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承琪
4月14日,被冠以“史上最大庞氏骗局主谋”和“华尔街金融巨骗”标签的伯纳德·麦道夫(Bernard Madoff)去世。
麦道夫曾担任纳斯达克股票市场公司董事会主席,通过名下投资证券公司,以高额回报引诱投资者,骗得超过650亿美元的巨额资金,包括斯蒂芬·斯皮尔伯格等名流和汇丰银行、苏格兰皇家银行在内的3.7万人和诸多顶尖机构,都曾被他诈骗过。2009年,麦道夫被判处150年监禁。
从以貌取人的朴素观感上,伯纳德·麦道夫确实不像个忠厚之辈。宽正的方脸、精明的阔鼻和深凹的颧骨,让他即便抿起嘴沉思时,嘴角也会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狡黠笑意。秃顶白发和松弛的脸庞并未给他增添一丝沧桑感,他鲜见颓丧、充满富态的宽阔脸盘上,每一条皱纹的缝隙中,都挤满了滑不溜手的算计和城府。
但相比于那些因为麦道夫而绝望自杀、家破人亡的投资者而言,麦道夫甚至算得上是善终。虽然他被判处了150年,但只服刑了10年,便因肾病去世,终年82岁。
在麦道夫心中,有一套金融行业的等级尊卑制,他看不起在金融汪洋中沉浮的普通投资者。“这是一个你必须要自带优势的行业,而小人物从来都没有机会。”即便是后来入狱,麦道夫也从没改变过这把量尺。他说:“我从很早的时候就意识到,市场完全是被机构操纵的,投资者根本没有这样的机会。”
这种看法似乎和麦道夫的人生经历相呼应。大学时期,他亲眼看到在商界呼风唤雨的父亲生意失败、一夜之间倾家荡产。因此在进入华尔街时,麦道夫其实就是个一穷二白、毫无资本的毛头小子。“我不喜欢被华尔街的人排除在外的感觉。我算什么呢?我就是个来自布鲁克林的小犹太人。”
磕磕绊绊的第一步始于1960年,时年22岁的麦道夫拿着自己仅有的500美元,从后来成为自己妻子的露丝的父亲处借了一间办公室,开了第一家伯纳德·L·麦道夫投资证券公司。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从没看过用这么少的钱去经商的,因此他们对麦道夫进行了一次特别的面试。
敏锐的商业头脑让麦道夫很顺利地打开了赚钱的大门。他做的是做市商(market-maker),即在证券公司和投资者之间做中间人,代表公司向公共投资者报价某些债券,并接受投资者的买卖需求,从中赚取差价,利润不高,但零风险。
后来,麦道夫从高盛、贝尔斯登等企业那里赚到不多但稳定的收入。后来,麦道夫的敏锐嗅觉让他小有名气:“他对市场有着交易员般的直觉。”一位在20世纪80年代就对麦道夫有印象的人说道:“他是一位令人难以置信的交易员。”
“庞氏骗局”策划者伯纳德·麦道夫在他的办公室里。(图片来源:CFP)
赚取一丁点面包屑的日子逐渐无法满足麦道夫的野心,他想扩大自己的做市业务,但这也意味着麦道夫要和纽约证券交易所抢生意。只有纽交所内的少数几家公司控制着华尔街的做市业务,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显然并没有从寡头手中抢饭碗的足够底气。
但麦道夫做到了。他成为第一批发现技术可以更高效、更廉价地撮合买卖双方的人之一,而不是像传统的做市交易员一样,坐在交易大厅里,猫在一堆交易单里大声发出指令。
1970年,麦道夫雇用了在设计交易技术方面很有天赋的朋友彼得,他们利用计算机技术建立了自动交易系统。很快,麦道夫的系统开始抢走纽交所的交易量和利润。而麦道夫的公司,后来也成为纳斯达克新兴电子交易市场的奠基者之一。
