁锢的想象,于经历伤痛和浮华后也冉冉升起放射出鲜活的生命力。
二、云彩之于黄泥:爱而不得的苦痛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一棵树、一块石、一日复一日的日出哪能抵挡得了肉体凡胎的尘世消磨;当物质被现实挤压得瘦骨嶙峋时,那些超然物外的情、意、美反倒成了痛而唾之的廉价物,儿女情长也只能碾落成泥一一高层次的需要徒被低层次的需要所架空:“那个家有什么?对了,门前有一棵紫微树。那树还有个名字,叫百日红。不要说红上一百天,他们家红过一天没有?”“听说他们家弄了一个石头当狗。一个家穷成那样,会有贼去偷吗?偷个石头回家当狗啊?”娄樱子母亲尖刻辛辣的话利剑般戳破了春早乌托邦般的遮羞布,神性的紫薇树在尘世的俗野乡里只能被庸俗的价值观视为与财富、名望相距甚远的缥缈的精神寄托物,因而他们的感情也没能在顽固保守的旧有乡村伦理观念中得到承认。樱子不得不把自己变成筹码,一边喃喃地念叨“人有人的命,树有树的命”,一边又不无悲凉意味地顺从,任由灵魂从崇高的爱情世界跌落到现实的俗常生活,但一边又痴心妄想地徘徊在紫薇树的另一边(渴望真爱),一脚踏黄泥,一脚覆云彩。纵使情比金坚,但日渐增多的是苦累春早、樱子的枷锁的重量;春早仍然几年如一日地在紫薇树下等待着日出,于爱情和乡土的双重桎梏下无为地企盼这场看似定型的结局能有某种益于真情真爱的转机的波澜。在某种意义上,春早、樱子陷入存在主义所指涉的“极限处境”。在萨特看来:“每个时代都通过特殊的处境把握人的善以及人的自由面临的难题。……目的和手段的问题,暴力的合法性的问题,行动后果的问题,人和集体的关系问题,个人事业与历史常数的关系问题等等。我以为剧作家的任务是在这些极限处境中选择那个最能表达他的关注的处境,并把它作为向某些人的自由提出的问题介绍给公众。”(萨特:《萨特文论选》,施康强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434页)很有意味的是,作者并未有直接描写陷于极限处境中的人物的纠结、愤恨、无可奈何,依旧用不缓不急的语调和精炼的语句把两人的青春印记与作为第三方叙述口吻的薇子的回忆作对比;那些似傻如狂的痴、翻云覆雨的怨在作者清浅的笔下如细水般缓缓地流淌,安静地拆解着当代山村青年丰富的情感与贫瘠的现实之间无可调和又难以摆脱的矛盾——在本质层面上,这是最烧灼心灵的痛!
在作品本文里,“紫薇树”“白石头”和“日出”显然是颇为典型的象征物;它们在叙事者的回忆里宛若梭子一线一缕地纺织着十几年来生活的点滴;紫薇树卖了,樱子死了,春早追寻迷失的树一路闯进省城,而饿到极致的他的梦似乎并不情愿地将之前的恩怨情仇简单地“总结”了:“娄樱子马上就要和我见面了,就要告诉我一切了,可是我饿极了。到处找吃饭的地方,就把她错过了。”事实上,不单单是春早饿极了,樱子也饿极了:现实的重担从两人高考落榜后便直接地压了下来,一点喘息的时间也没有给人留下,在二人近在咫尺的地方轰然立下一道极难跨越的高墙。个人需要负责的“自由选择”反过来为“自由选择”本身笼罩上消极、悲观色彩。“自由,显然就是在人的内心中被存在的、强迫人的实在自我造就而不是去存在的虚无。”(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宜良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566页)当然,之于萨特,“虚无作为‘自为的意识的本质特征,就是不仅否定、虚无化对象世界,同时也否定、虚无化自身。”(魏金生:《“探索”人生奥秘一一萨特与存在主义》,北京出版社1989年版,第54-55页)而我们所谈论的作者,也许没有那么悲观。接下来,小说这样写道:“见了一家酒楼又胡乱下了车。我在那儿一口气吃光了三菜一汤,出门时才看见招聘启事,然后就有了一份工作。”从依恋过去的恍惚梦境中醒来,逃离了乡村的春早辗转徘徊于省城的大环境,一如困在园子里的某棵大树一样,不知从何处来,只是兀自顽强地扎根生长。父亲问:“成都那么大,你的声音怎么这么小?”