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斯亮
首先声明,我在这篇文章里所说的爱仅限于对父母的爱。
1945 年开春,抗日战争形势发生了根本的扭转,父母奉命去湖广一带开辟新的游击区。路途遥迢,万水千山,母亲曾志决定要做绝育术,父亲陶铸倒也开明,没有传承香火光耀门第的那些老观念,于是我就成了父亲的独苗。
独生女,自然对父母会格外依恋,但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年龄段,对父母的爱则有不同的表现。比如我小时候,母亲忙她的事业,基本不管我们,童年和少年时期,似乎是父爱代替了母爱。
在广州印象最深的就是等待,漫长的等待,永远都是在等待着父亲回家。盘腿坐在父亲的床上,百无聊赖,把一串珠子项链拆了穿,穿上又拆,再困也硬支撑着,直到深更半夜父亲回来,我才肯去睡觉。
后来上了军医大学,离家去到远方,我对父亲的爱转化成思念,常常会在睡觉时偷偷地哭。有时胡思乱想,一想到终有一天父亲会离开我时,简直伤心欲绝,但转而一想,那都是杞人忧天,于是挂着泪珠睡着了。
“文革”爆发后,我并没有像母亲那样为父亲担心。对父亲即将面临的大祸浑然不觉。直到1967 年元月4 号半夜三更,同学敲开了我的门,塞给我一张小字报,一看标题——打倒中国最大保皇派陶铸!我顿感天崩地裂,五雷轰顶,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去出家,避开人世间的一切纷扰,避开即将临头的暴风骤雨。
在父亲被冤屈、被侮辱、被谩骂的那些日日夜夜,“打倒刘邓陶”的口号不绝于耳,而且持续了将近十年之久。这时对父亲的爱除了刻骨铭心的思念外,更多的是信任。我变得坚强起来。为了维护父亲的尊严,我常常会做出一些无疑是挑衅的举动。如我刚被分配到甘肃临夏解放军七院后,常有人对我指指点点,特别是那些家属,三五成群的,一看她们的眼神就知道在议论我。我径直走过去,若无其事地对她们说:“我就是陶铸的女儿,你们看够了吗?”反倒是让那些妇女挺尴尬的。
一天我收了一个脑外伤的病人,因为七院是野战医院,条件有限,故而连夜请兰州解放军第一医院的专家来会诊。那个时候没有专家餐,吃饭的时候,他也在食堂打菜。因为我不愿意和大家一起吃饭,总是拣没人坐的僻静地方默默地吃。这位专家端着菜和饭,放眼在食堂看了一圈后,竟坐到我旁边来了。他知道我是从上海二医大分配到这儿来的,对我有些好奇,问这问那的,就是想搞清我是谁?我放下筷子,直视着他脱口而出:“我叫陶斯亮,我是陶铸的女儿!”他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解除了我浑身扎起的刺儿,我们成了朋友。有次去兰州,送走了来看望我的妈妈及两个孩子后,我哭得不能自已,有种断肠人在天涯之感,是他和他夫人给了我温暖和安慰。他叫陆庄樵,虽然几十年未曾相见,但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1966 年3 月,陶斯亮(右)与父母在杭州
1971 年,我调到陕西临潼解放军第26 医院当医生。一年后,当我准备调回北京时,科室给我开了个鉴定会。参会的有个小护士叫胡小力,后来成为大学教授,前些年她写了一篇文章叫《无花时节》,其中对这场鉴定会有非常细致的描述。她的记录如下:
鉴定会上,教导员汇集了战友们对陶斯亮的最高评价:“认真学习马列,走又红又专的道路,能够和陶铸划清界线,工作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关心集体、热爱同志……”
“陶医生,你的意见呢?”
