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晓燕
近年来,中美在海洋权益、经济贸易、核安全、网络空间、太空探索、地区秩序与全球秩序问题等多个领域都存在某种程度上的战略竞争,尤其是自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有加重趋势。中美“网络战”、“贸易战”、“科技战”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这一点。美国对中国战略意图的怀疑与不信任,以及中国对美国意图的怀疑,成为双方关系中的重大战略问题。中国是新兴大国的翘楚,美国作为守成国,按照权力转移理论的逻辑,传统主导国与新兴崛起国之间改变的实力对比可以为当前的中美关系提供一个解释。2010年中国GDP虽然首次超过日本,位居全球第二,但是当时的中国与美国的GDP比值为0.275;在2019年,中国与美国的GDP比值为0.401。①2010年中国国内生产总值为6.087万亿美元,美国为14.992万亿美元;2019年中国国内生产总值为14.343万亿美元,美国为21.433万亿美元。参见:世界银行https://data.worldbank.org2018年与2019年中美军费开支比值分别为0.271与0.262。②2018年中美军费开支分别为253491.5百万美元与682491.4百万美元;2019中美军费开支分别为261081.9百万美元与731751.4美元,参见:斯德哥尔摩和平研所数据库,https://sipri.org/而根据威廉·里德(William Reed)的标准,如果两个国家在同一时间段内实力比值大于或等于0.8,就可以认为是实力对等。③William Reed,“A Unified Statistical Model of Conflict and Escalation”,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Vol.44,No.1,2000,p.89。由此可见,尽管中国和美国在2010年到2019年间的GDP比值增加,但是中美之间实力对比尚未达到持平的程度。据此,本文研究的核心问题是:在中美实力对比尚未发生根本变化的背景下,中美之间的战略竞争为何会加剧?
关于中美双方为何存在战略竞争以及为何战略竞争会加剧,是近年来国际关系学术界相对较热的研究议题。既有的国际关系文献提供了两种关于中美战略竞争的主要解释方案。值得注意的是,既有的解释方案倾向于从国家单一视角出发,聚焦于中国或美国,或者强调中美战略竞争是中国实力的提升所导致的国际体系权力再分配的必然结果,或者是强调美国在亚太地区战略行为的结果。虽也有文献注意到,中美战略竞争的加剧是中美双方战略互动的产物,④刘丰:《中美战略竞争与东亚安全态势》,载《现代国际关系》2017年第8期;周方银:《韬光养晦与两面下注:中国崛起过程中的中美战略互动》,载《当代亚太》2011年第5期,第6~26页。但没有具体指出究竟是怎样的战略互动导致中美战略竞争的加剧。通过对既有的研究成果的梳理与分析,本文将对这一问题做出更为合理的解释。
第一类解释方案强调,中国实力的提升使中国自身的战略政策和行为发生变化。一种观点认为,随着中国经济总量的增长以及军事实力的发展,中国捍卫国家领土、主权、安全与发展利益决心的上升,中国对外安全利益特别是海外安全利益的扩展。⑤朱锋:《中美战略竞争与东亚安全秩序的未来》,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3年第3期,第8~9页。正如,中国在南中国海建立的人工岛屿,是中国着眼于获得相较于其他声索国而言相对更高的战略优势。①D.S.Rajan,“China under Xi Jinping:A New Trend in Foreign Policy”,South Asia Analysis Group,10 April,2015,http://www.southasiaanalysis.org/node/1754这使得中国与周边国家本来就存在的领土争端与海洋权益问题更加突出,美国又因在亚太地区的联盟承诺,作为第三方干预,加剧了中美战略竞争。另一种观点认为,中国的战略诉求发生了变化,由“韬光养晦”转向“奋发有为”,强调“有为”,②Zhou Fangyin,“Between Assertive and Self-restraint:Understanding China’s South Sea Policy”,International Affairs,Vol.92,Issue 4,2016,pp.869~890;阎学通:《中国外交全面改革的开始》,载《世界知识》2013年第24期,第15~16页。对外政策的主要目标是谋求全球影响力。③Kerry Brown:“The Critical Transition:China’s Priorities for 2021”,Research Paper,Asia Programme,February 2017,pp.7-10;AndreeaBrînzǎ,“China:from panda diplomacy to New Silk Road smart power”,The Romanian Institute for the Study of the Asia Pacific(RISAP),30 September 2016,http://risap.ro/en/china-panda-diplomacy-new-silk-road-smart-power/中国正在从体系内部破坏自二战后建立的自由世界秩序,在获益的同时削弱其原则及“道路规则”,利用军事的现代化以及经济优势强制周边国家重塑对其有利的印太地区秩序。④Department of Defense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Summary of the 2018 National Defense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Jan 2018,p.2.中国倡导并建立的“一带一路”互联互通的推进,将会使中国向外扩展自身的影响力,不可避免地挑战美国在亚太地区的优势地位。⑤Robert S.Ross,“Engagement in US China Policy”,in Alastair Iain Johnston and Robert S.Ross,eds.,Engaging China:The Management of an Emerging Power,(Routledge Press,1999),pp.181~202.因此,中国的“奋发有为”对外政策在某种程度上威胁到了美国在全球的国际影响力,而这一国际影响力是“美国优先”国家安全战略中的核心利益。⑥“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The White House,Dec 2017,pp.3~4,37~42.
