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煦斌
“来跟着我!我要教你们得人如得鱼。”(马太福音1.19)
回来的时候已经没有雨。黑色的山坳只有微弱的绿色闪光。我不知道怎样向山荑解释。那天捉的佛鱼相信已经死了,我忘记带一块石子回家,只有水它准是活不成的。
我慢慢走着。空气灰森森的,弥漫着雾,固体般的雾随着我的过处慢慢开启,然后在背后合拢起来。我跟前常常只有一小块路,雨过后它已经没有了颜色,白色的圆形的一小块路,我不知道它会不会把我带回家里。
风慢慢从山中吹上来,我感到有点寒冷。出来时我已经知道衣服不够,但我不敢再在家里多耽一会。山荑这样从门后偷偷看我使我害怕。她把臂缩进怀里,让袖子空敞出来。我只有匆匆拿了伞跟他走。途中伞子给吹掉了,那天晚上风这样疾。山间架的桥也塌了下来。木枝凌乱地散落在暗沉的山树上。但他说没有关系,我们便继续走。雨点随着倒歪的风不住打在我们身上。我们的衣衫都湿透了,沉重地挂下来。后来雨渐渐浓密了,四周一片灰茫茫,我只看见他苍白的手臂在两旁挂下来。苍白的瘦长的手,在风中兀自摆荡。之后我们到了他山上的岩穴。
现在雾慢慢稀朗了,山树朦胧地盖着岩石色的日光。我似乎走了许久。回来的路程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长。身上的薄衣湿了又干,现在似乎硬了一点,不时轻轻擦着我的颈背。皮肤也绷得紧紧,像新长的一层外皮。幸好家也快到了。
走进白林里的时候,太阳已经渐渐下山。低黄的天空在枝桠间柔和地展开。地上的积水还没有干。枯叶和泥土里的水在我踩进去时吱咕流过我的脚面。我们的白树闪着寒冷的亮光。它们也快十呎高了,柔软的枝桠在空中左右牵缠,月铃花轻轻从上面挂下来,随着风发出轻轻的嘘声。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把它挂在衣角,不知道它还会不会随着行走的脚步唱歌。
风已经停了,空中只有从叶子上掉下来的星散的水滴,摇摆着落到颈子上。我的腿有点发酸,脚完全麻木了。许多天不住给雨水侵蚀,它们已经白得有点透明,青苍的筋络蜷曲地在上面爬行然后攀到脚底。我的佛鱼也是这样的颜色,只是它头上多了一些灰黑的暗晕,一圈圈地叠到背鳍上。我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它是躺在河边一块蒲团般的圆石子上,石子也是淡青色的。淡青的石子上一条淡青的鱼。它盘着底鳍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流水,嘴巴一开一合地呼吸,眼睛的下皮受了牵动也在轻轻地抖动。那是一个澄明的早晨,在太阳下它发出淡淡的青光,给赤灰的四周盖上一层新的寒苍。四周一片寂靜,只有流水不时的淙琤声。这里没有树,所以也没有叶子在风中的瑟索声。河两边尽是石块,一直伸展到白林的边缘。我刚从山上回来,手里拿着满瓶子的树液,看到这景象不觉怔住了。我静静放下瓶子蹑足走到它身旁坐下。相信那时已经是正午,天空很高,无际地架在头顶上。我也盘起腿呆呆地看着它,像它看着水流。我慢慢把手移近它青色的光晕,手上的细毛在青苍里微微发出亮光。我感到手背上渐渐加强的寒气。在大白的太阳之下我竟渐渐颤抖起来了。我屏着气一动也不敢动,远处也只有风沙的声音。但它突然展开胸鳍穿过静止的空气呼啦跳进河里。我急忙跳下来赶到河边,但它已经在白色河床的石子丛中消失了,水面也只有跳耀的白色亮光。之后,我看到他从对岸涉水过来。衣袍在风中蓬飞,太阳在他脸上盖上一层金黄的日色。
回到家的时候我已经非常疲乏。腿的肌络在轻轻地抽动。头也仿佛支持不来。我坐在门根。风又渐渐强了,从外面带来一阵阵清淡的湿木气味。
山荑已经睡了。从这里看来她非常细小。在暗黄的竹床上,她弯着白色的身体向外躺着,一只手放在脸下,另一只挂在床缘,头发柔柔泻下来,衣衫的下摆也撩起了一角。我站起来轻轻走近她,相信她已经恸哭了许久。她的眼睑还有一点红,手腕给鼻子压着的地方残留着一些未干的泪渍。我轻轻把她的发撩到肩后。细小的孩子的肩膊。许多个晚上当她以为我睡了的时候,我看见它们在床的角落里轻轻抽动,然后惊怯地慢慢翻过来看看我有没有发觉。我的山荑。
太阳已经降得很低,外面的白树可能已经慢慢变成了红色。我看见有几根头发粘在她的脸上,横过了小小的下巴,绕到后面去。我轻轻把它们拉出来,给压着的地方现出了一些淡红色的浅沟,这也渐渐平伏了。
风又吹上来,床上的花瓣有几片翻飘到床下。颜色已是淡棕色,静静躺到地面深褐的花层上,槐树桩的桌子和小凳边缘、风壶的耳朵上和树墙间缀满的花朵已经垂下了头。她衣袍前大口袋中的花也枯了,有一些给压皱了,尖直的折角露出口袋外,有些给压出液汁,把白色的袋子沾上暗紫的渍痕。或者她真的许久没有到山上唱歌,采我们的花;或者她已经呆在墙角许多天,身子徐徐陷进床心,垂着头等我回来。我轻轻挨前,握着她的手。
太阳已经沉得非常低,顽艳地搁在横窗外,整个房间在一种虚幻的红光中飘浮着,我怔怔地看着她的脸,在浮荡的光里,她的眼睛慢慢睁开,一霎一霎地亮着。突然她惊跳起来半蹲着退到墙边,双手张开按着后面灰棕的树墙。她憔悴了,脸上也只有太阳的光彩。我没有做声,但她已经慢慢平静。她低下头咬着嘴唇轻轻笑起来,然后提起衣角膝行到床缘,像风中移动的影子,头发都溶进太阳里。现在她的眼中有泪了。她提起手搂着我的脖子,宽阔的衣衫的袖子缓缓滑下来,露出苍白的手。同样是苍白的瘦长的手,同样的召唤。风又吹起来了。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她把脸贴在我敞开的胸膛上,灼热的湿润的脸颊,灼热的唇,我怀里剧烈抽动的身体。我感到她短促的呼吸。她颤抖的手轻轻捏着我的肌肤。我在床缘坐下来。她柔软的缠卷的发飘到我的耳根。她垂下手慢慢滑下去,伏在我的膝上哭泣。她的身体折起来,像白色的胚胎。我感到我腿上她轻轻的牙咬,和透过衣衫的湿热的呼气。
“我不回来了。”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下雨,树墙上新长的雨叶等一会又会掉到床间来,让海里来的鸟把它盖在翅膀的伤口上。但它也许久没有来,可能它已经回到同伴间去了。
山荑这时已经退到墙边。白色衣衫里小小的身体在暗红的光中摇晃不定。她的手伸高抓着横窗的边缘。宽阔的衣袖又掉到手肘上。她歪着头轻轻倚着树墙,揉乱的发飘披在淡红的脸上。她已经没有哭,刚才的泪也渐渐干了。外面只有叶子还在乘风兀自翻飞。
可能她已经期待了许久,许多夜里她静静躺在床上看着横窗外星光的白树时,她已经想着这样的事情发生,想着这一切怎样开始,我的沉默。自从我跑到山后高顶的树上看天空以来,我便看见她逐渐憔悴。起初,她到河边打水后会挽着水桶走到高树对面看着我,静静等我下来。她会给我唱歌,念我们的诗,她的发上、衣衫上戴满了奇异的花朵,脸和手在太阳下发出宕荡的金色亮光。有时她只在那里向我微笑。风中的发在眼睛里蓬飞。开始时我总禁不住下来握她的手,跟她一起看灼热的土地上芒刺的种籽。后来我只是看着她,看着她白色的足踝停止旋转,她的脸慢慢暗淡下来,看着她在太阳下怔视的眼睛。我想她已经开始了解。最后她只是远远站在树下看着我,宽阔的白色衣袍在她身上拍打,花朵给吹得四散了,恁地在空中飘舞。后来许久她都没有唱歌。或许她已经编了许多关于孤独的故事,只是在等待我告诉她日子已经来临。我不知道怎么办。
看见她枯萎下去,我心里感到绞痛。她曾经是这样一个云端的女孩,现在她绝望而美丽。但我不能做什么。在我遇到他以后,我甚至没有明白。
现在一切都简单了。她不用再害怕。要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最痛苦的在脑子里怀想了这许久,覆演了这许久,现在已经不带来伤害。她的脸孔甚至是柔和的。
“跟他一起么?”风的说话。风的声音。柔软的白色枝条从横窗外伸进来,影子落在她白色的衣袍和竹床上,轻轻随着风吹摇曳。在这黯红的流动的天光里,她看来好像在透明的黑树丛间摆荡,一晃一晃。
“跟他一起。”“哪里去?”“海边去,有人的地方。”
或者不是这样。他没有说。他只是叫我去,我便去了。之后便是不绝的山路和岩石。我们都没有说话,到岩洞后他便让我坐在干地上。麻色的宽阔的岩洞,壁上零星长着灰亮的双瓣山叶,一片一片,在风中像拍翅的青虫。他用石竹的根生起火。
我们的衣衫都湿透了,发间的水掉下火里,升起淡青色的烟。我们的绳鞋都在雨中丢了,落在山洼里。我们把脚放到柴火旁,让暖气慢慢升至腰间。我们都听到石竹发出轻轻的迸裂声。之后他告诉我到海边的路。
“真的不回来么?”我也不知道。我能告诉她什么呢?我没有计划,也忘记了许多事情。我甚至不晓得什么会发生。他现在仍在等候我么?或者我得一个人下去,看海洋上白色的风痕。或者我们会走到人丛里,我会听见他对他们说话,他苍白的手指着日照的天空。或者,许多年后我会再回到这里看门旁山荑透亮的脸和飘荡的风袍。但我该怎么说呢?