陶斯亮的脸微微泛红,深沉的大眼晴涌出一股泪水,倔强的嘴唇轻轻咬着,半天不出声。
“谈谈吧,陶斯亮医生……”教导员郑重地说,声音里竟有几分伤感。
陶斯亮微微垂下头,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谢谢同志们对我的帮助和关心,这一年多,我真的没做什么。鉴定最好不要这么写,特别是……”
她犹豫了片刻,抬起头来,“我……我没有和我父亲划清界线,也不可能这样做,我和他有不可分割的关系,是他把我抚养成人的……”她的目光坚定而热烈,饱含着期待和恳求:“请原谅……请理解我。”
会场鸦雀无声。一时间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偷偷地瞥了一眼四周,理解、埋怨、茫然……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还是教导员打破了沉默:“你向党说了真话,你的意见组织会考虑的。”
理直气壮地对人说“我就是陶铸的女儿”,这是我当时唯一能表达的对父亲的爱。如今我真是感激这位教导员,他并没有因为我的不合当时政治标准的发言而为难我。
1972 年,我随母亲回到北京,被分配到空军总医院,除了上班以外,我所有的心思和时间都花在为父亲的平反上。我抄材料写申诉,联络那些与父亲共同坐南京监狱的人,还到图书馆查阅上世纪30 年代的旧报纸。写申诉信到处寄,永远都是泥牛入海无消息,但我从没气馁过,不停地写申诉,不停地找人,不停地寄信……这个时候对父亲的爱,就是一心想洗刷掉泼在他身上的污水,还他一个清白。
再后来父亲平反了,我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一封终于发出的信》,亿万人民用泪水涤荡了强加在父亲身上的罪名和耻辱,我用笔将对父亲的爱送上了顶峰。
此后,我与母亲相依为命地生活了28 年,把以往对父亲的爱逐渐转移到母亲身上。
再后来发生了两件事,使我开始思考——父亲的错误。
一次是王任重叔叔在广州设宴,把我和古大存的孩子都请了来,王叔叔的小儿子四龙真挚地希望我和古家后代能放弃恩怨,握手言和。再一次是叶剑英元帅诞辰110 周年的时候,请了很多红二代去梅州。叶向真在宴会大厅,把古大存的孩子、冯伯驹的孩子、还有方方的孩子,以及我唤到台前,让我们手挽手做大团结状。
无论是四龙还是向真,他们的善意我都心领神会,我开始认真思考,父亲在广东土改和反地方主义等运动中是有过失错误的,我曾多次通过报纸和广东的党史杂志,一再向在运动中受到打击的干部群众表示歉意。这时我对父亲的爱已经上升到理性层面,我认识到世上没有完美的人,知错认错是唯一可以弥补人性缺陷的智慧之举。
2008 年是父亲百岁诞辰,广东省委决定出一部纪录片,一本画册和一本纪念文集。我随广东电视台黄若青导演去访问了当年“四清运动”时父亲的试验点——花都炭步村。令我欣慰的是父亲在这里没有大搞阶级斗争,而是带领村民移风易俗,修旱厕,修道路,修田埂,大力种树,减免摆渡费,而且没有一个基层干部被整。40 年过去了,炭步村的农民始终念念不忘陶铸。为了这份不忘之情,我自费请几位当年父亲的老农朋友做了次北京游。
我还去参观了湛江的青年运河、电白的防风林,以及海陵岛大堤……这些当年父亲付出心血和汗水的工程,让我更加确信父亲是一个全心全意为老百姓服务的好官。有了这样的自信,我对中央党史部门撰写纪念会议发言稿的李主任说:“这是一次中央对我父亲功过是非的总评价,希望功绩摆够,错误也要提,因为这样才会使我父亲显得更加真实和生动。只有自信,对父亲的自信,对自己的自信,我才相信中央党史部门能全面评价父亲。党史部门的同志笑着对我说:“别人家属都要求把错误删掉,你却要求把错误加上去。”我说:“因为我相信这些缺点损害不了父亲的光辉形象。”