大城市里漂泊的乡村青年形单影只,不只是体现于生存环境上,也刻写于单薄的精神世界里。令人欣慰的是,新的恋情则在悄然间确立,巧合的竟也是在树下定情,青桃为春早带来了“阳光灿烂”,但身处迷雾里的春早仍偏执地钟爱“日出”,当“看日出的地方”再次找到时,他才惊觉那片久违的灿烂已经渐行渐远。少不经事的青桃对日出兴趣寥寥,她为春早指引了新的方向:何不望向星空呢?星空是浪漫的、柔和的、永恒的,日出却是喷薄的、刺眼的、短暂的;春早有了另一种可宽慰自我漂泊心灵的选择,主人公执拗的情感主线得到叙事者可谓非常巧妙的折中,男女的感情路径因所置身的环境与当下时空的心境的不同,不经意间开启了另一种维度,真实且带有温度。
三、活成太阳的女性们
作者在可谓小说《我看日出的地方》的创作谈的一篇文章中说:“乡村的女人们是村庄的眼睛,如果看不到她们,这个村庄的眼睛就是瞎的。我还说,我希望在城里能见到她们,在乡下也能见到她们,无论城市还是乡村,太阳照到哪儿,她们就在哪儿。”(马平:《一棵或几棵树的还乡》,《文学报》2019年10月17日)如果说樱子是来不及绚烂的日出,那么薇子、青桃和春美则是冉冉上升的发光发热的太阳,她们独立果敢、不被他人左右,也敢于追求心中所愿。紫薇树把春早“领进了城,好像一直笼罩着”他;在无形的灵犀中,紫薇树已成为他纯贞爱情的信念,亦是其精神漂泊的归处一一当然,它也是维系这四个年轻人的精神纽带。
薇子按理说应是生活尤为艰辛的女孩(因为她,家里交了不少的超生罚款),但她却处处见出坚韧与聪慧,不仅生着与姐姐别无二般的美丽样貌,在校学习成绩也数一数二;与生性胆小的姐姐迥异,紫薇树的繁花与紫薇树下的纯情点燃的审美欲求深深震撼了她,促使她出离束缚自己理想的乡村,只身外闯追寻艳羡的爱情;但她并不盲目,自始自终都以倔强的姿态遵循自己的节奏实现自我独立到经济独立再到精神独立;同时,她也是重情重义的,不仅百倍偿还同学的筹款,还把多年的暗恋对象埋于心底以成他人之美;逃离乡村的是她,返回建设家乡的也是她一一作者没有把这样一位颇具现代感的女性置于主角的位置,但却在隐喻中借她交代了辗转于城乡间平凡而优秀的当代年轻人的精神面貌。薇子应该不是主人公,或者说,她是众多新时代主人公中的一员;像她这样怀揣理想、扎实奋斗、奉献家乡的年轻人还有许多一一春美就是这其中的一位,只是她代表了另外一种向度。春美自小潜心好学,终于从山窝里考取省城的大学;接受了高等教育的她,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立志要把家乡的六耳湖畔改造成一片新天地。比较看来,青桃实是大时代城市化滚滚进行曲所遗忘的乡村留守儿童的一个缩影,由奶奶抚养成人,早早独立务工补贴家用,咋看起来与一度倔强偏执、自我封闭的春早似乎关联不大,可正是她的柔美良顺及少欲少求的性格撫慰了春早疮痍满目的心灵。“我在出租屋里住着,尽管连一片霞光都看不到,却因为有了青桃,也算得上阳光灿烂。”在阴暗的出租屋里,青桃点亮了春早的第二次人生;在终于买到可以看见日出的房子时,“我”却在夜空里想起了青桃一一虽与紫薇树素未谋面,然却是青桃第一个认出它来:它颤抖着洒下的树叶仿佛为这一对难得的璧人激动而热烈地表示着欢迎与赞同。
由此可见,《我看日出的地方》对女性人物的描写与形塑都偏向正面、积极,哪怕是有些“长舌”的樱子妈也在山窝里出了名的能干,狡诈的焦海燕也比鲍云海有出息,最后独立打拼成了老总,还深为紫薇树故事所感帮忙寻回了这一让一群人魂牵梦萦的信念支柱。实际上,我们借此亦可窥见作者于小说中对中国当代青年女性的呵护有加或秉持着一种崇高的敬意,而这种大爱意蕴在文本事件与人物的起承转合里自然地挥发,加之对紫薇树的不懈守望和对日出的诗意追求,她们青春的形象便自带弧光跃然纸上了。
四、日夜星辰:亲情与爱情交相辉映
