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飞
美国跪压锁喉案发9个多月后的2021年3月12日,美国明尼阿波利斯市议会通过了2700万美元(约合人民币1.75亿)的民事和解协议,与乔治·弗洛伊德的家人达成和解,成为民权诉讼中美国历史上金额最大的民事审前和解协议。
2020年6月8日,该案刑案首次开庭时,“火与怒笼罩美国”,当地政府如临大敌,花费100万美元安保资金,派遣2000名国民警卫队士兵和1100名执法人员保护法庭。美媒惊呼进入战时状态,纷纷以“历史性”“里程碑式”来形容这场万众关注的世纪审判。
《波士顿环球报》感叹道:“司法可能再次被证明是难以捉摸的,但事实不言自明。肖万不会是法庭上唯一的被告,整个美国也被送上审判席。”
2020年一段视频在网络上疯传。
一名中年黑人男子遭白人警察“膝盖锁喉”。黑人神情痛苦,一遍一遍喊着“妈妈”,最后说:“我不能呼吸了!求求你,让我站起来。你这是在杀死我……”警察未予理会。
2020年5月25日晚上8点左右,明尼阿波利斯市亨平县一家商店有人报警:“一个家伙来店里买烟付了20美元的假币,现在坐在车里拒绝退还香烟,他喝得酩酊大醉,处于失控状态。”
警察在电话中特意询问:“请问他是白人、黑人、原住民、拉美裔,还是亚裔?”店员回答:“他是个黑人。”
8时8分,数名警察到了现场。一位警察询问坐在驾驶位的弗洛伊德,“车里其他人是谁?”说话时他掏出枪,喝令后者把双手放在方向盘上。
接着,他将弗洛伊德拖出车外,准备对其铐上手铐。弗洛伊德一开始嘟嘟囔囔着试图抵抗,但很快就放弃了。
8时14分,弗洛伊德被帶向警车,跌倒在地,对警察说,“我有幽闭恐惧症!”警察还是把他弄了进去。5分钟后,警察肖万将他拖出警车,1.93米的弗洛伊德戴着手铐、面部朝下趴在地上。
肖万用膝盖死死地跪压在他的颈部,一名警察按住后背,另一名警察按住双腿。弗洛伊德多次哀求:“我无法呼吸!”肖万不为所动。一名警察担心黑人男子昏迷,肖万表示:“就这样让他待着!”起诉书说,几名警察担心弗洛伊德表现出服用毒品后的“过度亢奋”,所以才对其实施强力控制。
最新视频显示,肖万跪压在弗洛伊德身上长达9分29秒,不是最初流传视频中的8分46秒。最后2分53秒内,弗洛伊德已经没有任何反应。旁观者看不下去,连忙打电话叫来救护车,急救人员赶到现场后整整1分钟,肖万仍然没有移开他的膝盖。
“弗洛伊德在被抬上担架前就已经死了,换言之,送医前几分钟已经死亡。”美国法医巴登对福克斯新闻表示,“警方人员存在普遍误解,认为人能说话代表着他能呼吸,实际上短时间内不呼吸也能一直说话。”
对于跪压锁喉,外界恶评不断。前警官马森表示:“这是一项已经不再使用的‘技术,警察动手时一般会尽量远离颈部。”当地警察培训手册中提到,警察面临生死攸关的情况时,可以使用颈部动作进行压制。但弗洛伊德被拘留时,并没有对肖万构成迫在眉睫的生命威胁。
“自2012年以来,警察对428人使用了颈部压制,其中280人是黑人,占65%,另外还有104名白人、13名原住民、4名亚洲人以及27名其他种族或没有种族记录的人;在这428人之中至少有58人失去知觉,其中有33人是黑人,占总数的57%,另外还有19名白人、3名原住民、1名亚洲人以及2名其他种族的人。” CNN对当地警察使用武力数据进行分析。这意味着,该市平均每周会有一次警察颈部压制事件。