“不。”太陽已经完全下山了。房子昏沉地溶进阴影里。我只看见灰墙前她灰白的袍子和苍白的手。荒山的风从横窗外吹进来,带着雨湿的气味,可能明天又会下雨了。
石
一
叶子上长着白毵毵的细毛,光晕一般散进周围的空间。每趟风扬起总把枝叶吹得颤动,这些暗白色的叶晕就如山里飘下来的雾向旁边展开了。
人们说这些扩散开的叶晕是死者的呼吸。父亲还没有回来。今天早上我看见他从橡林旁的小路翻上山去。这小路现在铺满了白千层树的树皮和迷迭香的枯枝。冬天过后,新的迷迭香便会再长出来了,满满的花点衬着白千层白色的柔软的枝干。父亲喜欢抓一把放在袋子里,让风把香气散播在他的周围。今早他还是推着用桦木造的手推车上山去。车左边的轮子给那天扛回来的青石压碎了一角,转起来一拐一拐,盛不了什么。这应该修理一下的。但桦树林去年冬天已经烧光了,现在那边只剩下一片焦土,盖着一层厚厚的木灰,每当风从西面吹来,还可以嗅到一阵枯焦的气味。下雨后那里成了一片无边际的黑泥沼,软绵绵地伸展到峡谷的尽头。有一天我把父亲一块石子扔进去,它停在泥面一会,然后缓慢地,无声无息地沉下、消失了。泥面上没有半点痕迹。
那是一块菊黄色、头颅般大小的圆石子,上面有黑色的斑点,从石中心散布开来。父亲前一夜把它带回家里,他把它抱在怀中许久,然后踏上梯子,珍重地把它放在他的石堆山顶端。第二天早上,天一亮他又爬上去看了好一会才推着木车上山去。是我把它摔坏的。我看见一只玄黑色带着油亮绿光的大山鸟钻进石堆的隙缝去,我伸手进去抓它的腿,但它扑一声飞掉了。石子摔在地上,砸破了一角,黑色斑点的碎砾散在粉黄色碎石的周围。我把它盛在一只布袋里扔进黑泥沼。父亲回来后沉默了许久。
父亲对石子特别沉迷。他每天推着手推车从各处把它们带回家里,放在屋后的空地上。从石滩、浅涧、山上的岩穴、谷口、泥土的里层找来的,不同形状、大小、颜色、性质的石块。风化的、雨露侵蚀的,带着空气或海潮斧凿的疤痕,带着树根、盐、水流、野兽和夜露的气味。美丽奇怪的石子放在一起,各自唱着不同的歌。柔软的石子,捏在手里像沙一样散开来,仿佛没有形状。菜紫色的、砂赭色的、烟蓝色的,像幽杳地从树梢下降的雾、青褐色的划着枣黑的伤痂,还有闷黄色的、麻红色的。有一块像一只唱着歌的鸟,唱了一半突然变成石头,歌声停止了,但仍然继续呼喊。四散的石块是惊慌的牯牛,陷入大地深沉的呼吸中再也拔不起身躯。另外一些像果子,叠在累累的生命上端等待下坠。还有许多是沉默的,躺在缝隙间,没有姿态也没有声音,凝视着四周寂静的空间像一个沉郁的梦。父亲喜欢把它们揣在怀里,抚摸上面的花纹。他的床上放满了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小石子。早晨起来时往往发觉它们还沾了他的温暖。较大的,他把它们叠在屋后的空地上,砌成一列小小的山脉,一直蜿蜒爬到后谷像一头冬眠的龙。父亲夜里醒来会坐在井旁的树桩上看着它们。它们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磷光。父亲吸着旱烟,烟火在幽黑中一明一灭,仿佛一头呼吸的生物,挪着瘦瘦的身躯晃荡于澄澈如水的夜空中。躺在床上,我常常嗅到渺渺飘来的烟香。
但今夜父亲很晚才回来。自从木车的轮子破了以后,父亲许久没有带石子回家,一连几天他都弯到后谷的山上去,我看着他推着破轮的车子拐上白色的山路。他的肩膊有点歪,宽阔的长衣在风的拍打下使他显得更加瘦小。
后山现在已经没有人居住了,偌大的山只剩几所烧焦的荒屋。那次大火后,土地都变了红色,红色的粉末掩盖了地面上的一切,人们都迁到山后的村落。在附近,只有我们这谷间还住得下来。我记得那场火,夜里一丛丛火焰从半山升起像异种的花朵。人们都逃出来,裹着毛毡站在山脚看燃烧着的天空,仿佛在看一个奇异的景象。现在那里完全荒废了。我每星期拿山芋到市集卖都从那里经过,偶尔只看见一头瘦瘠的狗懒洋洋地躺在几棵焦黑的秃树的长影里。
今天父亲回来的时候,带回一块奇怪的锈红色的石块,有半个人那么大,上面是许多整齐的圆洞,像一管管风笛插过它的身体。父亲把它放在木车上从后山推回家里。破旧的车子在灰白的小路上一拐一拐地扬起了附着石块上的红色土壤和地上层层的白色尘埃。我刚在炉旁烧洗衣的水,从窗外看见父亲在一丛红晕里回来。
父亲把它放在窗下,好教自己一醒来便看见它。那夜,他吃了两碗满满的芋粥,拍拍我的头便熟睡了。我夜里醒来看见他披着长衣站在门旁发怔地看着他的石子。山上吹下来的强烈的夜风解开他胸前的带子,衣衫扬起像一片风帆。他只是微笑。跟着好几天他都留在家里,一步也不离开他的石子。他把一张凳子搬到它跟前静静地看着它。石子的颜色在日间显得更加鲜明,但它仿佛越来越小了。每当风吹起时,它总是扬起一阵红晕,不知是粘着的红土还是石子本身的碎屑,落下来便成红色尘埃。这山谷的风特别大,红色的粉末粘满了我父亲的手脸。我拿毛巾给他揩拭,但颜色残留在他脸上深陷的缝隙间,使他看来越来越像他的石块。渐渐的,父亲甚至拒绝把它揩掉了。
二
一天,我看见一头生物从后山的白路上拖着腿慢慢朝我们的屋子爬来。它的头贴着地面,长长的嘴巴刮着地面上的白土。
我害怕地朝父亲看,他把手搁在胸前,仍然微笑地凝视着红色的石块。我回过头来时,它已经攀过了后园的矮石篱,一步一步缓慢而稳定地朝我们走过来。它像一头小鳄鱼般大小,一头红色的鳄鱼,拖着一条沉重巨大的尾巴。我发觉只有它的腿在动,头和尾巴像树枝般从枝干两端竖开来,像没有生命的装饰。它红色的皮肤上长着嶙嶙的触角和仿佛透明的淡红的小泡。走过时地面上留下了一行黏液和一条由它嘴巴刮出来的深痕。我开始嗅到一阵焚烧的气味,随着风涌满了整所屋子。
它爬到红石旁就停下了。父亲慢慢站起来握着我的手,然后我们看到它把爪子伸进红石的圆孔里,支撑着慢慢地爬到石顶。然后它便停下来一动也不动地俯伏在那里。
我们一直守着它直至深夜。后来我们睡过去了。翌晨醒来,它还是同样的姿势,只是沉重的尾巴垂了下来,身上的红色也变得更深。中午的时候,冬日的太阳强烈地照着这山区赤裸的峡谷。
我们看着它渐渐松软,塌下来,身上红色的小泡慢慢涨大,裂开来,冒出气泡,流出一种红色的液体,渗进红石中,或是沿着下垂的尾巴掉到地上,把带白的土地染上深深浅浅的红点。然后它掉下来,不再动。红石子在它坠下时给砸掉了一角,红色的粉末盖满了它的身体。
我提议把它扔到黑沼里,让泥污把它埋葬。但父亲说既然它从红石的地方来,就让它葬在红石的地方。我拿一把铲子在石子的旁边挖一个洞,把它葬在那里。我发觉整所屋子充满了它的气味。
那夜,我在梦中给一阵急剧的拍翅声惊醒。黯淡的星光下,我看见无数黑色的巨大的蝴蝶在强烈的气味中向我们扑过来。
它死后第二天,石块忽然发出隆隆的声音,然后整块石粉碎了,变成一堆红土盖在它埋葬的地方。石块塌下的时候,四周升起一阵红晕。我仿佛在红晕的中央看见父亲垮倒在椅子里。红色的尘埃慢慢沉下去,但父亲仍然颓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地怔视着前面的土堆。仿佛这样可以记着它最后的模样,它的竖立和横伸的姿态。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说话。