第二类解释方案集中于美国的战略行为。朱锋认为,中美战略竞争关系是美国担心中国挑战美国亚太安全利益及自冷战后在该地区所采取的“美国优先”战略的必然结果。⑦朱锋:《中美战略竞争与东亚安全秩序的未来》,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3年第3期,第8页。自2011年11月起,为限制中国不断增长的影响力,美国在自身拥有实力优势的前提下,提出了“亚太再平衡”战略,冒过度反应风险,增加了中美双方非必要冲突的可能性。⑧韩召颖、王石山:《美国的亚太再平衡战略及其负面影响》,载《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12年第12期,第6~13页。在太空安全领域,2012年10月,美国国防部的太空安全政策强调使用国家实力的所有元素进行威慑,保证美国治下的太空安全,并与盟国共同封堵中国等潜在对手的反太空能力发展。①何奇松:《中美两国太空安全领域的互动》,载《国际安全研究》2017年第5期,第26-52页。2017年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美国将中国与俄罗斯视为“修正主义”国家,②“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The White House,Dec 2017,p.25.并在2018年的《国防战略报告》中,将中国公开界定为“战略竞争者”,认为影响美国安全与繁荣的最主要挑战在于修正主义国家的长期再度出现与战略竞争,中国的近期目标是推行军事现代化以寻求印度洋—太平洋地区霸权,未来目标则是取代美国并获得全球领先地位。③“Summary of the 2018 National Defense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Department of Defense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Jan 2018,pp.1-2.2020年5月,美国政府根据2019财年的《国防授权法》发布了一份题为《美国对中国战略方针》的报告,以保护美国的国家利益为目标,采纳竞争性的对华方针。④“United States Strategic Approach to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US department of defense,May 20,2020,pp.1-2.https://china.usembassy-china.org.cn/wp-content/uploads/sites/252/U.S.-Strategic-Approach-to-The-Peoples-Republic-of-China-Report-5.24v1.pdf.
以上两种解释方案从中美两国各自战略行为的视角做出了一定的解释,但依然存在以下不足。从中国来看,中国与周边国家存在的领海主权与海洋权益争端的问题长期以来一直存在,不过在中美关系不好的时候更突出而已,不是中美战略竞争加剧的核心原因,或者说中美在南海地区海洋权益的争端是中美战略竞争加剧的一个表现。从中国战略诉求的变化来看,虽然中国在外交上似乎更“奋发有为”,但中国并没有打破自二战以来美国所建立的国际规则与国际秩序,中国一直是当前国际秩序的受益者。而从美国战略行为转变的视角来看,美国的战略转变着眼于长远,更倾向于将中国作为实力对等的竞争对手,尤其是军事实力,但显而易见的是,从当前到未来一段时间内,美国实力优势的现状不会发生改变。因此,并不足以解释为何在短期内,中美战略竞争加剧。本文认为,中美两国之所以在近年来在一些议题上摩擦增多、战略竞争有加剧之势,与中美双方在战略互动过程中的信号传递有一定的关系。
外交是一国运用言语及别的信号努力将信息传递给另一国的过程。从某种程度上讲,国家间讨价还价的战略互动过程,就是一方发出信号,接收方根据该信号做出判断,再次发出信号作为回应,是一个轮次的、动态的、序贯博弈过程。在詹姆斯·费伦(James D.Fearon)最初始的信号传递模型中,由于束缚成本与沉没成本的存在,消除了一国虚张声势的可能性。①James D.Fearon,“Signaling versus the Balance of Power and Interests:An Empirical Test of a Crisis Bargaining Model,The 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Vol.38,No.2,1994,pp.236-269.安妮·萨特利(Anne E.Sartori)基于博弈论方法提出的声誉威慑理论模型,认为军事实力重要,但诚实地使用外交,发送外交决心信号在国际体系中的成功也很重要。②Anne E.Sartori,Deterrence by Diplomac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5),pp.3-72.因此,一国为显示其决心,诚实地发送外交信号,其对手正确解读信号,这是外交政策中信号传递的价值。