“通常情况下,没有哪个美国警察局会允许警察使用跪压嫌疑人颈部的动作。肖万的行为像是一种街头正义,试图先行惩罚嫌疑人。”法学教授斯托顿表示,“1960年代民权抗议运动后,许多执法部门禁止了颈部压制。我认为明尼阿波利斯也应该禁止。”
“近年来,美国各地警察局在执法过程中一般会避免或者限制警察对嫌疑人进行卡脖,以及其他压制颈部的动作,因为这种操作导致死亡的可能性实在过高。”《纽约时报》坦陈。
悲剧发生后受到无数人的同情和悼念的弗洛伊德,在朋友和家人眼中,堪称一位“温柔的巨人”。
1973年他生于得克萨斯州休斯顿,8岁时,他的理想是成为最高法院大法官。小学老师公开了弗洛伊德当年的作文,他以童稚的字迹写道:“当人们说,‘法官阁下,他抢了银行。我会说‘坐下,如果他没抢,我会让守卫释放他。然后我会用锤子敲桌,全场每个人都会安静下来。”
字里行间流露着小弗洛伊德对公正与正义的追求。那时没人能预料到,39年后,他将以悲剧性的陨亡,激起全世界对公义的呼唤。
作为家中长子,弗洛伊德是家族的骄傲,他是兄弟姐妹间第一个从高中毕业升读大学的。同学记得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我会成为一个大人物,我会做与众不同的事,我会改变世界的。”
高中时,他是橄榄球好手,参加过1992年得州冠军赛,他在球场上的风度和球场下的谦逊给每个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前NBA球员杰克逊是弗洛伊德的发小,他称其为自己的双胞胎兄弟。“无论我去哪座城市打球,我都会和他说,我们经常交谈,他很高兴,并以我为荣。我知道他其实很有天赋,有和我一样的技术和一切,我只是比他多了机会。”
1997年他大学辍学,踏入社会。2007年,行差踏错,被指控持枪入室抢劫。根据2009年达成的认罪协议,他锒铛入狱,服刑5年。出狱后,他搬到明尼阿波利斯开始新生活,做了几份工作。“经历了很多,出来后他希望有不同的生活,他想改变这一切。” 酒馆老板汤斯特罗姆对他印象很好,租给他一套复式公寓。
“弗洛伊德总是很温和。任何认识他的人都会告诉你,他不是一个咄咄逼人的人。” 接受采访,老板汤斯特罗姆回忆,“弗洛伊德是一个友好、勤奋的员工,工作时间很长,深受员工和常客的喜爱。他会开车送喝醉的人回家,如果你需要帮助,他就会帮助你。我爱他就像爱自己的兄弟一样。”
不过,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让明尼苏达州下达“居家令”。餐厅关闭,弗洛伊德随之失业。汤斯特罗姆说,最后一次见到弗洛伊德是在一个星期前,当时是为了收房租,并讨论餐馆重新开业的计划。谈到弗洛伊德的遭遇时,汤斯特罗姆说:“我的心都碎了!”
“要是我在现场,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当时是店中一名17岁的店员在收到假钞后报了警。”商店老板阿布玛亚耶认识弗洛伊德,绰号是“大泰迪熊”,经常光顾商店充电话费。“收到假钞后报警是正常的,但我和很多顾客相识,通常不会报警,郊区警察往往会特别针对黑人。这是一场悲剧,他不应该失去生命!”