那焚烧气味越来越浓烈。在带着冬雾的风中,它变成一层厚厚的黏膜,牢牢贴着你的皮肤,再也挥不开去。你呼吸时仿佛在口腔里感觉到它,感觉它正在你的血液里慢慢溶化。
屋子逐漸盖满了一层锈红色的霜,怎样也揩不掉,在墙上、桌上、木碗和木斗里,被褥和衣袍的折缝中。在夕照中,每当风吹起这些红色的尘埃,整所屋子就像在一种昏沉的红色里微微颤荡起来。我每天早晨到谷前的石涧洗濯头发和身体,但一夜之间头发又变成一堆厚厚的红色垂在背后。我的皮肤也越来越粗糙,像红色的沙砾。
有一天,我经过谷后的荒山到市集时,看见一个男子躺在一所破屋的阴影里,他的身旁放着建筑的工具。他或许是从另一个山来的。他来这里干什么?他附近有一条狗正在抓着身旁的红土,把里层一些褐黄的土壤翻了出来。
屋子里,黑色的夜蝶越来越多了,它们的翅膀在夜空中翻起一阵一阵寒冷的风,微弱的拍翼声仿佛震撼了整所屋子。它们从每一处地方进来,从窗隙、门下、甚至破墙的缝。它们把身体从狭小的间隙挤进来,翅膀给挤掉在外边,身躯掉到被褥上,不久也枯干了,留下一点油渍。在漆黑中,我恐惧地看着眼前晃荡的空间。
黑蝶之后便是蓝色的风蝇。我从山后回来,看见墙上、窗子上全盖满了蓝色的斑点,我拿着抹布走近时才发觉它们是一只只拇指般大小的黝蓝色的风蝇,散发着淡淡的亮光。那是一种彩蓝的亮光,在天空中散着点点的金色。它们一动也不动地蹲伏着,我走过去拍拍木墙和窗子,它们只向前走了几步便又停下来再呆伏在墙上,有许多甚至动也不动。它们是从哪里来的?这些不会飞翔的蓝蝇?
然后是一群群的红蚁,在蓝蝇的周围缓慢地爬行,有时聚在一起,形成参差的图案,然后又散了,各自挪着肥胖的身躯在墙上颠踬。
这些奇异的生物,它们来是为呼吸这里浓烈的焚烧的气味么?
三
父亲越来越憔悴了。白天,他拖着腿在家具间茫然地走来走去。宽阔的长袍擦过地面和桌椅,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夜里,他只是坐在屋外窗旁的椅子上怔视着那块红石余下来的越来越细小的土堆。在强烈的气味中,我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外边森暗的夜沉重地压着这颓落的山谷。父亲的身体溶进背后的黑影里,只有他的眼睛很偶然才在暗淡的星光下闪一闪。一切显得死寂,没有什么在动。屋里只有黑蝶躁急的扑动和炉子里的一两点火花偶然飞溅进黝黑的夜里。
那天经过的时候,看见山上那人已经把屋子修好了。我看见他正在屋前弯着腰用铲子铲去表面的红土,把一些暗绿色的种子埋在底层褐黄色土中。他的背在灿白的太阳下闪着柔和的汗光。
父亲再开始到山上去,现在红土堆已经完全消失了。天刚亮,我便看见他吃力地攀上通往荒山的路。他没有推木车,它的轮子那天运红石时压了那么久,已经不能再转动,完全垮了。父亲只在肩膊上挂了一个大网袋,他的长衣被风吹动,他一拐一拐地走着,像那给红石压垮的木车。
那天晚上他很晚才回来,他把空网袋搁在桌上便倒在床上睡了。随后许多天他都空着手回家。失望中他的背更弯了,仿佛再不能负载任何的重量;他常常在一个动作中顿下来,起来走了几步,就停住了,好像给什么阻挠着不能继续。
只有在屋外,在消失了的红土堆旁,他才显得自然一点。浓烈的气味和红土的痕迹正侵蚀着整所屋子。墙壁发霉了,木的纤维会随着手指的压力陷下去,那天大门掉下了一角,在地上砸得粉碎。整个屋子好像随时会随着任何的压力而倒下来,像红石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终于,有一天早晨父亲没有起来。我看见他睁着眼睛看着布满裂缝和蓝蝇的昏红的天花板。他一只手放在胸前,另一只从袖管里伸出来搁在耳旁的竹枕上。我走过去把它轻轻握在手里。瘦瘪的布满皱纹的手,像他的脸一般盖着一层黯红的尘迹。我在他松软的皮肤上轻轻揩着,但红色已经深入皮肤里,成为皮肤的一部分。
后来他睡了,好像疲乏得再张不开眼睛。他的鼻子开始发出嘶嘶的声音,一下下从胸中传出来,像一根破管的风笛的声音。呼出来的气吹动从耳根飘过来覆到嘴边的几根白发。
这声音一直继续了几天,然后停止了。他的手在我掌中渐渐冷却下来,显得更加瘦小。我把它放进褥子里,用双手按着他的脸,希望把他溫暖过来。我全身淌着汗,在傍晚的凉风中止不住轻轻地颤抖,我拉拉胸前的衣襟。他锈红色的脸被我的手汗弄湿了,在黄昏恍惚的天色中,发出一层淡淡的红光,使他看来显得年轻和安详。我轻轻把他嘴旁的发丝拨到耳后,它们随手甩开,在微风中飘荡出去,然后像蒲公英一般降落到地上来。
我一直看着父亲的脸,直至再也支持不了昏睡过去。我把父亲葬在荒山的红土里。然后我看到不远处锈红的背景中有几株嫩绿的幼苗。我跑过去蹲在地上看它。柔和的山风带来了淡淡的清香。那是一种不知名的植物,淡黄色的枝,紫色的叶梗。我轻轻拨开土壤看它的根。然后,在奶白色的根旁,我看到了一块霜红色半透明的小石子,它安详地躺在暗黄的湿土里,在根须的网孔中透出柔和的亮光。我把它轻轻挖出来握在手里,感到一阵温暖散播到全身。我看着它,它棕亮的斑纹仿佛充满了液汁,在我抖动的掌中舒缓地流动着。是的。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它是我的第一颗石子,我将会在这里或更远一点的地方建我的屋,在深沉的土地上砌起我的石龙。
山
风起了,在这偌大的桃木色的厅子中我越发嗅到那强烈的熟悉的气味,像烟一般升起,袅袅地弥漫到每一角落。恍惚的、遥远的,随即又散了。
弟弟已经睡去。门后的黑暗中只偶尔传来床上轻微的翻动的声音和风的拂拍。我现在是更难看见弟弟了,我只能从紧闭的门后传出的各种声音知道弟弟仍在屋里。我们已逐渐远了。使我们仍留在同一所房子中的,相信只有一种对过去模糊的感情和不快的悬念。这是我们唯一的联系。可是,我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同样多风的一个初秋的黄昏。我同样坐在这桃木的椅子里看着屋外的园子,那是一个深邃的葱郁的花园,密茂的枝叶和藤蔓攀满了屋子的外墙,像绿色的狭长的疤痕。我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它粗疏地塑造了我的轮廓,也给我带来浓密的阴影。那天,我在花朵微红的晃动中看见他。
他很瘦,在暗红的光影中,他仿佛在热带植物宽阔的枝叶间悬浮着,然后便消失了,树隙间我只看见他栗色的衣服在风中飘摆,不久却又在晚阳虚假的亮光中溶化。我站起来,跑到窗旁。这时父亲已经迎出来了。父亲是一个寡言的人,非常老了,他已经许久没有离开他的房间,现在竟然走到院子里来。然后我看见他们坐在纠结的蕨草旁一块垫子一般的黄石上。在蓬乱的横生的植物丛中他们显得很小。淡红的亮光穿过群树朦胧地在他们身上照出一个个浮泛的光晕,在微弱的风吹中晃荡着,他们越发令人感到不真实了。这时弟弟已经走到我的身旁,他手里拿着软木造的蝴蝶,看见这景象又放下它,俯在窗框上,用手支头看着,他的脸在这晚阳中竟也亮起来,他这就在那里开始想着新的事物吧。风偶尔吹开覆盖他们的枝叶,又再把它们合拢起来。寂静里我听见昆虫嗡嗡的声音。我们轻轻走进园子去。