学术界对信号传递定义不一。罗伯特·杰维斯(Robert Jervis)认为,信号传递是指行为体通过有意的信息传达,试图让接收者领会、理解并接受特定的含义。“信号就是一个行为主体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改变信号接收者对事物特定状态或曰‘事件’赋予的概率——而有意识地呈现出来的任何可观察的特征。”③罗伯特·杰维斯:《信号与欺骗:国际关系中的形象逻辑》,徐进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年版,第15-19页。詹姆斯·莫罗(James Morrow)认为,信号传递发生在当一个行为体知晓某些事情与另一个行为体的决定相关时。④James D.Morrow,“The Strategic Setting of Choices:Signaling,Commitment and Negotiation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in David A.Lake and Robert Powell,Strategic Choice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9),pp.77-114.也就是说,信号是一个改变行为体之间战略互动的理性计算决定。而埃里克·加兹克(Erik A.Gartzke)等将信号传递定义为“当行为体A和行为体B想要的结果不同时,信号传递是目的性的,且战略性地通过行为体A表露意图、决心或能力以改变行为体B的决定,以改善结果。”⑤Eric Gartzke,Quan Li,and Charles Boehmer,“Investing in the Peace:Economic Interdependence and International Conflict”,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55,No.2,2001,pp.391-438.托马斯·谢林(Thomas C.Schelling)认为,信号传递是一种默示(tacit)的沟通方式,当双方无法协调选择时,可以使用这种方式来促成默示合作,①Thomas C.Schelling,The Strategy of Conflict,(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0),p.295.传达正确的信号是一国政策的重要组成部分。②Thomas C.Schelling,Arms and Influence,(Yale University Press,2008),p.114.一般来说,国家间信号表达的途径主要包括话语和行为两个层次。
学术界对于信号的类别并没有明确的区分。本文根据国家战略手段的不同,将信号类型化,分为施压信号与安抚信号。施压信号关注于影响对方的意愿,不依赖于充足地或迅速使用武力来实现政治目标,而是如果仅靠威胁不能满足需要,则会更加有限、有选择性地使用武力。③Alexander L.George,David K.Hall and William R.Simons,The Limits of Coercive Diplomacy:Laos,Cuba and Vietnam(Little,Brown and Company,1971),pp.18-23.但是,冲突中的两国并不完全了解彼此目标的兼容性时,需要安抚信号的传递。安抚的含义是需要防御者向可能的挑战者传达其良性意图,努力减少双方在兼容性目标上的冲突,旨在增加双方合作带来的收益。④Charles Glaser,“Realists as Optimists:Cooperation as Self-help”,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19,No.3,1994,pp.50-90;Charles Glaser,“The Security Dilemma Revisited”,World Politics,Vol.50,No.1,1997,pp.171~201;Andrew Kydd,“Sheep in Sheep's Clothing:Why Security Seekers Do Not Fight Each Other”,Security Studies,Vol.7,No.1,1997,pp.114-155.
亚历山大·乔治(Alexander George)、大卫·霍尔(David K.Hall)和威廉姆·西蒙斯(William R.Simons)根据对目标国提出的要求、惩罚方式和时间限制这三个要素的不同,将强制(coercion)分为三种形式,即边走边看(try-and-see),默示—最后通牒(tacit-ultimatum)和最后通牒(ultimatum)。在边走边看的路径中,强制方试图说服对手采取某个行动或不采取某个行动,一次仅需走一步来故意拖延采取其他行动的决定,直到明确已经采取的步骤是否会对目标方产生足够的强制性影响,但是由于没有服从的具体期限并不会使目标国在对要求的服从上有紧迫感。⑤Alexander L.George,David K.Hall and William R.Simons,The Limits of Coercive Diplomacy:Laos,Cuba and Vietnam,p.27.而默示—最后通牒的路径中,强制方采取最初行动的同时向目标方传达,如果不遵守既有的要求,可能会有其他的更具破坏性的行动。可见,默示—最后通牒既有对于目标方的具体要求、又有服从的时间限制、还有不服从要求时的惩罚的威胁足够可信。⑥Alexander L.George,David K.Hall and William R.Simons,The Limits of Coercive Diplomacy:Laos,Cuba and Vietnam,pp.27-28.最后通牒指通过公开声明或私下沟通,传达目标国的具体要求,包括不服从要求的具体惩罚,以及服从的截止日期。