“他们(纽交所)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招安我们。”麦道夫说,但他没有上钩。曾担任纽交所主管8年的迪克·格拉索,咬牙切齿地称赞了麦道夫:“他是我的死对头。”
2012年6月29日,伯纳德·麦道夫(Bernard Madoff)的弟弟彼得·麦道夫(Peter Madoff)向美国纽约曼哈顿法院表示,他通过伪造文件、向监管部门进行虚假陈述等方式帮助其兄长进行了美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投资诈骗。(图片来源:CFP)
到了上世纪80年代末,做市业务已经给麦道夫带来了大量的财富,他曾经一年挣了1亿多美元,高盛、摩根士丹利、美林等公司也都相继成为他的合作伙伴。就在麦道夫最风光、最志得意满的时间,他成了一名罪犯。
拆东墙、补西墙,用甲的钱去填乙的窟窿,这是麦道夫“庞氏骗局”的核心运作方式。而麦道夫给出的官方说法是,他进行的是资金管理业务,而且有着丰厚的回报。
客户出于信任,将资金委托给麦道夫管理,但实际上,所谓的黄金项目,是他用下一个客户的钱当作回报支付给上一个客户。虽然是假项目,不过靠着做市交易积累下来的财富资源和广阔人脉,麦道夫吸引了各路对冲基金、大学、银行等客户,他们毫无戒心地将数亿美元委托给麦道夫,指望靠着麦道夫一直讳莫如深的“项目”,帮他们赚取丰厚的回报。若有客户执意想弄清楚麦道夫项目的賺钱方式,麦道夫就会拒绝与其合作。
利用人们无止贪欲“钓鱼”的方式,几十年间,麦道夫的把戏竟无人识破,其实在这些年里,麦道夫没有执行过一笔他对外宣称过的交易。
上世纪80年代末,麦道夫已经管理着三四十亿美元的资产。在1987年金融危机爆发时,他的运作模式差点露出破绽。
当时,麦道夫的很多大客户如惊弓之鸟,忙不迭地将自己的钱收回。为了应付巨大的本金窟窿,麦道夫甚至耗尽了自己的家财。同时他发现,曾帮助他发家致富的交易系统不像以前一样那么赚钱,不断更新的交易技术也让获利价格差逐渐缩小。
上世纪90年代,经济也陷入衰退,市场开始沉睡。“我从别人手里拿了很多钱,自己却赚不到足够的钱来投资。”麦道夫说道。而萧条的做市生意,更加促使麦道夫想要用“庞氏骗局”套利的决心。他用投资者委托给他的资本,来支付许诺给其他投资者的丰厚回报。尽管回报是假的,但却给他营造了一个极其光辉的职业形象。
好在新的资金开始望风涌入,在短期内救了他的命。
桑坦德银行的董事长、瑞士信贷的董事和瑞银的董事长纷纷找到麦道夫,想要进行投资。突然之间,这些曾经看不上他的银行,愿意投资10亿美元,这也让麦道夫感到极度自负。于是,在等待市场苏醒的同时,麦道夫将数十亿美元的资金投入每年获利2%的国债中,同时伪造了获利15%的假报表。
这种涉嫌金融犯罪的大胆做法虽然让麦道夫感到害怕,但他依然没有停下来。在后来的坦陈中,麦道夫认为这些银行和基金也应该负有失察渎职的责任。“这些银行和基金应该知道这是有问题的,我都没告诉他们我的获利方式,他们几乎都没有对我进行监管。每个人都很贪婪,他们都是同谋。”
麦道夫觉得,当所有人都沉浸在发财的美梦中时,自己反而变成了那个默默受苦的人。“背负着这个秘密生活,对我来说像是一场噩梦。不能告诉妻子,也不能告诉儿子和我的兄弟,这是一个不能吐露的秘密。就连监管机构都为我感到难过,我来监狱的第一天,他们说,‘你怎么能忍受得了不告诉任何人?”