他让我们坐在他前面的红草上,便又无言了。他的头发很长,柔和地垂到额前,胡子差不多遮去了嘴巴,整张脸孔只留下眼睛,迷惘的秋夜一般的柔和的眼睛。父亲在旁边也沉默着,有时拂着衣上的皱痕。天逐渐暗了,灰重的雾从四周围拢过来,我看见他拾起周围的干枝生了一个火,然后从麻色的袋子里拿出一只铁兜、一壶水和一盒小豆,烧起汤来。柴枝的火花溅进四周横伸的枝叶里。黄蝴蝶在他的跟前飞动,然后他向我们说他的故事了。
那是美丽而奇异的故事,我们在以后无数寂静的晚上重复听到这相同的故事,每次都同样感到惊讶和震动。可能细节的地方改变了,蔓生的可能是蜈蚣草而不是羊齿草,是天狼而不是青鹿居住在蓝树的树枝上,但其他总是以相同方式、相同的排列次序出现,未说到的时候我们已经期待了,到它们真正出现了却又每次都感到意外。我们就这样开始做起我们的梦来。
我们开始幻想他告诉我们的一切,他失去的山和山中的鸟兽、白垩土地上红蚁湿润的行列、液态的风、红树绵绵的扯不断的枝干攀过黑土、石龙和没有阴影的藏青色的尘埃、巨大的蛇背上长着猪鬃般的硬毛、白鸟的叫声像鼓、风吹过时谷间的黄树丛会发出泡沫沸腾的声音、春天的红太阳和寒冷。
他说他的山是在一夜之间消失的。他栽了一株草,翌日醒来四周便只剩几块零落的石头和一丛黄菊,白色的粉末盖满了延展多里的湿地。他现在正在找寻这山,已经找了许久,但仍在找下去。有时仿佛看见它,朦胧地在空中晃荡,随即又消失了。他越过焚烧的大地和海流,蕨草在他走过的路上生长,然后一切尽成荒野了。一天父亲看见他在一条冒着泡沫的沸腾的河旁等候,便邀请他到我们的园子来。
而我们以后许多个晚上就是这样度过了,许多微风的无声的晚上。他总是在黄昏的时候来,然后在园子里生一个火烧汤。风在他的脸上吹拂,在闪烁的暗红的火光中,他的脸显得更飘忽不定了,而这时他身上发出一种枝叶在太阳下炙晒过的强烈的甜美的气味,一种不断在记忆中侵袭我们的奇异的芳香。有时我们听得累了,他让我们在草地上睡去,翌日我们醒来时脸上会有一条条狭长的红草的印痕。有时我们看着他和父亲守在这静夜里,看星光暗下去。四周是沉沉的黑影,只有我们中央的火光给周围投下了一层暗红色的微弱的光晕。我看着他们对视的脸,开始了解两人间一种沉默的关系。
但有一天,他告诉我们他不会再来了。他要到更远一点的地方继续找寻他的山。我记得那是豪雨开始后的第三天,我们全疲乏地躺在椅子上聆听着雨声,希望它会突然竭止。四周是厚重的湿黏黏的空气,沉重地裹着我们的皮肤,叫人难以呼吸。豪雨第一天带来的清新现在已经变成一种负担。屋外的园子现在显得更空洞,地上至少积了五吋以上的水,而雨却越来越浓密,像一幅厚重的幔幕,使一切都模糊了。然后我看见他慢慢穿过雨的迷雾走过来。
他湿透了,这是他第一次走进我们的屋子。说完话他便离去。我们呆了好一会,然后追出去要拿雨具给他,他在背后挥挥手,便继续向前走,平和地、稳定地,仿佛是雨中的一种仪式。
然后我听到园子中的一棵树倒了下来,隆隆的声音似乎继续了许久。
翌日雨停了。园子中的积水慢慢退去,一切都回复原状。树木更葱郁,然而父亲却没有再到园子去。
随着的许多天我们都喝豆汤。细颗的、透明的、土黄色的豆子,我们用木匙一口一口舀来喝,倚着墙,像他倚着树干。但我们都知道那跟他并不一样。
每到黄昏的时候,父亲便站在窗前,他用手肘支着身体努力看着仍带湿气的园子,肩膀微耸起来。他显得更瘦了,然而园子却也只有枝葉的晃动,偶然夜鸟从树上蓦地飞起,在空中划一个弧又静下来。夕阳的光逐渐退去,四周是更广大的黑暗。有时月亮出来给地面投下银色的影子,此外便只有雨后偶尔的流水声和蕉叶在风中的拍打。
园子比从前冷了。锈红色的蕉叶树干在夜光下发出青淡的光,看来更像金属,一棵肆意生长的金属的树。而我们也没有见到蝴蝶了。细小的、淡黄色的夜蝶,每当他来的时候便出现,在他的周围飞舞,仿佛从空中出来,随着他的说话扑动,有时它们会停在我们的手上、脸上,像一滴滴自天空掉下来的亮光。它们的拍动使我们四周变得柔和了,现在一切都坚硬如铁。
父亲更沉默了。有时他会呆在窗旁,一连几天一动也不动,雨来也不退开。当风把他的头发吹到脸上,他怔怔地看着在我们的忽视中越长越茂密的绿色的园子。
然后有一天我看见父亲从地窖里拿了一大片干肉放进同样是栗色的麻袋子里,他带了盛满水的木壶,穿上绳鞋默默地向大门走去,我们倚着墙看着他的背影在园子里逐渐缩小,逐渐沉没在四周蓬乱的蕨草丛中。然后我们看见他从硕大的阴影中向我们招手。我们连忙放下手中的柴兔,奔出去。
园子外是一条通往南面大湖的长长的山路,很宽阔,却光秃秃的没有蔽荫,没有树,甚至没有草,两旁是飘扬着尘埃和碎屑的土地。我们走得很慢,父亲已经老了,而我在这汹涌的热气中感到晕眩。现在已是六月的天气,空荡荡的天空里只有猛烈的太阳强悍地照着。我们走了许多天。我清楚地记起那些日子,我们期待夜的降临,好避开午间的炎暑和眩目的白光。我们会生一个火烧汤,然后任黑夜吞去火焰。我们在天色暗下来时睡觉,在白天沿着大路走,我们两旁是无尽的白色的尘埃,风起时它们从两旁的白土上扬起,簇拥在我们周围,像白色的厚重的帷幔从上面罩下,看不透,挪不开,风息了它们便又降下来,散到我们的头上和肩上,好待风把它们扬起。我感到越来越疲乏了。我不能抵受这刚猛的白色的太阳,我的脚也破了,我来不及换上布鞋便出来,绳鞋给太阳晒得干硬,在我的脚上割出了一道道的损痕,混合了汗液和溶进去的尘埃,它们溃烂了。
弟弟脱去了一层一层的皮,现在已经是焦棕色的了。太阳给他的脸上和手上结了一个个焦硬的痂,痂下面不住有白色的液体渗出来。
只有父亲仍在暴热和尘埃中安详地走着,什么支持他呢?而他已经非常老了。
然后我和弟弟回去了。我们看见父亲在白土的迷雾和永恒的热气中安详地向我们挥手。
他才是寻山的人吧。回去之后一切都改变了。我们休息了许多星期才完全康复,而沉默已经慢慢在我们之间弥漫着。弟弟开始了他永恒的冥思。他说一句话,做一个手势或做着什么的时候,会忽然停下来,失神地望着前方,深深思索起来。他变得害怕黑夜和声音,也不肯轻易走到园子去。然而我知道他仍在怀念着那许多无星的寂静的晚上。那许多美丽奇异而他无法参与的故事的晚上。我看见他把一束红草撒在枕旁,他现在也只肯喝豆汤了。
我现在好像感到什么也没有关系。我不能随他们去,我也没有懊悔。我在等待我的机会。只是我感到深深的怀念,他们正在追求新的秩序。我不想活在回忆中,然而现在我确是感到一切都不相干。屋子太大了,物件与物件间全失去了联系。我整天在屋子里,飘飘浮浮的,在门与门之间走来走去。我对园子也开始害怕了。它越长越大,植物都带着一种野兽的活力横攀。窗外一棵胡桃树的树丫已经伸到窗里来,它仍会继续生长,占去整所屋子。我在静夜的时候常常听到剥裂的声音,是生长的声音吧。窗左边的墙壁已经有一条裂缝了,黄昏的时候,当太阳斜下来,光线便会从裂缝中射进屋子,在地上做成一线彩色的亮光。地上各处也有了小小的隆起了,是根钻进屋子下面吧。
我不想记忆,但却仿佛处处都遇见他山中的世界,真实地侵入在我生活中。那天我看见一列蓝蚁横过厅子的地板,在墙脚一个小洞里钻出去。它们爬过的地方留下了许多粉末的碎屑,而地板上、墙脚上的洞也逐渐多了。它们会吃去整所屋子吗?