①Dianne Pfundstein Chamberlain,Cheap Threats:Why the United States Struggle to Coerce Weak States(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2016),pp.232-233.但是,最后通牒相比默示—最后通牒,在服从要求的截止期限上更明确。②类似于乔治等对强制的分类,张伯伦(Dianne P.Chamberlain)将强制分为五种类型:最后通牒、开放式(open-ended)、模糊(vague)、积极暗示(active implicit)和消极暗示(passive implicit)。她认为最后通牒、开放式、模糊式威胁都有和目标国的明确交流,积极暗示与消极暗示威胁仅仅是通过军事力量的有限使用和军事动员来进行沟通。可参见:Dianne Pfundstein Chamberlain,Cheap Threats:Why the United States Struggle to Coerce Weak States(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2016),pp.232-233。
在某些没有全面最后通牒的情况下,边走边看路径下的施压可能会成功。另外一种可能性是,强制力量可能从边走边看的路径开始并寻求在某一点上到达默示—最后通牒或最后通牒。但是,相比边走边看的路径,在默示—最后通牒中,即使是相对较小的武力增量,也会产生不成比例的大的强制性效果。施压的实质是通过将实际执行的行动与可信的其他操作威胁联系起来,可能放大实际执行的行动的强制性效果。因此,紧迫感可能源于事态发展的方式,导致一方或双方相信危机正在接近一个关键的阈值。所以,可能并不需要正式的、明确的最后通牒,施压也会成功。
施压信号的发送作为外交战略的一种手段,当国家之间处于争端之中,针对争端的议题,一国为表明在该争端议题上使用武力的决心或意愿,倾向于向对手发出施压信号。一个施压信号可能根据对目标国提出的要求、惩罚方式和时间限制这三个要素的不同而做出不同的陈述或行为,可能会是一个边走边看、默示—最后通牒或者是最后通牒的路径。国家有时能达成外交战略目标,有时却几乎达不成。为改变现状,一国(称之为A国)会通过发送施压信号的方式对另一国(称之为B国)提出要求,此时会产生两种情境:(1)如果A国在提出要求的同时发出施压信号,而B国并不尝试以施压信号作为回应,那么A国将获得一些收益,B国将会有一些损失。(2)即使A国在提出要求的同时发出施压信号,但B国通过说服A国某一行动的预期惩罚高过预期价值来反施压A国。由于预期惩罚由两个因素组成,一是B国能够造成A国感知到的惩罚成本,二是B国将会造成此成本。如果A国和B国对这两个因素的观念存在一定的分歧,A国很可能不会达成外交政策目标,施压信号的传递将会失败。而A国和B国对这两个因素的观念的分歧很大程度上由彼此的目标所决定。
但是,其实A国在向B国发送施压信号之前,并不完全了解彼此战略目标的兼容性,并不确定行为体之间是否存在利益冲突,并不确定双方在争端议题上想要一个相同的结果还是不同的结果,在这种情境下需要安抚信号的传递。①Brandon K.Yoder,“Hedging for Better Bets:Power Shifts,Credible Signals,and Preventive Conflict”,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2018,pp.1-27.理查德·内德·勒博(Richard Ned Lebow)认为,安抚的含义是需要防御者向可能的挑战者传达其良性意图,努力减少可能导致冲突升级和战争的恐惧、误解和不安全感。安抚的目的是减少挑战带来的预期收益,增加合作带来的收益。即使领导人认为冲突无法解决,他们仍然可以以避免意外或误判的战争为目标进行安抚,可能同时有助于减轻冲突的潜在原因。②Richard Ned Lebow,Avoiding War,Making Peace(Palgrave Macmillan Press,2018),pp.198-207.
施压与安抚通常被认为是起补充作用的。一般而言,施压信号支撑了一国的决心,降低了对手因贪婪而发动攻击的动机;而安抚信号减轻了对手的安全担忧,降低了其出于恐惧发动攻击的动机。谢林认为任何强制性威胁想要成功的话需要相对应的安抚。③Thomas C.Schelling,Arms and Influence(Yale University Press,2008),pp.69-74.外交中,施压和安抚必须通过明确、可信的信号传递过程加以平衡。强制方既要做出可信的威胁,使得施压信号是有效的,又要同时传递可信的安抚信号,使得威胁并不完全取决于目标国的行为。因为,如果目标国满足强制方的要求并且目标国的核心安全利益也不会受到损害,那么施压信号也不太可能有效。如果不同时收到施压和安抚,被强制威胁的目标国可能没有动机去遵守所提出的要求。
因此,就国家互动中的信号传递而言,当两个国家围绕一个争端议题进行讨价还价之时,施压信号与安抚信号并用,更可能使双方达成外交战略目标的最优解。不过,需要注意的是,两种信号传递的方式或者说时机选择。根据两国的信号传递类型的组合关系,将两国间的战略互动结果分为四种类型。
国家间的战略互动结果具体可分为几下四种情形:(1)A国发出施压信号,B国回应施压信号。这种情境下,两国的战略互动结果存在不确定性,但是双方发生军事冲突可能性增加。此时,可能需要两国释出善意,发送安抚信号作为回应来表明本国的战略意图,以管控可能升级的冲突。(2)A国发出施压信号,B国回应安抚信号。这种情境下,B国做出一些让利,可能需要面临一些利益上的损失。(3)A国发出安抚信号,B国回应施压信号:A国做出一些让利,可能需要面临一些利益上的损失。(4)A国发出安抚信号,B国回应安抚信号。在这种情境下,争端议题很大的概率会得到解决。因此,施压信号与安抚信号并用,且在适当的时机根据国家间战略互动来传递表明本国清晰意图的信号可谓意义深远。
