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婷 龙天音 周雪怡
下班回家后的很多个夜晚,林瑞都得喝到昏沉才被允许睡觉。有一个周日,他喝完整瓶红酒,睡到第二天中午12点,上班只能请假。
林瑞不好酒,可妻子却逼着他喝和买,最多的时候他一晚上跑了4趟超市。好像故意折磨他一样,500毫升的啤酒,妻子只喝一两口,剩下的都要他一口气灌下去。
折磨也会跟着林瑞走出家门。今天林瑞急着工作,妻子说身体不舒服,要求他主动打电话,半小时一次,不打就代表不关心。她可以不接,但林瑞不能不打。这一下午,林瑞什么事都没有干成。
关于电话的控制,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妻子经常一个接着一个电话打给林瑞,她设置了自动呼叫,林瑞挂断,电话还会接着响,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是要知道他在做什么。那会儿妻子怀着孕,他想,顺着她的心思吧。
林瑞和妻子是经人介绍结婚的。妻子怀孕后,他把工作七八年的全部积蓄30万元都交到了妻子手里,工资卡也上交了。他至今都不知道钱放在哪里,也不知道现在有多少存款。但是他总也用不了新手机。一年多时间,手机被摔碎6个,公司发的测试机也不能幸免。有一段时间,他的手机没有后盖,经常自动关机,但他不敢修,修好了可能又会被砸坏。他个人的经济危机也频繁出现,有时,身上连一二百元都没有。
生活刚开始失控时,林瑞还试图让生活回到正轨。他把母亲从河南老家接来北京,照顾怀孕的妻子。后来他发现,这是个非常错误的决定。母亲租住在沙河,妻子住在中关村。三十几度的天气,老人早起先去买菜,再坐地铁转公交到中关村。妻子要吃的清淡、少油少盐,还要吃得好。可是母亲手艺有限,也不会搭配,又想省点钱。妻子不吃不喝发脾气,打电话找他。“她怀着孕,又不吃饭,我那会儿真的急死了”,林瑞只能翘班回家。对母亲的愧疚伴随着对生活、工作的无能为力,让他急得直掉眼泪。
林瑞总觉得妻子可能是受怀孕影响,等到孩子出生也许会好的。其实和妻子恋爱期间,林瑞的身上也总是有伤,但因为是第一次恋爱,林瑞一度觉得是因为自己单身太久,不会和女孩相处。互聯网是他的恋爱导师,公号文章告诉他:不要试图和女朋友讲道理。因为这种预设,他觉得一切正常,那点伤不算什么。
孩子出生后,事情并没有好起来。因为妻子的“电话控制”,林瑞总不在工位上,工作电话也打不进来,部门至少三个领导轮流找他谈话。一个月迟到22次,他是项目组迟到最多的人,HR也找他谈话。合同到期后,林瑞被大厂“扫地出门”了。
2010年来到北京以后,他从一家小的软件公司跳槽到大厂,实现了普通程序员的完美跃升。但工作第9年,他没能守住自己的事业。现在,他全身遍布伤疤,来由“太多了”,很难一一对上号,只能根据颜色的深浅,判断出来自于哪一年。
4月,林瑞的胳膊上又增加了新的掐痕,还有后背被剪刀捅过后的三处新伤。这些疤痕如年轮般记录着他近三年的婚姻。未来,可能还会继续记录下去。
每讲述一段过去的经历,林瑞总会想起很多相似的时刻。三年间重复发生的被扇耳光、被利器刺伤、被迫喝酒的画面交替地出现着。对于他来说,身体的疼痛并不是最可怕的,失去对生活和自我的掌控才是。
那是一个刮大风的晴天。妻子硬要林瑞下楼晒被子,“风太大,衣架会翻的”。解释毫无意义,他想,那就去吧,让她看看实际效果。没离开两步,衣架就倒了,他折回去扶起来,又倒了,他甚至也不理解自己的行为,“我为什么要像个机器一样反反复复做着毫无意义的事?”身后不远处,妻子正在二楼的阳台上盯着他,像监工一样。
愤愤不平地抱着被子回家,林瑞反驳了几句,妻子一巴掌甩过来,他的耳朵听不到了。他想,原来晒被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按照指令做事。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让他窒息——30多年的生活经验都失效了,自己独立的判断、思考都不重要,无论多么不合理的事情,必须得听妻子的。?