我不知道。终有一天我也会离去。
木
雨淅淅地落下来。山野间显得更白更迷糊了。我开始有点懊恼。是她弄错了么?可能他只是个普通的诗人罢了。我该认识他多一点才来。我踏进丛林的时候便已经有点不安。这是一个杂木林,横伸的坚硬的红绒木枝桠差不多遮去了通路,而他的屋子却在丛林的末端,我是有点畏途了。这是新冬的天气,在这漏不进太阳的浓荫的深谷里,我透过薄衣感到十一月雾湿的风吹。然后我到了丛林的尽头。
他的屋子看来是一所草草建就的木屋,四壁和屋顶是并排的不大粗壮的树干,树身仍长着青苔和槲寄生。屋前是一块只有杂草和树桩的空地,土壤差不多是淡黄色。走近屋旁的时候我发觉屋子并没有门,只有窄窄的一道进口,里面隐约传来一下下沙嘎的声音,柔和而肯定地在风里散播。我不敢贸贸然走进去,便在门旁耽了好一会。屋内好像没有窗,看进去晦暗暗的,只叫人觉得深邃。我喊了他的名字,一面轻轻敲着木墙,喊了好一会都没有回声。我迟疑了一下,终于进去了。
屋子里什么也没有。然后,在微光中,我看见他背着身站在屋中央锯一截树干,暗色的外衣差不多拖到脚踝。我再喊他的名字。他没有回答,仍是一下一下地锯着木,缓慢的随意的动作,像一种姿态而不像一种操作。然后他放下锯子,慢慢地用一根长木条撑起头上一扇很大的天窗。风随即吹进来,卷起地上的木屑。在发白飞扬的木屑中,我看见他缓缓回过头来。天窗的光像布幔一般散到他身上,在他周围泻开。然而那是多么衰老的荒芜的一张脸啊。我原以为他只有六十多岁,仍然有诗的生命,而现在我看到一个枯瘪的老人。
“我是杂志社的访员,可以跟你谈谈吗?”他拿起锯子,一面按着放在两截树桩上的树干,轻轻地锯着。他的头顶全秃,差不多木黄色的头发从耳根和脑后丝丝垂到肩上,硬的微鬈的干瘪的发,随着沙嘎的锯木声轻轻颤动。他穿着一件宽阔的长大衣,古老的坚硬的衣肩从瘦小的颈旁伸出来,像旧电影里的衣服。
我走到他身旁再说:“我可以跟你谈谈吗?”我发觉他锯木的时候眼睛并不是看着木块,而是凝视着脚前大约两呎的地方,他的眼珠是一种奇怪的茶渍的颜色,也像茶渍一般泻开去,混在周围的白色里,差不多没有边界。嘴巴是没有了,因为掉光了牙齿,旁边的肌肉陷进去。黑色的线随着下陷的肌肉弯到里面,像铜版画里的阳光,嵌死的、空心的黑太阳。
“我听过别人念你的诗,很喜欢。”
我听到他的诗是很偶然的,却忘不了。那天刚好中秋,杂志社的朋友都聚到王的家里。我有点害怕这些集会。我孤独惯了,我跟他们的兴趣不一样,或者是我的笨拙,使我无法参与热烈的谈话。然而我却听到她念诗。
那时他们刚在取笑骆的恋爱,喧闹声中我却看见一只硕大的、茶褐色的蜻蜓从半开着的百叶帘缝中飞进屋子里来。那是一只很美丽的蜻蜓,身肢很长,差不多淡黄色。透明的翅膀上布满了深棕色的弯曲的脉络,低低地回旋了一圈,停在我身旁放着的茶杯垫子上,过一会又颠踬着掠过每个人头顶飞走了。它从哪里来的?它怎会穿过这许多尘埃和寒冷来到城市里?
他们仍在喧笑,仿佛谁也没有注意。然后我看到身旁深陷的摇椅里一个女孩子轻轻抬起头朝蜻蜓的方向看去,她头发柔和地垂到肩上,一只手按着摇椅的靠手。我的心隐隐跳动起来。我见过她的,她替杂志写了许多忧伤而美丽的小说,偶然碰到,也总是低下头轻轻走过。
然后她看到我。她咬着下唇静静笑起来,拨开垂到额前的头发,便又陷回椅子中去。我走前一步。他们仍在背后闹着。灯光显得是太灿亮了。
“你也看到吗?”我说。“看到的。”她柔和地说,看我一眼又垂下眼睑。“很美丽,是不是?很少茶褐色的。”
“是啊……”她把手肘搁在摇椅的扶手上,用手背支着脸颊,白色的桌灯在她的长围巾上照出了非常柔和的颜色,“你知道一首写蜻蜓的诗吗?‘在梦与沉默之间,你带来水中的犹豫。”
“什么?”