春早眷恋樱子的爱,对着紫薇树发肺腑之言:“你看到老,我写到老。”樱子看花,春早看日出,一对有情人在共同的场景里彼此映照,在单调的乡村景观里抒写浪漫乐章。在二人的爱情愿望被残酷的现实无情地否定后,寻找“日出”俨然成了春早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仪式一一那是唯一支撑他个人黯淡日子的带有色彩的梦。太阳初升,光艳照人,引得年轻人竞相去拥抱、去追逐。春早坐看花开花谢、日出日落,殊不知沉默坚忍的父亲在尽力为他顶着那片颇令人郁闷的夜。“你妈走以后,要不是还有个你,你爹说不定不会往下活呢!”“你两只眼睛只管看前方的太阳,却顾不上,脑壳后面还有个夜……”从幺爹口里,春早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到这个陪伴他二十多年的男人,头一回摒弃父亲作为普通乡村石匠的身份符号,平等地敬重地去看待和理解这位仅仅作为独立个体的父亲:那个看日出的地方竞还凝聚着这么浓重的哀思;无数个不眠之夜,夜色里的父亲孤伫在母亲坟头低喃着他的愁与喜、爱与怨。
借主人公翻看回忆细数年华往事,作者巧妙地将父一辈、子一辈的日与夜相互平衡,交相映照。太阳毕竟是属于年轻人的,寂静的夜更适合经历过绵长岁月的长者吐露心声。其实,很难说春早的痴心不是父亲影子的投射,“你妈很漂亮,她要不是喜欢那紫薇树,说不定不会嫁给你爹呢!”幺爹的讲述透露出春早父母的相知相遇本就超越了柴米油盐的庸俗寻常;父亲把深挚的痴情隐藏在对儿子的责任里,且自始自终善解春早(尽管那可能是沉默无言的),故虽无奈但也舍了心爱的紫薇树将其转卖他人意欲为儿子心爱的樱子治病。也因如此,父亲和儿子共享着白石头和紫薇树的情感基点,只是如狗儿般忠诚的白石头与石匠出身的父亲有着更为天然的亲密,“一叶扁舟轻帆卷”,它在漫长的岁月之河里承载老人的记忆与情思。对春早一往情深的青桃深切体察着他的父亲的感受:“再想想爹,想想他的那些夜晚,那是怎样一种苦……”属于樱子的日出消弥了,而青桃的出现似有若无地点醒了春早感情承载的另一种方式,暗夜星空的点点闪烁如少女般眨巴着眼睛,那么安静地、温柔地包裹着他;经济基础的逐渐稳固和感情生活的再次回春使得一个男人对紫薇树的寻找和看日出的渴望从逼仄的情绪中刹然释放一一紫薇树由他个人的美好和伤痛记忆转为维系他的父亲、母亲及他的亲朋薇子、春美等人情感的逻辑起点;对日出的希冀也不仅仅黏附在他个人的目标上,而是让渡到对亲朋、对乡民、对那片生我养我的热土肩负的博大使命。
确实不得不赞叹作者的匠心独运。紫薇树定情的百转千回、日出的沉寂与耀升、日与夜的轮转、繁花与星辰的辉映在无所不能的叙事者的倒叙中兼有插叙的回忆里被接洽得自然明晰,颇有韵味。在父亲和我的全力追寻及薇子、春美等人的助力下,紫薇树终于失而复得,并在重逢时形成强大的感召力,聚齐了每一位对至美至纯不懈追寻的人。在千辛万苦的重逢之际,作者依旧保留着那份难得的自然和真挚,既无“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夸张,也无哭天抢地的喜不自胜,在水到渠成的巧合和虚构叙述中,紫薇树颤抖着,像是润泽万物般洒下饱蕴无限沧桑的树叶,流浪着的异乡人在涌动的情谊中终于把拧巴着的神经舒展开来,故事的高潮在这里卷着浪花渐渐逝去。
五、乡村青年的担当与乡村诗意的回归
“人挪活,树挪死。”幺爹两口子是明白人,竟把春早多年跨不过去的坎儿硬生生地削了下去:“我”终于能够直面并释然之前六年心如死灰的心路历程中的惶惑——迎面在城乡交融的浪潮里打拼,之后立业成家;紫薇树亦不得不成了心里深处的乌托邦,兀立在贫瘠乡野山窝的精神世界里承载着主人公跨域时空的深情眷恋;也因记忆得太深,背负的信念太重,“我”有意回避,即使在梦中也不轻易触碰。当再次与紫薇树重逢时,关于它的去留,春早最终说了与樱子死前所说的一样的话:“人有人的命,树有树的命。”如同逝去的往昔一般,紫薇树循命自生自长,“我”也已与心中夙愿达成妥协,不再强求紫薇树再次成为个人或某几个人的归属物;老树剪枝移栽的念头成为精神寄托、延续民间记忆的最佳选择,让留在都市的紫薇树也能回到它的(也是他/她的)家乡。“只要阳光充足,它在哪儿都一样!”不仅是树,人也如此,在省城里拥有一定的经济基础之后,薇子和春美惦念着家乡,首当其冲回到仍然较为贫困的老家投身乡村振兴的大潮;她们并不贪恋城市里的阳光,反而在荷包鼓起来、脑子智慧起来后回乡“以先富带动后富”,因为她们知道:根基稳才能站得住脚,家乡好才能飞得更远。显而易见,这批坚毅、聪慧且有担当的乡村青年带着新生了的“紫薇树”,完成了作者所描述的主人公在星空下所畅想的壮丽还乡图。