表1:两国信号传递类型及其互动结果
从当前中美战略互动中的信号传递来看,韬光养晦战略指导下的中国倾向于在涉华争端中发送表明合作意图的安抚信号,却在捍卫自身利益决心的施压信号的传递上存在一定程度的不足;而奋发有为指导下的中国在向美国及周边国家表明自身意图时的安抚信号传递上存在一定程度的不足。“接触加遏制”战略指导下的美国却倾向于向中国发出施压信号,使中国对美国的战略意图产生怀疑。
蒲晓宇认为,中国向国际社会释放出的地位信号并不连贯一致,即有时强调自己的新兴国家身份,又有时凸显自身的发展中国家地位。中国在未来国际秩序变动中自身在其中的角色定位并没有一个清晰连贯的构想,释放出了令别国困惑的信号。①蒲晓宇:《地位信号、多重观众与中国外交再定位》,载《外交评论》2014年第2期,第34-49页。尹继武聚焦战略思维的政治维度,打破了国际关系学界传统上聚焦于战略思维的军事维度,提出了中国外交中的诚意信号表达及利益信号表达。
自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中国对外一直实行韬光养晦的外交战略,主张隐忍与利益上的自我克制,倾向于在与他国的战略互动中发送安抚信号。虽然韬光养晦的战略在最初实施时,使中国摆脱了不利的国际困境,但在与邻国的领土边界争端问题上,针对他国发出的施压信号,不惜妥协退让以平息事态,以安抚信号作为回应,却出现事与愿违的结果。因为在国际关系中,有些矛盾正是由于退让政策造成的,当利益的退让成为一种行为模式时,他国会形成一种预期,当存在利益冲突时,中国会选择妥协。①周方银:《韬光养晦与两面下注:中国崛起过程中的中美战略互动》,载《当代亚太》2011年第5期,第6-26页。因此,在韬光养晦外交政策的指导下,在涉华争端中,中国倾向于向对方传递表达自身友好意图的安抚信号,却在无意中消解了自身权力的威胁性乃至惩罚性,②韩召颖、王石山:《美国的亚太再平衡战略及其负面影响》,载《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12年第12期,第9页。也就是说,在捍卫自身利益的施压信号的传递上存在一定的不足。中国以安抚信号回应他国施压信号的这种信号传递模式可能更倾向于鼓励美国和中国邻国在印太地区争端的讨价还价中提出更高的要价。
由此可能带来的一个问题是:当美国与中国周边邻国在涉及中国领土争端等国家核心利益问题上对中国发出施压信号,而中国以施压信号作为回应,拒绝周边邻国与美国的要价,拒绝让步,坚持自身的原则之时,中国外交似乎给国际社会一种独断的印象。③Alastair Iain Johnston,“How New and Assertive Is China's New Assertiveness?”,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37,No.4,2013,pp.7-48.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美国和周边邻国夸大中国对其威胁程度的认知,可能会让他国产生对中国国家意图的担忧。此外,当中国外交从“韬光养晦”转向“奋发有为”,尤其是2013年以后推动的“一带一路”倡议,被美方解读为具有地缘战略、增加亚太地区影响力、甚至要将美国挤出亚太地区的重要调整。中国已经进入了同美国的东亚“霸权之争时代”。④阿伦·弗里德伯格:《中美亚洲大博弈》,洪漫、张琳、王宇丹译,新华出版社2012年版,第152-171页。尽管中国强调了“一带一路”建设带给中国与周边国家的共同利益,却在清晰地传递出“一带一路”之于中国自身利益的重要性存在一定的不足。由此可能产生的另一个问题是:美国不能从这些模糊的信号中区分出一个不与美国争夺亚太地区主导权的中国和一个并不会在印太地区取代美国的中国,①方松英、刘玮:《让世界听懂中国倡议:外交话语需清楚表述中国自身利益》,澎湃新闻,2016年1月6日,http://www.thepaper.cn/baidu.jsp?contid=1416932他国可能很难清晰地判断出中国究竟是安全寻求者还是现状改变者?当他国对中国的战略意图不确定时,中国传递的安抚信号可能更有助于他国释疑解虑。
1979年中美正式建立外交关系。冷战时期,在“共同应对苏联威胁”的战略认知主导下,中美双方更倾向于进行战略合作;后冷战时期,“共同威胁”的消退,此前掩盖的一系列争端议题浮出水面,在台湾、人权、政治制度等议题对中美双边关系的主导下,美国对中国的战略认知逐渐由先前的战略伙伴转化为对美国及其盟友的潜在威胁,美国开始对华采取“接触加遏制”的战略。“接触”指的是在贸易与外交上与中国接触,不仅包括将中国成功拉入国际体系并使其在国际规则与制度中受益,还包括使中国成为一个“负责任的利益攸关者”;而“遏制”主要追寻的是提升美国在东亚实力、加强该地区联盟关系,制约中国军事实力增长。②阿伦·弗里德伯格:《中美亚洲大博弈》著,洪漫、张琳、王宇丹译,新华出版社2012年版,第72页。“遏制”的特征是强制政策,旨在阻止中国发展和利用其不断增长的实力取代美国在亚洲的影响力。“接触”作为对合法中国目标的战略调整,以建立有利于美国利益的东亚秩序并和平解决利益冲突。③Robert S.Ross,“Engagement in US China Policy,”in Alastair Iain Johnston and Robert S.Ross,eds.,Engaging China:The Management of an Emerging Power(Routledge Press,1999),p.180.