“‘……带来水中的犹豫,仿佛便是写它的。”她轻轻地说。“没听过,整首诗是怎样的?”然后她轻轻念起来。她偏着头揉弄着盘到膝上来的围巾,一面慢慢地荡着摇椅,一晃一晃,旁边的桌灯照亮了她的脸,一会又让她坠进阴影里,在晃荡的灯光和她柔和的声音中,一切好像是不真实的。然后她抬起头羞怯地笑着。
“你喜欢吗?”“噢,喜欢。我从没有听过别人这样写。”“想不到你也喜欢。你自己的诗不是这样的。”她把掉下来的头发掠到耳后,看着地上的纸屑。我感到有点热。
“是谁的诗呢?”“是个奇怪的人哩。他几年前来到这里。姑母从前认识他,很喜欢他的诗。她说他出过两本很好的诗集,但也有许多年没有见到他了。”
“他现在住在哪里?”“在离岛,我可以从姑母那里查到他的地址。如果你要,我过一两天找给你……但很难找到他的,几个朋友去过都见不着他,但你可以去试试,你也写诗,他也许愿意跟你谈谈……我也很想知道他的情况。只是,一个人,总害怕四处找。”她把围巾卷在手里,轻轻垂下了头。
我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是由于酷热吧。我感到有点渴,便伸手拿起桌上的冷水,慌忙间把茶杯垫子掉到她的脚旁。我连忙放下杯子,却看见她慢慢弯下身拾起来,围巾拖过地面。
“你的围巾脏了。”“噢。”便再盈盈地笑起来。
“我可以看看你的诗集吗?”然而这里可有什么书呢?屋子差不多是空着的,就连床也没有,沿着墙边只堆着无数大大小小不同形状的木块:胖的、短的、半透明像纸一样薄的、裂成时钟模样的、中心穿了洞像轮子般的;还有许多长了苔,灰斑斑地挤在墙角,稀湿的,发出滃郁的气味。许多已经腐了,再成不了什么,却也仍有木的条纹,他要这许多木块干什么?他睡在上面的吧。
“听说你来这里好几年了,还有没有写诗?”她说他出来之前许多年也已经没有写,那十多年里只发表了几篇评论文字。其他便不知道了,也没法问,他的沉默使我更无法说下去。是这个人么?或许只是名字相同吧。看着他木然地锯木的神情,我开始感到有点不安。他不是专注,也不像在思索。已经看到我吧,为什么对我毫不理会?我的问题是最普通的,有什么好回避呢?偶爾他也会抬起头,看着白色阳光中抖动的木屑,但他仍没有停下来,锈色的锯子一下一下地戳进微寒的空气中。然后我离开了。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他使我困惑。他真的是写诗的吗?会不会是她弄错了?回来之后我捺不住约了她出来。但也只是想问问她。
等她的时候,我有一点紧张。我站在她屋子对面的灯柱旁,偶然车子经过带动我外衣的衣摆。许多事情我都不敢肯定,我是一个害怕孤独而又不能和人相处的男子。没有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的。
“等了许久么?”她翩翩地走过来。“也没许久。”天刚下过雨,地上满是积水。黑森森地蓬起了团团的树影。
她穿着米白色的方格裙子,围了一条米色棕色相间的长围巾。在这阴霾的日子里,仿佛一个清朗的微笑。
“我约你出来只想问问他的事情。”“电话里不是说过了吗?”她微笑着轻轻地说。“……”
“你真的去见过他了?”“是的。”我详细告诉她我们相见的情形。
“不会这样的吧。”她皱着眉好像不能相信地说。
“你觉得他是怎样子的?”
“我总觉得他不会这么衰老。诗是从姑母那里听来的,姑母出来之后住在我家,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便念他的诗,我在隔邻的床,听着便记住了。她近来变了,很少说话,有时用手敲桌子,发出‘蓬,蓬的声音。我很害怕她。”
她张开手接着从树上掉下来的叶子。“你懂念许多他的诗吗?”“十多首吧,我念给你听,我很喜欢一首叫《瓶子》的。”然后她在念了。风把她的头发吹到肩后,我看到她的额上柔和的线条,她的声音很轻,摇晃地飘过这渐凉的空气。念完之后她抬起头说:“你喜欢吗?他的诗很柔和、很甜美,是不是?总是充满爱和希望。姑母说她有一本白色木板封面的大簿子,全是他这许多年里没有收入诗集的诗,很珍贵。但他们开始攻击他的时候,有一个人拿了去,怎样也没法要回来。”
“他们攻击他什么呢?”“也不知道。姑母没有提起。她说话的时候不多。她只说他没写过情诗,永远一个人。”她慢慢踢着跟前一颗石子,一面把围巾团在手上从里面拢开,轻轻地说:“你好像也没有写过情诗,是吗?”说着又让头发垂到脸上来。
一辆电单车呼呼地从我们后面飞驰过来,啸声拖得很长,然后像火焰一般熄灭了。我感到有点慌乱。
“噢,看车子!”
“不过,他有些诗我是不大明白的。但总觉得很纯,很甜美,喜欢就是了……你有很多诗,我也是不明白的,但也欢喜。”她折断了垂到脸上来的一柄叶子,轻轻在脸上揉着,偏着头看我,盈盈地笑起来。她不是一个时常快乐的女孩子,但太阳在照着,她脸上蒙着淡红色的亮光。我嗅到她身上树叶的清纯的香气。我听到她轻轻走路的声音。然而我相信许多事情只是一些轻淡的影子,只是我希望它发生罢了。我甩开掉到我眼前来的头发,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前一步。我一定不要胡思乱想才好。我想说点什么,却一直找不到适当的话。然后她也没有说话了。我们默默地走着。我什么也抓不着,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到家了。”最后她说。这以后许多天我都不能平静下来,为什么她会喜欢他的诗?她是一个敏感的女孩子。从前见她的时候,她总是垂下头,轻轻地走路。想不到谈起他的诗时却竟有这样一种稚气的温柔。我许久没有遇到这样的女孩了。然而我是一个不能把握什么的人,我没由来地担心。我已经隐隐觉得我会弄糟某些东西,但为什么我总是想着这些?我对他的诗不是有新的兴趣吗?
然而,他究竟又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真像她所说是一个甜美的诗人?那为什么他会变成现在这样?中间这数十年他是怎样过的?我无法找到更多他的资料。熟悉的朋友没有一个认识他的名字,他的诗集更无法找寻。一个人为什么会消失得这样快?他经历了什么?诗集都到了哪里去?
我在杂志社的资料室翻阅二十多年来的《人民文学》合订本,但什么也找不到。
最后我知道了一所专供外国学者研究文史的机构,便托辞替一个刚来港的法国记者找寻中国近代文学的资料,借出几套文学杂志的菲林底片,准备借一个教授朋友的放大机仔细看。
但里面有关他的资料仍不多。他的诗一首也没有,只有几篇批评他的文章,主要是攻击他的诗过多意象,不够明朗,说他像“炼金术士”般在实验室里“熔炼文字”,用过分准确的语言“建立玄思的迷宫”,而在一般人逐渐走向明朗的时代,他正把群众引向“晦涩的墓穴”。另一篇却奇怪地批评他的写法过分“客观”,说他态度过分“冷峻”,描写部分纯是“白描”而无寓意,没有爱心,对广大群众缺乏关怀,没有社会意识。更有一篇说他的诗充满物质,“有拜物的倾向,崇尚工业文明,精于描写城市,却不是积极歌颂进步,也不瞻望未来,对人类缺乏信心”。
这些文字令我更迷乱了,一个人怎可以既是甜美又是冷峻;充满爱却又缺乏关怀,对事物存着希望而对人类没有信心呢?这些批评文字为什么跟她的观点完全相反?他们是正谈着不同的人吗?
外边全是夜了,月亮看来有点肥胖而肮脏。不会是她错了吧。她的柔和的静默的脸,淡白的手映着树叶看漏过来的阳光。我感到有些东西在轻轻涌起,我想伸手抓住,却又不知去了哪里。但为什么我仍在想着这些?
我决定再探访他,如果他说话,那就一切都明白了,她也一定愿意知道。走到门前的时候,我不禁迟疑了。太阳已经煌煌地照着,地上是一片眩目的黄色。我提着的资料好像更沉重。屋内还是上次的样子,只是更昏暗。天窗阖上了,只剩四周从窗缝透进来的昏白的微光。恍惚的、隐约的、边界模糊了,像可能复原的伤口。门旁放着一株新裁下来的树干,仍横生着枝叶,牵绊地伸到墙角。
“又是我来了。”我原也不期望他回答我,只是我开始有点难过了。我来干什么?我根本无法知道他会不会说话。我怔怔地看着他。我发觉他脚上没有鞋子,暗白的木屑盖着,仿佛成了木的颜色。他的动作很轻,像在做着一件可珍惜的工作,害怕弄坏了便无法挽回。他拉尽了锯子,等待一会,再轻轻推下去,推拉之间他让手肘在空中划着一个一个奢侈的弧。偶然木吃着锯子,他便停下来,来回抹着锯旁竖出来的小木枝,再拉上来。我忽然想到他的眼睛,那不像茶渍,像木,褐黄的木屑散到四周。
“我可以再跟你谈谈吗?我上次来过了……也是这样的时候……我是杂志社派来的……”他仍没有注意我。
“我只想你回答幾个简单的问题……我听过你的诗,很喜欢。现在为什么不写了?……还是继续写没有发表?……你的诗很甜美,为什么有些批评说你冷峻和晦涩?……来这里以前你最后发表的诗是在什么时候?……你独自住在这里?……你锯这许多木是为了什么?……你停一停可以吗?……啊,没有关系,你不停也没有关系……”我听到屋子里全是我的声音。风穿过外面的树丛,我的喉间感到呛咳的刺痒,我抓起旁边的枯木枝在手里转着。粗糙的树皮擦痛了我的皮肤。
“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吗?……我也写诗……我只想知道你对诗有什么看法……‘蜻蜓我便很喜欢……真的喜欢……你说说话好吗?……我会明白的……我也写诗……写得不好,却一直在写……你说吧,我会了解的……我真的是写诗的……我没有欺骗你……一切我都会明白的……你说话啊……我没有欺骗你,你相信我啊……我真的写诗……真的啊……我念我的诗给你听好么?……”我全身在冒着汗,牙齿间仿佛有酸液流出来。我的肺里有强烈的窒息的感觉。
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念著一首诗,苦涩的颤抖的声音散播在冷冽肮脏的阴影里。我忽然感到恐惧,是我的声音吗?