最初很长一段时间里,林瑞不确定自己的经历算不算被家暴。被抓掐,逼喝酒,扇耳光,好像都没有造成巨大的身体伤害,但妻子的打骂说来就来,事业守不住,生活也一团乱。
离开大厂4个月后,一家小的软件公司收留了林瑞。几乎所有同事都跟领导抱怨经常找不到他。领导很生气,“你职位、薪水都比别人高,做的事还赶不上别人!”不得已,林瑞说了家里的情况,但也只敢提妻子生病了,要治疗,其他的讳莫如深。
“其实有时候我也觉得她挺可怜的”,在某些方面,林瑞觉得自己反倒是那个幸运的人。他说,妻子没有工作,没有能聚在一起看电视、聊天的朋友,也没有兴趣爱好,发泄对象只能是他。而他至少还有工作和游戏。
经历家暴的男人大概率会选择藏起来,他们匿名出现在知乎的提问中:“被女友家暴了,我该怎么办?”“男人被打,也算家暴吗?”“被妻子家暴,该不该离婚?”而一旦联系采访,大部分人都会以“没什么好说的”为由拒绝。年过四十的王文是家庭暴力的“过来人”。他规劝那些犹豫不决的人快点分开:一个因家暴而离婚的男人告诉你,不要再妄想了,暴力会上瘾的,像毒品一样。如果没有离婚,这些事情王文永远都不会暴露出去。
遭受言语攻击是常态,王文胳膊上也总有掐痕。“开始只是挠一下、拧一下,像极了爱情中的小亲昵”。但越来越重,频率也不断增加,到后期,每个星期有四五天他都要经历这些。有一次,王文正在开车,在和妻子的争吵中,一个耳光甩到他脸上,车子也差点失控。
结婚近十年,王文都生活在言语、肢体暴力和经济控制中,没人知道他在家庭中的弱势地位。他也绝不会说出去,那样反而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现在这个社会环境,男性(被家暴)是不应该去说的,一个男的,你说你被老婆打,会被笑话的。”
林瑞有过无数次想要拼个鱼死网破的时刻,但孩子、理智、底线会把他拉回来。
2021年1月初,又一个被逼着喝酒的夜晚。半瓶红酒下肚,林瑞开始晕了,和妻子商量着,明天上班,今天就喝那么多。洗过碗出来,高脚杯里又续上了酒,满满一杯。虽然生气,但他不想吵架,因为吵架最后还得是自己妥协。妻子要把气撒出去,这一天才能过去。
酒喝完,妻子让林瑞再去买。“我真的不想再喝了,这样下去肝要出问题的。”见他不听话,妻子便轰他出门。从客厅走到门口,被连着踹了两脚,他忍了。刚迈出家门,他想起上一次被赶出门,穿着睡衣缩在楼道里取暖时,被人当成小偷,从6楼追到2楼。“那种感觉难受得要死,我再也不想经历了。”猛地一转身,顶住门,林瑞挤了进去,挥手把妻子推倒在地。他觉得自己终于没那么憋屈了。
32岁的邓毅一直不理解,一个男人怎么可能会打女孩子?怎么下得去手?直到他打出了那一巴掌。
和女朋友分手后,邓毅帮她搬家。搬家的过程中,女朋友埋怨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外套落在了车上,怪他没脑子,请吃饭赔礼不行,还要求他给钱、道歉。他吵了回去,“我们已经分手了,我这是在帮你,你为什么这样苛责我?”女朋友找上门来,家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都被她砸了,没有落脚的地方,谈恋爱时候的噩梦又开始重复。
“你知道什么叫做体罚吗?”分手前的最后一次体罚是因为女朋友觉得他买的礼物瞧不起自己。那晚,他举着胳膊,不能弯曲,不能靠墙,从晚上10点一直站到凌晨3点。“我现在想想,我怎么能受得了这种委屈。”但当时,他受下来了。当他以为女朋友睡着了,想把手放下来、休息一下的时候,首先是一个愤怒的眼神,然后抱枕、遥控器、玩具相继飞来。熬到3点,他实在没有办法,跑到小区里坐着,打算清早悄悄回去换衣服、上班。没想到,女朋友已经把他所有的衣服、裤子剪坏,从楼上扔了下去。他从垃圾堆里找到了一条破损没那么厉害的,干脆剪成短裤穿着,“那天真的好冷,好丢人,我为什么要受这些呢?”他没有鞋,手机也被摔坏了——这是他被摔坏的第4部手机。
终于下定决心分手了。三年前吸引邓毅的那个喜欢喂流浪猫,温柔、善良的姑娘好像消失了。林瑞数不清自己写过多少篇800字的书面道歉,更数不清那些附在每封道歉书上的3000至5000元的赔款。
看着已经分手的前女友在自己家里像疯了一样,邓毅反手,第一次打了她一巴掌,他自己也愣了,“打女人是特别不对、特别不对、特别不对的,我到现在都觉得这是个污点。”他至今觉得惭愧,但当时就是那样一种感觉: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你别再逼我了。?