阿什利·特利斯(Ashley Tellis)认为,虽然中国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经济实力将会增长,但是在国际体系中离真正的权力转移还很远,不过由于权力“可能”会转移,崛起的中国力量给美国带来维护霸主地位的抗衡压力,可能破坏美国在亚洲的利益。④阿什利·特利斯:《现实世界中的中美关系》,载沈大伟主编,丁超等译《纠缠的大国:中美关系的未来》,新华出版社2015年版,第63-73页。因此,在涉华领土、海洋权益等军事安全议题的争端中,无论是直接与美国相关还是由第三方引发的中美战略冲突中,美国倾向于对中国发出施压信号。尽管美国的对华接触政策倾向于从经济关系入手,释放安抚信号来增加与中国的经济合作收益。但是,随着近年来中国经济实力的增长,在经济贸易的争端中,美国向中国发送施压信号的频率增加。美国施压信号的传递使中国对美国的意图产生合理的怀疑——美国是否欢迎一个实力日渐崛起的中国?作为守成国的美国因过度焦虑势必要遏制在经济上崛起的中国?正如周方银所认为的,美国“接触加遏制”的对华战略,由于政策意图的内在冲突与政策手段的相互不匹配,在经济议题上倾向于采取接触战略,而在军事安全议题上采取遏制战略,使中美经济关系与安全关系分裂,破坏了中美关系的稳定性。①周方银:《韬光养晦与两面下注:中国崛起过程中的中美战略互动》,载《当代亚太》2011年第5期,第20-22页。
尽管作为两个不同的国家,中美双方的战略利益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冲突,但是中美双方依然在经济、核不扩散、全球气候变化、联合国维和行动等议题上存在共同利益,因此避免由于战略意图的不确定引发冲突的问题变得尤为重要。安抚信号的传递将有利于双方澄清战略意图,努力减少双方在兼容性目标上的冲突,增加双方合作带来的收益。
2018年1月,美国公布的《国防战略报告》中,将中国界定为“战略竞争者”。②“Summary of the 2018 National Defense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Department of Defense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Jan 2018,pp.1-2.根据两种不同的信号类型,存在战略竞争的中美双方在某一议题领域的战略互动会出现四种可能的情境(见表2),也就是说中美之间有四种不同信号传递—回应方式。不难发现,当中美双方选择的信号传递模式为,一方传递施压信号——对方回应施压信号作为回应的情境下,中美双方战略竞争的可能性增加。
表2:中美双方在某一议题领域的信号传递的类型及可能出现的结果
当中美双方在某一议题上存在战略竞争之时,根据中美双方之间的信号传递类型与互动结果,具体可分为几下四种情境:(1)美国发出施压信号,中国回应施压信号。该情境下,中美双方战略竞争加剧可能性增加,但竞争的加剧并非必然会引起对抗和冲突。还是要在讨价还价中调和双方的利益冲突、寻求共同利益。(2)中国发出施压信号,美国回应安抚信号。该情形下,大概率是中国维护了本国的核心利益,而美国可能会面临观众成本或对盟国的声誉成本等损失。此外,在此种情境下,美方可能需要让出一些自身利益。(3)中国发出安抚信号,美国回应施压信号。该情境下,中方利益受损可能性增加,而美国倾向于在涉华争端中提高要价。正如周方银所认为的,在南海议题上,如果中国在连续的一段时间采取限制性的、温和的政策,这将促使某些国家在处理与中国的关系中提高要价,将直接损害中国的国家利益,同时鼓励国内的民族主义,使得温和的做法最终不可持续。①Zhou Fangyin,“Between Assertive and Self-restraint:Understanding China's South Sea Policy”,International Affairs,Vol.92,Issue 4,2016,pp.869-890.而第四种情境是中国发出安抚信号,美国回应安抚信号,这种情境下的中美两国之间的战略竞争将呈现为不加剧的态势。
既有研究认为,即使在未来二十年中可以避免真正的权力转移,中美两国也会在三大领域遭遇日益激烈的竞争:经济关系、军事行动和地区地缘政治。②阿什利·特利斯:《现实世界中的中美关系》,载沈大伟主编,丁超等译《纠缠的大国:中美关系的未来》,新华出版社2015年版,第65页。以2017年8月开始、2020年1月中美两国在白宫签署通过的第一阶段贸易协议的中美贸易战中的互动为例。在中美贸易争端中,施压信号主要体现为“边走边看”、“默示—最后通牒”的路径。中美贸易争端起源于特朗普政府的对华关税战,并且根据事态发展不断升级关税加征金额,明确加征税额期限,对华发送施压信号。从2017年8月到2020年1月,中美双方为解决贸易争端举行了13轮谈判,历时两年多的时间,签署了第一阶段的贸易协议。
2017年8月,美国对华发起“301调查”。2018年3月,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301调查”结果认为,中国政府有关技术转让、知识产权和创新的行为、政策和做法是不合理的或歧视性的,对美国商业造成负担或限制,且中国的政策每年给美国经济造成至少500亿美元的损失。①“Section 301 Fact Sheet”,Office of the United States Trade Representative,March,2018,https://ustr.gov/about-us/policy-offices/press-office/fact-sheets/2018/march/section-301-fact-sheet.根据该调查结果,2018年3月,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备忘录,要对从中国进口商品征收25%的从价关税,并指示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在15天内公布拟征收额外关税的产品清单。②“Section 301 Fact Sheet”,Office of the United States Trade Representative,March,2018,https://ustr.gov/about-us/policy-offices/press-office/fact-sheets/2018/march/section-301-fact-sheet.美国向中国发送了“边走边看”路径的施压信号,旨在要求中国停止所谓的“不公平贸易、开放市场并参与市场竞争”。