风开始从山窝的地方刮进来了,遥远的风声,穿过红绒木丛、巨石和黄色土地来到这里。卷起的木屑和尘埃弥漫了整间屋子,一切在朦胧中动荡。微弱的阳光穿过云从屋顶的木块缝隙间漏下来,在他身上投下了丝丝肮脏虚浮的线,他看来更不像活的人了。我的愤怒突然升上来。我用手大力刮着身旁横切的树桩,松浮的木给我划出了一条条白色的条纹,看来肿大而呆笨。他可是什么诗人呢?疯子罢了,在错误的时间和空间做着荒谬的工作,给挫折耗尽了,只剩下习惯。我还巴巴地赶来干什么?他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要我的诗感动他,而他仍在低着头,以一下一下的锯木声划出自己的时间。他是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没有记忆、没有感情和阴影,没有人也没有自己,我还给他念什么诗?
回来之后我一直不愿跟人说话。可能我一向没有给予别人任何东西,甚至也一直没有察觉这个。我已经不能像从前一般丢弃自己的生命。或许我能够给予的也已经不多了。当我们年青的时候,我们那么笨,那么浪费和闲不住,我们不能想象任何事情会走到终点。而现在终点还没有到,我们便抓住任何东西都不肯放过了。但为什么我尽在想着这些?我在屋子里已经耽了许多天。外面只传来电视片集的一段对话或几声狗吠,慢慢地,稳定地成一个完美的弧形升起又结束,悲哀地停止了。有时我想我听见一架飞机飞过,然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借来的多卷菲林,我都没再碰,放大机上搁满了旧报纸。许多已有了渍印,还要找什么呢?他根本不是诗人。
然而,朋友从远地寄来的一个包裹,却把这一切都又改变了。
我为了写一篇涉及唐代宫廷舞蹈的小说,曾托朋友在那边的图书馆找一些旧的论文,那里资料总是比较多、比较齐全。那天早上我刚从房子里出来的时候,邮差就派来一个小包裹,那时太阳刚洒满了窗前的书桌,我坐在晒暖了的桌玻璃前,打开封纸,那是一叠大小深浅不一的影印本,从不同的期刊书报取来。我迎着阳光胡乱翻着。然后,在一篇名为《青怨:群舞》最后一页的空白上,我发现了他的一首诗。那是一首关于树的诗。各种各样的树。毁坏的树。枯败的,破裂中看见风的疮疤;在大地上沉下去的;雷殛的、折损的,伸出焦黑的指头;在海浪里轮辘,不成形状的;荒弃的季节中毁损的;失持的,硫磺的颜色中歪倒在大地的身旁。而在这一切背后,在石灰、沙砾、火焰和盐背后,是“木的坚实的气味,生长的木的芳香,穿过夜的喜悦和季节的颜色”,来到他的房间,他指间感到了粗糙的抚触和木刺的疼痛,而木的条纹继续回旋下去,“萦绕在一切狙击,衰败,破灭和死亡的洼穴上方,达向河流的歌唱”。
太阳已经满满洒在我的脸上。空气里隐约有一种冬日的香气,在这朦胧的十二月早晨,远山成了云雾淡黄的颜色。我隐隐感到一种温暖蔓延我的全身,多么熟悉而遥远的感觉,曾经莫名地消失了,现在又随着迷蒙的冬雾来到我的心里。这便是他操作的原因吗?我想起他俯下身锯木的姿势,缓慢的,柔和的,让木块在指间破裂,脂香充塞着狭隘的空间,仿佛一种暗示,一种坚持,如他诗中所说。然而他曾遇到什么事情,什么使他变成现在这样子?
我连忙写信请朋友设法尽快找寻有关他的资料,一面继续在借来的菲林底片里查看,可是以后许多年的杂志里都没有他的消息。
我开始有点害怕,这么便消失了么?然而,在一九六七年十月的一期我却看到一段他公开道歉的启事,承认他在一篇诗论里的几点错误。启事很短,错误没有指出来。在一九六九年一篇署名金方写的批评里,我找到这样一句有关他的话:“他本可以利用这几年的时间好好反省,但是很不幸,他没有巩固自己的进步,反而走了回头路,并且越走越远……”他那几年发生过什么事吗?是为了什么的原因?
我花了三天时间不分日夜一气看完了那许多卷菲林,但他的名字却没有再出现了。他没有再写诗了么?
我立刻把知道的一切告诉她,希望从她姑母那里得到一点帮助。然而她的姑母却无法再说话了。甜美的诗也再不能冲淡这许多累积的过去。她只能记忆那时的生活,重叠的日子,在关闭的屋子里听着“蓬”的声音一下一下穿过冷冽的街道。死亡的暗哑的声音。车子载去了累累的尸体。
他也是忆着过去么?他已经非常老,他可以支持多久?我是有一点气馁了,一个人为什么只可以在这样狭窄的范围内认识另一个人?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又为什么这样脆弱?
在电话里我已经有一点不安。我滔滔说着我的发现,然后我感到那边传来的寒冷。我到达餐室的时候她已经在了,她穿着灰蓝色的毛衣,倚在身旁棕色浮雕的墙壁上。缓慢地拌着杯子里的饮料,头发仍然垂在脸上,仍然是柔和的宁谧的脸,然而太阳都留在外边了。我又从头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她静静听着,偶然抬起头,然后又继续拨弄已经冷却许久的咖啡。说到姑母的时候,她用手支着头,淡淡说着,仿佛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我头上的抽气机发出嗡嗡的声音,我抖擞起精神。
“他的诗真是好!”我急忙从口袋里掏出抄好了的诗递给她。她看了好久,然后放到桌上,轻轻地说:“很好,但有些地方我不大明白。”我想把我的想法告诉她,但看到她淡然的脸,却又语塞起来。她正注视着柱子上的海报。“啊,你想看德国木偶吗?”“也不是……这天气真冷。”我们离开的时候下起雨来。
我感到沮丧,两个人在时间的错失中落空了,无法在一起。可能这完全是我的责任,我把一切弄糟了。如今她再退回自己网里,我做什么也无法挽回了。我是一个对爱感到无措的男子,相信只能在别处找到安心的地方了。然而他又可以给我什么?他只会把我越弄越糊涂吧。为什么每样事情到了一定的阶段便总僵在那里?