和所有富裕的犹太家庭一样,麦道夫和露丝13岁就开始恋爱,青梅竹马,活泼漂亮又谦逊顾家的露丝,是麦道夫人生中的慰藉。而麦道夫的两个儿子也总是黏着他,他们喜欢听麦道夫讲述自己在华尔街挑战强权的淘金传奇,也经常听到周围的陌生人描述着父亲的天才故事。二儿子安德鲁甚至在自己的高中年鉴写道:“爸爸,妈妈,你们是最棒的。”
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马克和安德鲁,他们心中很崇拜父亲。也正因为如此,在麦道夫的罪行得以揭晓的那一晚,父亲的形象在他们心中彻底崩塌。
2008年12月,金融海啸席卷华尔街,惶惶地对冲基金和机构投资者们,慌忙地想从麦道夫手里取回120多亿美金。但现实情况是,麦道夫手中的现金流无法支撑这笔巨款,而他还有70亿美金的漏洞要补。当麦道夫哭泣着向家人道出真相时,十恶不赦的“巨骗”颠覆了他往日的辉煌形象。
安德鲁和马克迅速做出了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他们去找律师,举报他们的父亲。2008年12月11日,麦道夫在曼哈顿的顶层公寓被捕。露丝虽无法原谅丈夫的所作所为,但50年的恩爱婚姻,让她最终还是选择站在麦道夫这边。
罪行暴露之后,受到冲击最大的是麦道夫的两个儿子。他们看到因为父亲的原因,许多受害者一个接一个跳楼,家族的声名也变得狼藉,他们自己从事任何业务时,也会被人质疑,另眼相待。
小儿子安德鲁心智更坚强一些,在未婚妻的帮助下,他逼着自己振作起来。后来他患了癌症,在长期和癌症搏斗之后死于2014年。在他活着的年月里,一直努力安抚每天被怨恨和自责包裹的哥哥马克。但是马克太脆弱和敏感,受创的程度比安德鲁要大得多。他每天着魔般在网络和报纸上浏览父亲和受害者的新闻,看到外界那些不善的评价,他无法承受,每天浑浑噩噩,无法正常生活。
在麦道夫被捕的两周年之际,马克自杀于自己的公寓内。那一天,趁着妻子、岳母和4岁的孩子一起去迪士尼乐园游玩的时候,用狗链将自己吊死在公寓里,而他另一个两岁的孩子,正在隔壁房间里睡得正香。
露丝亲口告诉了麦道夫有关马克的死讯。她在监狱的会客室里对着丈夫歇斯底里的哭泣,这也是她见麦道夫的最后一面。这个消息也让麦道夫痛苦不已。狱警担心他自杀,但麦道夫说:“我从没想过自杀,这不是我的方式。”
麦道夫并不是个软弱的人,他骨子里叛逆、桀骜。对于受害者,麦道夫心存愧疚,但他坚信信任他的机构和监管部门也负有很重要的责任。在麦道夫眼里,他鄙视整个金融业,他还说自己不是华尔街上唯一一个有罪的人。
在北卡罗来纳州布特纳联邦惩教所服刑的麦道夫,每周会步行五分钟去狱中的精神病科就医。他面对着自己的治疗师喃喃自语:“我是一个好人。”又会神经质似的反复求证:“外面的人都在说我是个反社会的人,我是嗎?”
像每一个老套的童话故事一样,麦道夫这个巨骗在治疗过程中终于一遍又一遍地忏悔:“我怎么能这样做呢?我赚了很多钱。我不需要这些钱的。”但他又感到委屈,觉得自己被误解:“那些人觉得我是恶魔,我不是外界描述成的那样。”
如今,对于麦道夫的死亡,外界一边切齿于他的无良,一边对那个极易拆穿、却让许多精英名流血本无关的“庞氏骗局”复盘称奇。至于伯纳德·麦道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并没有太多人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