③“US to Impose Tariffs on$200bn of Chinese imports”,Financial Times,July 11,2018,https://www.ft.com/content/fd907b80-8493-11e8-96dd-fa565ec55929.2018年6月15日,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公布了第一批针对500亿美元的从中国进口商品的征税清单,该产品清单由两组美国关税细目组成。第一组包含4月6日发布的拟议清单中所包含的原始1333条中的818条,这些涵盖了大约340亿美元的从中国进口的产品。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宣布将于7月6日对这818条产品线所涉及的产品征收25%的附加税,并由海关与边境保护局执行。④“USTR Issues Tariffs on Chinese Products in Response to Unfair Trade Practices”,Office of the United States Trade Representative,June 15,2018,https://ustr.gov/about-us/policy-offices/pressoffice/press-releases/2018/june/ustr-issues-tariffs-chinese-products.6月18日,特朗普总统建议对价值2000亿美元的中国商品征收10%的关税,并做出威胁声称如果中国对第二轮征收关税的行为进行报复,那么将施加更多关税。⑤“Trump Threatens Tariffs On$200 Billion of Chinese Goods”,NPR,June 18,2018,https://www.npr.org/2018/06/18/621227483/trump-asks-for-200-billion-more-in-tariffs-to-impose-on-china.就此,美国将“默示—最后通牒”路径的施压信号传递给中国。针对美国在2018年7月6日实行对中国输美国的产品加收关税的行为,中国商务部在同日做出反制措施,对价值349亿美元的美国输华商品征收25%的额外关税,同样以施压信号回应美国。在美方发出施压信号,中方回应施压信号的情形下,中美双方在经济领域的战略竞争加剧,这也是中美战略互动的第一种情境的典型表现。
2019年5月10日,美国贸易代表罗伯特·莱特希泽(Robert Lighthizer)声称“就根据《1974年贸易法》第301条,以及总统的指示,美国将对价值约2000亿美元的中国进口商品的关税水平从10%提高到25%,并对几乎所有剩余的从中国进口价值约3000亿美元的商品提高关税,①“Statement by U.S.Trade Representative Robert Lighthizer on Section 301 Action”,Office of the United States Trade Representative,May 10,2019,https://ustr.gov/about-us/policy-offices/pressoffice/press-releases/2019/may/statement-us-trade-representative.该措施于6月1日起正式对到达美国港口的中国商品生效。美国向中国发出典型的“默示—最后通牒”路径的施压信号,中国也以“默示—最后通牒”路径的施压信号作为回应。2019年5月13日,中国国务院关税税则委员会宣布自6月1日起对原产于美国的价值600亿美元的部分进口商品提高到加征25%的关税。②《国务院关税税则委员会对原产于美国的部分进口商品提高加征关税税率的公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2019年5月13日,http://www.gov.cn/guowuyuan/2019-05/13/content_5391208.htm但是,针对中国释出的这一施压信号,美国释放出安抚信号。2019年6月1日,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宣布将美方加征25%关税时间推迟至6月15日。③“Notice Regarding Application of Section 301 Action”,Office of the United States Trade Representative,May 31,2019,https://ustr.gov/about-us/policy-offices/press-office/press-releases/2019/may/notice-regarding-application-section不过中国国务院关税税则委员会则表示中方加征关税举措于6月1日如期生效。④《国务院关税税则委员会办公室有关负责人就对原产于美国的部分进口商品加征关税答记者问》,中华人民共和国驻美利坚合众国大使馆经济商务处,2019年8月30日,http://us.mofcom.gov.cn/article/jmxw/201908/20190802894904.shtml可见,中方依然以施压信号作为回应。这样,中方本次发出的施压信号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本国在贸易争端中的利益,美方让出了一定的利益,这一情境是中美战略互动中的第二种情境的典型表现。
不过,在美方发出安抚信号后,中方除了释放“继续维持2019年6月1日开始加征关税的措施”这一施压信号,之后还对美国释放出安抚信号。中方的这一安抚信号体现在2019年6月29日,在G20大阪峰会上,中美两国领导人习近平与特朗普举行会谈,同意重启贸易谈判,美国不再对中国产品加征新的关税。⑤《新华国际时评:重启中美经贸磋商尤需诚意和行动》,新华网,2019年6月30日,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9-06/30/c_1124689230.htm中美双方的安抚信号使得中美之间在贸易方面的战略竞争不加剧。这也是中美战略互动中的第四种情境的典型表现。
从2019年8月开始,到之后2020年1月15日,美国总统特朗普与中国国务院副总理刘鹤在华盛顿白宫签署《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和美利坚合众国政府经济贸易协议》的过程中,中方倾向于对于美方发出的施压信号回应以施压信号,美方在接收到中方施压信号后,以安抚信号作为回应,最终中美两国在贸易方面的战略竞争不加剧。比如说,2019年8月5日,人民币兑美元汇率跌至7美元以下,为11年来最低水平。2019年8月5日,美国财政部长史蒂芬·姆努钦(Steven TernerMunchin)在一份声明中表示,美国政府已将中国列为汇率操纵国。①“Treasury Designates China as a Currency Manipulator”,U.S.Department of the Treasury,August 5,2019,https://home.treasury.gov/news/press-releases/sm751.根据美国相关法律,对汇率操纵国的认定“不过是总统为关税报复提供法律依据,想通过市场释放信号,影响市场参与主体的预期,进而给对方营造一种无形的压力”。②李巍:《“汇率操纵国”压力下的中国选择》,载《世界知识》2019年第17期,第54-55页。