诚如作者所言,“乡村的女人们是村庄的眼睛”,她们用习得的先进经验和现代技术加快了乡村发展的步伐;她们用汗水和青春浇灌山窝里的每一寸土地,也是在她们的通力合作下,“金紫薇农业有限公司”如紫薇树一般承载着日出东山、喷薄向上的希望,仿佛一眼就能望见抽穗的稻谷在阳光的沐浴下带着水雾编织着耀眼的梦想。“望水人家”虽不及农业公司的产业化、规模化,但它亦成为山野乡村振兴的另一条蹊径:经过专业培训了的厨师和既古色古香又不无现代气息的农家院落等,使人看到都市文化对乡村生态美化的认知启迪与现实助力,而清新怡人的自然景观、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又显然带有几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桃源意味。诚如是,产业化、规模化经济拓展与差异化、个性化特色发展共同铺就了六耳湖周边乡村振兴的前进道路,在“紫薇树”和“看日出”装点的多重诗学意象下,新农村的经济振兴不仅只是物质层面的餍足,而是洋溢乡土情怀的人文美与自然美的精神认同与返璞归真。透过作者的娓娓讲述,我们能够窥见在富有人文色彩的乡村文化与都市文明碰撞、交融的时代背景下,当代青年于迷惘、失意后戮力汲取养料、厚积薄发的成长姿态及有成归来依旧初心不忘所体现出的可贵品格。
多亏作者细腻朴实的笔触才能让我们在本来颇为哀怨的故事里洞見复杂深刻的人性底色,通过贯穿故事始终的“紫薇树”与“看日出”的核心意象,略去纯技巧性的叙事手法,主人公春早的“回忆录”成功地完成了乡土诗意与乡村现代化建设的多重呈现:标识至美至纯至善的紫薇树遭遇日新月异的城市文明后又以新的方式在最初的土壤里重生;也因薇子、春美、青桃等乡村有识青年的回归,初生的太阳再次普照在垭口前的山窝里。《我看日出的地方》的大团圆式结局无疑肯定了这种团结协作、活力勃发的温暖和美满,连牙牙学语的小女孩儿也能不自觉地感知乡村的灵性和诗意,属于主人公的属于作者的也属于这个时代的“一棵或几棵树的还乡”故事就在这里宁静地结束了。
综而观之,小说《我看日出的地方》的创作并未严格遵循乡土言情小说的行文规则或叙事结构,作者不紧不慢地以舒缓冷静的步调行踏在一家一户、一对或一群人物的言行轨迹上,他攀附有神性的大树悄悄跟随主人公的足迹试图追寻一次又一次的“日出”,并在主人公困顿失意的情感之旅中收获清寂的长夜和温柔的星空,最后追随一朵朵太阳回到富有诗意的山野乡村。春早与樱子的爱情固然令人唏嘘,然令人难忘的却是突破固有藩篱勇于挑战乡村传统价值观、世界观的新一代有为青年,积极改造落后穷困乡村面貌的崭新姿态与对美好生活、美丽情感形而上的追求态度。作者的可谓精致的叙述并未掺杂太多的杂音,我们始终被凄美的紫薇树、温暖灿烂的阳光、感叹盛夏酷热的知了、凛冽美艳的雪花等山村的自然物象包围着;在“山重水复”之间,作者以人物性格的巧妙刻画、叙事的张弛有致及丰富的美学底蕴让人一次次“柳暗花明”。可以说,马平并未为了迎合某一意识形态主题而让读者陷入尴尬的情理绞缠,而是以较为巧妙的叙事与颇为恰切的对乡土情怀的观照,描绘出令人难以忘怀的富有人文美、自然美的乡村风情画与乡村振兴图。我们期望,作家的不无浪漫现实主义色彩和普泛哲学意义的唯美写作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惊喜!
峻冰
JUN BING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泰国皇家理工大学曼谷分校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韩国汉阳大学(ERICA校区)国际文化学院文化创意战略研究所特聘资深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