弗洛伊德有五个子女,接受《早安美国》采访,6岁女儿吉安娜脱口而出:“我想念他”。父亲常背着她出去玩耍,“这非常有趣”。吉安娜的母亲说,他是一个充满爱的父亲,现在还不能向女儿解释父亲是如何被杀害的,只是告诉她父亲因为无法呼吸而死。
死前一天的晚上,弗洛伊德和好友哈利斯通电话,后者建议他去联系临时工介绍所。
事发后,肖万住宅门口被人泼满了红色油漆,并写上“凶手”字样。网民异口同声谴责肖万。
死者和肖万2019年曾在同一家夜总会工作,不过两人一个是内场工作人员,一个是外场保安,并不认识。直到二人生命轨迹的再次相遇,被一段惊骇人心的视频记录下来,才激起反种族主义的怒火。
肖万从警近20年,遭遇多次投诉,堪称问题警察。官方记录显示,可以查到有17起针对他的投诉,其中16起投诉没有得到处理。
当地议会记录显示,肖万多次参与枪击事件。2006年6名警察围追堵截一名持枪行凶的嫌犯,沙文正是其中之一。该嫌犯最后拿出一把猎枪对警方开枪,被当场击毙。事后,大陪审团认定6名警察“正当使用武力”。
2008年他出警处理一起家庭纠纷,在与嫌疑人托尔斯的争斗中连开两枪击中对方。和妻子发生纠纷后,警方突然破门而入,丈夫仓皇逃进浴室。肖万强行撞开卫生间的门,然后开始打他。“我是出于自卫还击的,但当时已吓得晕头转向,惊魂不定,压根没有去抢肖万的枪。”托尔斯说,“他就想在浴室里杀了我。”至今他仍然感到后怕。
2011年,肖万和4名警察在一处住宅小区发现印第安人马丁内斯持枪逃跑,随后将其逮捕。一名警员开枪击中了马丁内斯,所有警员都被停职,但事后调查认为“没有不当行为”。
2018年,妻子凯丽曾经对媒体回忆,二人是在肖万把一名嫌疑人送到她工作的医院时认识的。“他真是个绅士,为我开门,帮我穿上外套。我列了一张清单,上面写着谈恋爱必须具备的条件,而他满足了所有条件。”
两年后,就在案发四天后,凯丽提出离婚,并向死者一家表示慰问。
当时,群情激奋,当地连续发生大规模骚乱,建筑和车辆被焚烧,商店遭到抢劫。弗洛伊德的女友考特妮要求社区纪念他的死,“不能以火击火,所有东西都会燃烧。我成天都看到人们怨恨、怨恨、怨恨、抓狂。他不会希望这种事发生。”
法医鉴定结果显示,弗洛伊德新冠病毒检测结果呈阳性。他的生平令人感慨,小人物弗洛伊德正是在政治、经济、法律、福利等多重社会不公中挣扎求生的美国黑人的缩影。
弗洛伊德之死,在全美乃至国际上引发强烈震动,美国多地随即爆发长达数月的反警察暴力和种族不公大规模抗议。
伦敦数以千计示威者聚集议会大厦外,示威者大喊“是时候破除系统性种族主义了”;南非比勒陀利亚总统府外的纪念区,海报中倒在血泊中的男子问道,“你确定要沉默吗”;突尼斯数百示威者高喊“我们要正义!我们要呼吸!”
众议院议长佩洛西表示,这是悲剧、犯罪,美国人民亲眼目睹了处决现场,必须将凶手绳之以法。拜登推特发文,涉事警察必须为自己的恶劣行径负责。
2020年6月5日,当地议会投票表决终止使用锁喉掐脖法,要求所有警察一旦发现这种现象必须立即上报。当地警察工会大唱反调:“我们将会向涉案警察提供全力支持。”他们敦促公众保持冷静,“现在不是急于作出判断并立即谴责我们警察的时候。”
全国警察协会执行董事约翰逊称此事件令人震惊,“我不了解整件案情,但我看不到任何法律依据、任何自卫依据或任何道德依据”。美国警察同业会主席帕特里克表示,“无论后果如何,当局都必须确保在弗洛伊德逝世时伸张正义”。洛杉矶前警官贝科维奇表示,“那个警察没有任何危险,对我来说,他看起来平静得像是在吃三明治——这就是他看上去的平静”。
事发后第二天,四名警察遭解雇。
美国历史上,发生多起黑人嫌疑人遭警察杀害的案件。在弗洛伊德案中,如此之快解雇和起诉肇事警察,确属特事特办,非同寻常。
前总统奥巴马表示,针对弗洛伊德之死的抗议,代表着“对数十年来未能改革警察执法和更广泛的刑事司法制度的沮丧情绪”,这种沮丧是“真实的,正当的”。