针对美国发出的这一施压信号,中国以施压信号作为回应。2019年8月5日,中国财政部、商务部宣布,国务院关税税则委员会对8月3日后新成交的美国农产品采购暂不排除进口加征关税,中国相关企业已暂停采购美国农产品。③《中国相关企业暂停新的美国农产品采购》,中华人民共和国商务部,2019年8月6日,http://www.mofcom.gov.cn/article/ae/ag/201908/20190802887951.shtml.8月6日,中国人民银行发表声明,坚决反对美国给中国贴“汇率操纵国”标签的行为。④《中国人民银行关于美国财政部将中国列为“汇率操纵国”的声明》,新华网,2019年8月6日,http://www.xinhuanet.com/fortune/2019-08/06/c_1124843294.htm.9月3日,中国商务部发布公告,对原产于美国、欧盟、日本等国的进口苯酚的反倾销调查作出最终裁定,决定对相关美国企业征收最高达287.2%的反倾销税。⑤《商务部公告2021年第37号关于原产于美国、欧盟、韩国、日本和泰国的进口苯酚反倾销调查最终裁定的公告》,中华人民共和国商务部,2019年9月3日,http://www.mofcom.gov.cn/article/b/e/201909/20190902895771.shtml.9月4日,美国商务部对来自中国、加拿大和墨西哥价值逾10亿美元的输美结构钢发布初步反倾销税裁定,并指示美国海关和边境保护局从中国和墨西哥的结构钢进口商处收取现金保证金。⑥“U.S.Department of Commerce Issues Preliminary Antidumping Duty Determinations on Fabricated Structural Steel from Canada,China,and Mexico”,U.S.Department of Commerce,https://www.commerce.gov/news/press-releases/2019/09/us-department-commerce-issues-preliminary-antidumpingduty.9月11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在推特表示,应中国国务院副总理刘鹤的请求,“基于10月1号为中华人民共和国70周年国庆的事实,作为善意姿态,把对价值2500亿美元中国输美商品的关税提高(25%至30%)日期从原定的10月1日推迟到10月15日。”①AnaAwanson:“特朗普推迟对华加征关税,展现‘善意姿态’”,纽约时报中文网,2019年9月12日,https://cn.nytimes.com/usa/20190912/trump-counterfeit-drugs-china/在中美双方的战略互动下,12月13日,中美两国就第一阶段经贸协议文本达成一致。这一阶段中美双方的战略互动比较符合表1中的第二种情境的阐释。②表2中关于中美战略互动的第三种情境在中美第一阶段的贸易冲突到协议签署的过程中并不典型,因此本文没有对此进行具体阐述。
因此,当存在战略竞争的中美双方在某一议题领域的战略互动之时,当中美双方选择的信号传递模式为,一方传递施压信号——对方回应施压信号作为回应的情境下,中美战略竞争加剧的可能性增加。不过,从以上的分析来看,两国之间在国际间的沟通是通过一方发出施压信号,另一方也以施压信号作为回应而导致战略竞争加剧的可能性增加,对两国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中美贸易战的进程很清楚阐释了这一点。其实,就国际合作而言,两国之间在战略互动中发送安抚信号更利于增加双方传达良性意图,减少双方在兼容性目标上的冲突,增加合作利益,并且更可能会惠及别国。比如,2013年,中国倡议建立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专注于基础设施建设、区域互联互通与区域经济的一体化。虽然,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建立初期遇到国际社会对中国意图的质疑和猜想,但是,亚投行通过开放性与投票权的清晰度将安抚信号传达给国际社会,表明中国不寻求一票否决权,化解了外界的误解,首先赢得了英国的支持,继而其他西方国家纷纷仿效英国加入了亚投行。亚投行的成功是中国在外交上积极进取的结果,填补了全球金融治理体系的空缺,③贺凯,冯惠云:《领导权转移与全球治理:角色定位、制定制衡与亚投行》,载《国际政治科学》2019年第4卷第3期,第31-59页。向全球金融治理提供了有益的公共产品,提升了中国在全球治理领域的国际话语权。
可预见的是,未来很长一段时期内,美国依然是自由世界秩序的领导者。而随着中国经济实力与军事实力的增长,中美之间的力量对比可能会向着有利于中国的方向发展,中美之间的战略竞争可能会继续呈现加剧态势。那么,管控中美之间的战略竞争将变得重要。如果说,因为中国在韬光养晦战略指引下,在涉及中国核心利益的施压信号传递上存在一定的不足。那么在涉华争端中,中国在维护本国核心利益的国家统一与领土完整问题上时,明确向世界传达本国的基本底线,发送施压信号,将有利于维护本国利益。不过,当美国或周边国家因为施压信号对中国的意图产生怀疑之时,安抚信号的传递,将有利于准确传达中国战略意图,权衡利益关系。另一方面,如果说,美国遏制政策所表达的施压信号,使中国产生对美国遏制中国崛起意图的怀疑,那么美国应释放清晰有力的安抚信号,“慎待中国的权力与利益”。①Kai He and HuiyunFeng,“Debating China's Assertiveness:Taking China's Power and Interests Seriously,”International Politics,Vol.49,No.5,2012,pp.32-47.在涉及到亚太地区联盟承诺问题上,美国应避免向盟国在涉华争端中发出错误的安抚信号,比如说,美国增加对盟国的军售。尤其是在中国做出“坚决维护国家主权与领土完整”的声明,明确向美国及其盟国发出施压信号之后,美国对中国安抚信号的回应将更有利于双方关系,缓和战略竞争。从总体上讲,在国家战略互动中,施压信号与安抚信号之间做好一个权衡,避免出现安抚可能妨碍施压的强制影响,而施压可能抑制安抚的和平诱导作用的情境,将有利于改善双边关系,增加合作收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