2019 年5 月份,我带着儿子一家回闽东(宁德地区),沿着当年母亲的足迹寻觅一个女革命者的芳华岁月。1933 年6 月,22 岁的母亲从福州来到闽东,搞武装斗争,发展壮大组织,建立苏维埃政权,成为闽东主要领导人之一,她曾担任闽东特委委员、组织部长,还只身闯西洋岛收编“海匪”柯成贵(柯后加入共产党,1935 年英勇就义)。年纪轻轻的她,用双足走遍了闽东的崇山峻岭,而今我们坐汽车,一天下来还觉得累。
在柏柱洋苏维埃政权遗址,有一座新修建的纪念馆,大厅里有一组大型群像,雕的是当时闽东党的主要负责人。中间两个人是叶飞和陶铸,陶铸高大威武,器宇轩昂。我看了后非但不觉欣赏,反而别扭不安,因为雕像严重违背了事实。
陶铸是黄埔生,参加过南昌起义和广州起义,又成功地指挥了厦门劫狱,1932 年6 月作为福州中心市委书记到闽东主持成立闽东工农游击队第一支队,并负责训练农民武装。但他7 月就回福州了,并没有参加兰田暴动。后来暴动取得了成功,闽东第一支队经过血与火的洗礼,壮大成为独立师。全面抗战爆发后,独立师在叶飞率领下编入新四军,汇入到解放军的百万雄师之中。
陶铸仅在闽东呆了一个月,他没有在闽东留下什么丰功伟业,顶多是闽东第一支队的缔造者之一,更不曾是闽东特委主要领导人,把他放在群像的中央位置,而且高人一头(我父亲个头不到1.7 米),这个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我心情很沉重,这组雕像对不起那些牺牲了的闽东革命领导人:詹如柏、马立峰、阮英平、苏达、叶秀蕃……尤其是詹如柏,受尽折磨后慷慨就义,极其壮烈!群像中的叶飞是少数几个活下来的闽东特委和军队领导人之一,1955 年获上将军衔,他雕像的位置是众望所归。纪念馆之所以这么重视陶铸,我认为他们是出于对父亲的敬重,我心存感激,但历史不可违背,我对陪同我的闽东党史办同志说:“既然这里是红色教育基地,那就一定要尊重历史,特别是要对得起牺牲的先烈。这组雕像容易误导观众,我建议把陶铸像拿掉或改掉。”
在雕塑这件事上,我的反对实则是维护。
对父亲而言,我不怕有人黑他骂他,因为公道自在人心,我现在最担心的反而是那些低级红及捧杀。网络上流传着一篇文章,写的是陶铸与哥哥陶自强的不同人生轨迹及恩怨往事,开始读时还像那么回事,可读着读着就不对劲了,后来干脆是胡言乱语了,什么陶铸在二野三野的威望、授衔时李先念说的那段话……靠臆想编纂历史要不得!该文的作者连最基本的一些事实都没有搞清楚,查下百度也不至于荒谬至此。当然,通篇看作者也非心存恶意,其出发点也许与柏柱洋苏维埃政权遗址纪念馆的群像雕塑如出一辙,但用不实的表述过誉拔高陶铸,还不如喊“打倒刘邓陶”对父亲的伤害小些。
2019 年5 月,陶斯亮在福建宁德“闽东工农游击队第一支队成立纪念碑”前
以往我对父亲的爱,更多的是在感情层面上,后来有了一些理性认识,是因为我无论对自己还是对父亲,都有了自信,承认父亲的错误不仅不会抹黑他,反而使他更加真实。而如今我要重点提防的是那些低级红,因为吹捧比抹黑杀伤力更大。父亲都已经去世半个多世纪了,但我如今依然要捍卫他,捍卫他的名誉,捍卫他的信仰,捍卫他真实的一生。既要为父亲挡住污泥浊水,也要挡住廉价的红漆,这才是对父亲真正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