林瑞的那次挥手让事情更加嚴重了,妻子倒在地上,磕到了后脑勺。这之后的半个月,他的日子都没有消停。有几天一回家,妻子会按着他的头撞地板,气极了,还要拿着平底锅、扳手砸。
每次被砸完,林瑞都眼前一黑,懵着,起不来。大概两个星期后,妻子又想起来头被磕的事情,逼着他去买大罐啤酒。进家门前,要求他喝完一罐,进屋后继续喝第二罐、第三罐。这次,下酒菜也不让吃了,他得全部喝完才能睡觉。
林瑞逐渐意识到,“反抗只会让事情越来越严重。我一旦稍微有一点失去控制,她的情绪就上来了。”更早以前,因为回嘴,结果游戏机成了牺牲品,屏幕被砸碎了,机身只剩下废零件。
林瑞把自己形容为社会上的“大部分人之一”——普通收入的工薪阶层,生活就是车贷、房贷。白天上班,自己是老板的;晚上回家以后,带孩子、陪老婆。只有等所有人都睡着,睡觉前那短短的一个小时才是自己的。?不同的是,他可能比大多数人更需要那一个小时。那一小时里,林瑞需要游戏,把那些压抑的崩溃、屈辱释放出去,建设好自己,第二天妻子的气顺了,好像一切又可以回到正轨。
林瑞不否认自己的软弱,但作为一个男人,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家庭的完整,“孩子需要一个完整的家。”他想,继续妥协吧,虽然解决不了问题,但可以短暂起效。
有个晚上,林瑞被剪刀捅了三下。他庆幸珊瑚绒的睡衣比较厚,帮他抵挡了一些伤害。当时,妻子从柜子里取林瑞要喝的燕麦,不小心把自己买的虾酱带到了地上。开始是掐,指甲陷到肉里,林瑞挥着胳膊甩开。也许是因为这个举动又让妻子想起了被推倒的那一次,她拿着剪刀冲了过来,林瑞的睡衣破了三个洞,身上留了三处伤。
这一幕被正在客厅里玩耍的2岁的儿子看到了。孩子的哭声让一直忍耐的林瑞不确定了:男孩子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真的好吗?以后他可能会是两个极端,很软弱或者特别暴力。自己的忍耐值得吗?
在这之前,林瑞一直觉得即便让孩子成长在母亲强势,父亲比较弱势的家庭中,也比在单亲家庭中长大要好。所以,尽管他是遭受家庭暴力的一方,离婚反倒是妻子的底牌。他想,虽然孩子会有性格上的缺陷,但至少,爸爸妈妈都在,都爱他。现在,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那晚,妻子气顺了,去哄孩子,林瑞蹲着捡虾酱里的玻璃渣子时,生自己的气,“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这么窝囊!”
“我不是我自己的”“为什么是我?我为什么要经历这些?”有时,林瑞也会从受害者的身份里跳脱出来去思考,试图找到一些原因解释这一切,还有那些他“完全、非常不理解”的,自己在面对妻子暴力时的一再忍让与妥协。他想起小时候爸妈争吵厉害的那段日子,虽然没有打架,但他除了被动忍受之外,只能祈祷:不管是谁,从那个“战场”上下来吧。有人下来,争吵就算过去了,又可以回到快乐、安全的状态。
“那时候太小了,没有能力主动做什么,哪怕逃出来。”林瑞说,现在自己置身“战场”中,好像也没有了逃出来的能力,只能选择成为那个妥协下场的人。他想,这可能就是原生家庭留在他身上的痕迹。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这段婚姻一开始就是错误的。林瑞说,如果相亲的时候,他知道女方结过婚,他面都不会见的。
临近结婚,林瑞第一次知道妻子曾患抑郁症,在国外读书时闪婚闪离。林瑞生活在小村镇的父母都是下岗工人,知道儿媳结过一次婚后,心里有了芥蒂,彩礼给的不多,这也是妻子一直介意的。所有人心里都有了疙瘩。婚后,她不再上班,看过医生,也吃着精神类药物。
妻子看不上林瑞,总说他无能,后悔嫁给他。丈母娘也毫不避讳地说,后悔让他们认识。他想,暴力就是这样滋生的吧,妻子步步紧逼,他一点点退让。
在自己亲身经历了以后,林瑞更是觉得家暴不应该区分“男的对女的”或者“女的对男的”。两个人在一起,其中一方有强烈的控制欲、占有欲,另一方比较弱势,那家暴就一定会发生。他不相信妻子会改,也不相信日子会好起来。
每到做选择的时候,林瑞总是寸步难行。他已经放弃为了自己做决定。他想,无论是妻子还是自己都不是性格健全的人,孩子单独跟着谁,他的人格塑造都会受到影响。而且孩子太粘妈妈了。如果离婚,如果孩子判给妈妈,他可能和爸爸、爷爷奶奶就再也没有关系了。现在,妻子也严格控制着爷爷奶奶和孩子的交集,在家里不能视频,祖孙两代人已经一年没有见面。林瑞只能趁自己带孩子出去玩的时候,打一次视频。
更让林瑞难下决定的是,即便孩子能判给自己,现在朝九晚五的工作,也只能把他交给爷爷奶奶带,“可是这样对孩子就会好吗?”他找不到两全的解决方案。
偶尔,有那么片刻,林瑞也心疼这些年身心俱疲的自己。“婚姻、家庭需要牺牲,但应该是自愿交付,而不是被另一半彻底剥夺掉。”自由的生活一点都没有了,他有点认命地说,曾经那些习以为常的,周末不想起床或者想去加班的选择权再也没有了。
短短三年,林瑞失去了物质、精神,还有自我。每当他想逃离的时候,总有些力量会把他拽回去,如此,循环往复。家暴已经成他琐碎日常的一部分,消磨着他的事业、生活,以及自我。他成为了那个困在套子里的人,出不来。“我可能要和她继续生活下去,可能是一辈子。”(由“北青深一度”特约供稿,文中林瑞、王文、邓毅为均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