数据会说话,2019年黑人占美国人口不到14%,但在警察造成的1000多起致命枪击事件中占了23%以上。调查显示,白人与黑人两个群体使用毒品的情况相似,但黑人因滥用毒品而被捕的比例远高于白人。2018年黑人占美国监狱人口的近三分之一。这意味着,每10万名黑人中有1000多人被關在美国监狱中,而每10万名白人中不过200名。
社会经济不平等现象在美国根深蒂固。明尼阿波利斯和圣保罗双城的人口43万,不到20%是黑人。新冠疫情导致裁员之前,10%的黑人居民失业,白人只有4%。2016年当地黑人32%处于贫困线下,白人只有6.5%。当地社区高度隔离,黑人房屋自有率全美倒数第一。
“警察跪在黑人脖子上让他窒息的态度,与房地产市场上人们态度相同。当地黑人与白人房屋所有权差距达到46%至79%。”《了解你的价值:珍视美国黑色城市的黑色生命和财产》作者佩里说。当地居民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形容这里遇到的是“带着微笑的种族主义”。
如果人们普遍同意美国警察部门需要改革,那么障碍是什么呢?没错,是警察工会。它一直旗帜鲜明地反对任何旨在提高问责和透明度的改革。
2017年美国学者对2006年以来因不当行为被解雇的近2000名警察的调查发现,在警察工会干预后,各部门被迫恢复了450多名警察的职位。巴尔的摩警察局长表示:“如果弗洛伊德事件发生在巴尔的摩市,我们将无法解雇这些警察。”
长期以来,美国警察针对黑人的暴力执法事件屡见不鲜。2020年近1000人死于警察的暴力执法行为,而涉事警察却鲜被追责。
让美国警察杀人后能够轻松脱罪的“护身符”—— “有限豁免权”,由最高法院于1982年确立。警察等公务人员的行为导致他人受到伤害时,只要该行为不违反“一个理性人应该知晓的宪法和法规”,就可以免责。
这一特权保护了无数美国警察,使得起诉警察滥用职权几乎毫无可能。无论是加州弗雷斯诺警察被控盗窃22万美元,还是爱达荷州特警队把催泪弹射进一名无辜母亲的家中,再或是佐治亚州一名副警长在瞄准家里的狗时意外射杀了一名10岁男孩……最后都得到了“豁免”。
副总统哈里斯——前加州检察长承认,在当前司法环境下,对警察追责定罪并不容易。“我认为,弗洛伊德之死的证据毫无疑问可以支持对肖万的起诉,但是定罪并不那么容易,因为作为社会契约的一部分,陪审团依然会倾向于相信警察。这也是以前此类案件检察官都会遇到的困难。”
弗洛伊德家人的律师克伦普表示,这次审判将是对“美国是否会践行独立宣言”的考验。改革有限豁免权并不是要剥夺警察的正当执法权,而是要给受害者诉诸法律的机会。“这个问题必须解决,因为这是在允许坏警察从事应受谴责的行为,就像我们在弗洛伊德以及数百名非洲裔被杀事件中看到的那样。”
2021年3月12日明尼阿波利斯市宣布与弗洛伊德家属达成民事和解协议,支付2700万美元和解金,创下该市和解金最高纪录,并拨款50万美元在遇害地建造弗洛伊德纪念设施。
3月29日,刑事案件再次开庭,检察官布莱克威尔对陪审团表示:“你们可以相信自己亲眼所见,这是谋杀。这就是谋杀。你们可以相信自己亲眼所见。”
随着时间的流逝,美国国内民意发生重大变化。最新民调显示,64%的美国黑人受访者认为弗洛伊德死于“谋杀”,而只有28%的白人持相同看法。
弗洛伊德葬礼上,响起了美国民权运动中的标志性歌曲《改变即将到来》。“生活是如此的艰辛,但我惧怕死亡,因为我不知道,穹顶之外还有些什么。虽然已等待了很久很久,但是我知道改变会来的。”
从马丁·路德· 金喊出“我有一个梦想”到今天的“我無法呼吸”,半个多世纪弹指一挥间。
全世界都在看,弗洛伊德死后一周年,美国警察、社会、司法乃至种族关系真的会迎来彻底变革吗?(作者系中国政法大学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