时间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继续等待着,过了好久,仍没有他们任何一方面的消息。一切都消失了吧,我的日子就在守候中过去。
然后,几个月后,我得到一本日记簿。日记簿相当厚,本来属于一个翻版书商朋友的叔父,他不久之前去世,他的家人把所有的书籍文稿一并送给我的朋友。他把大部分藏书卖了,有几本他选了翻印,文稿都扔到一旁。我刚好到他家里,偶然翻开日记,赫然看到有他的诗,便赶忙要了过来。整本日记都抄着诗,除了他外还有许多其他的人,好好坏坏的新诗人都有。他的诗不多,但差不多有二十页全是他,这已经很好了。
我拿到之后,一口气连續看了许多遍。这已经是初夏的天气,澄明的天际里闪烁着几颗黎明的星宿,我仿佛嗅到了煮小麦的香气。屋后的停车场稀朗地晃动着树的影子,四周非常寂静,偶尔门外游荡的猫跑过弄响铁闸,然后又归平静。我心里有一种隐隐的不安的涌动,是因为她的原因吗?然而我仍感到快乐。
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我合上书本,静静地想他的诗。他的诗大致上可分作几组:一组写比较平凡细碎的事物和简单的感觉,写初升的太阳、写雨、写岩石、写李子、写秋天带着棕榈的颜色。另一组写街道、城市、屋宇和建筑。再另一组则纯是物件的诗。批评他的人都对,只是他们全都抓着他的一面生活态度,加上自己的影子或信仰,便当是他的全像了。我读他的诗不多,更不可能对他有更全面的了解,可是我感到他是喜欢简单的日常事物多于空泛的理念,他喜欢季节与盐、甜面包、咖啡、睡眠、空气、友谊和树木,看得见的,触抚到的。如果他有些诗是甜美的,我觉得那不是由于他只喜欢甜美的题材,而是他用了一种新鲜甜美的方式重新表现这平凡的世界,让我们看到沉闷的日常生活中,也可以充满甜美,最普通的物质里也有诗。
他的诗很少写自己,而多描绘外在的物象和事件,与两者的牵连,所以有人说他的诗是“客观诗”,他也很少写伤感的事物,很少直接呼喊口号,他描写的对象都经过刻意安排。然而在冷淡的外貌下,在物象和事件背后,我们感到了涓涓涌动的感情,他的温暖和对人的关怀。他有一首“窗”是写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然后听到窗外一个瞎眼的占卜者走过,笃笃的手杖响彻了空洞的静夜,全诗纯是描写,全没有任何煽情的字语。但透过纸窗我们感到了外面的黑暗与摸索,寒冷中的颤抖,一下一下算命的锣声敲出了人类的命运。
他写城市街道和物象的诗也不纯是白描。在各种形状、颜色、姿态下,我们看到了暗示。有一首写一辆巨大的红色油车停在一道石阶顶端的边缘,全诗有一种危殁的风雨欲来的气势,竟像是一个预言。他最后期的诗则多描写破烂的事物,壁上的罅裂、剥落的墙灰、被压碎了的瓦瓮、弃置的木头车、水泥地、破裂的铜扣的寒光、碎木和烂箩筐的粗糙;以及悬挂的东西:绳子、挂钩、木器、衣架、死鹿。我们感到一个死亡的威胁,却又有一种不肯就此隐退的坚持。
而这就解释一切了。我看完的时候已经六时多。我赶忙摇电话给她,还没有起床吧,也不要紧了。她一定会高兴听到他的消息,那便一切都不同了。
铃声响了许久,然后听到她朦胧的声音。真的把她吵醒了,我连忙告诉她我的发现,然后赶到她屋子对面的小公园里等她。
公园里仍是清凉的阴影,一张旧报纸被风吹到草坪的中央又翻过来。黄灯下我看见草尖上露水微弱的闪光。
然后她慢慢地走过来,四周都是雾,朦胧中她显得更恍惚了。我让她在长椅上坐下来,然后把日记交给她。她沉默地接过了,脸上有一种晨早的悲哀。她把本子搁在膝上,看看封面,然后翻到我用纸条夹着的地方,仔细地每首读着,不时翻到前面重看一遍。她垂下头,头发盖到脸上,我这里只看到她的前额和鼻子柔和的侧线,风轻轻吹着,黄灯下我感到了一种朦胧的温柔。然后她合上书,抬起头。
“怎样呢?”我说。她偏着头有点迷惘的样子。公园里的灯开始灭了,太阳仍没有出来,风把她额前的头发吹到后面,她是多么苍白啊。“有几首我是很喜欢的,像《墙灰》和《石》,我觉得很好。许多却是不怎样喜欢了。为什么写这许多碎裂、毁坏了的东西?我害怕一切残旧和破烂,仿佛开始了便无法不继续,一直沉下去了。”她的头垂得更低了,我看见她轻轻地,非常柔和地擦着脚下的沙地。
“不是这样吧。”我低声地说。然后沉默降下来。沉重地、稳定地,像一面灰色的网盖到我们头上。太阳渐渐出来了。我却感到绝望,如今她是完全地退去了,她出来的时候我因为犹豫或恐惧没法抓着,现在我连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也失去了。她对他已经失去兴趣,她会觉得我们之间再没有共通的地方,跟我也没有什么可谈了。我也是逐渐下沉的人,我可以拿什么给她呢?她是只有自己的沉默了。
然后她站起来。天仍是霾暗。我说要送她,她在背后轻轻挥着手,便继续在沉默中隐没在暗雾里。偶然汽车驶过,灯光照亮了她一会,然后一切又归于阴影。
我感到深深的寒冷,一切就这样消失了么?我是一个无法把握感情的人,我不懂处理一切的事情。
回家之后,我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沮丧中我重读了许多遍他的诗,现在我只剩下他了。但我也能够像他一样在孤独中升起,越过那许多丧失、破灭而继续生长吗?太阳已经照进来,桌玻璃上有日晒的温暖。在风中我嗅到从远处传来的树香。一切都是可能的吧。我决定再去看他,他如今是我唯一的慰藉了。
来到他屋外已是十时多了,日曝的树丛在阳光中闪烁着白色的亮光。他的屋子在夏日早晨的氲氤中仿佛美丽了许多,他的背也没有那么佝偻了。我叫了他的名字,然后坐在墙脚的一叠木块上。整间屋子弥漫着新伐的木香,我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呢?门旁好像多了些长型的木条,青色的叶子凌乱地铺在上面,他的天窗还是关着的。我走过把它打开了,强烈的夏日阳光蓦地降下来,惊起了屋里的尘埃,急促在空中翻飞。
然后我开始念我的诗,在木屑和阳光中,我仿佛平静了许多。我不再顾忌;没有什么恐惧,没有哀伤,也没有什么企图了。我缓慢地、平稳地念,从最早期的短诗开始。我不是一个很好的诗人,也写过许多坏诗,但我要他知道我的一切,所有的犹豫和恐惧、笨拙的错失和快乐,以及新近的悲痛。我也是木讷的人,便只有诗了。他会了解我的,我不需要他有什么反应,但我知道他在听着。他真的在听?也不要紧了。我听着那沙嘎的锯声,盈脸是新木的清香,我感到强烈的阳光和心里的悸动,袅袅的夏日烟雾徐徐上升,飘过他宽阔的衣袍,在他脸上散开;风吹动了地上的新叶,虫声响了,仿佛我们也成为夏日。
然后天慢慢暗下来。以后许多个星期天我都在这里度过,我给他念所有我喜欢的诗,说出我喜欢的原因,可能是一些记忆、一些想象、一些可能的意义,我从没说过这许多,可能将来也不会,只是我感到前所没有的自然。
有时我们沉默着,我们听到风从红绒木丛那里吹来,笔直蹿向屋后不远处延展多里的河滩,有时便也只有兀自的锯木声和我们的呼吸响在无风的秋日。有时夕阳从天窗上降下来,我们在暮秋的荡漾的红光里看木屑飞扬,有时天空没有云,有时我们看见飘鸟在远方鸣叫。而在这些宁谧沉郁的下午,我仿佛感到一切我曾经因为害怕或犹豫而失去、因为能力不逮而无法获得的东西都得到了补偿。
而在这许多日子里,他仍然沉默着。风雨从窄门中进来又去了,他仍然在独自响彻的锯木声中低下头。然而在一切沉默与习惯中我却察觉到某些微细的转变。
在晴朗的日子,当太阳不再猛烈,他会抬起头看着天窗,然后轻轻地,非常微弱地晃荡起来,好一会才停止。风吹过,把他的头发卷向肩后,他的脸在泻下来的冷冽的阳光中透出了淡淡的金棕色亮光。
许多时候,当我念着他一首关于破街的诗,我看见他俯下来挪出锯子,竖在锯着的树干上轻轻摇着,看它微弱地震动,一面低声嘘着气,像合唱的歌声,待我念完了,才又静静继续工作。
他不再只吃粘着树干的叶块,到外面伐树的时间也长了。当风雨从天窗上漏下来,我发觉他开始避到墙角。
这许多继续的暧昧的暗示,不明显,甚至也可能没有多大意义,然而我却禁不住感到了一点震动,我写了一首长诗。
那是一首关于他的诗,他的丧失,他对木的迷惑,他的坚持与姿态,他的沉默,他的绝望与衰老,以及慢慢的开启。
我写了许久,连续地写,拿去给他念的时候已经非常疲乏了。我坐在地上倚着一截横放的大树桩静静念着。太阳渐渐高了,我感到了一种柔软而暖和的流动。很奇怪,他一直出神地听着,腋下挟着一块刚锯好的木块,轻轻偏着头,任风把茶褐色的长发盖到脸上。屋外偶然传来树枝下坠的微弱的声音,空气里有竹花的清香,我轻轻呼吸着。然后看见他慢慢抬起头深深地看着我。无限的木棕色的眼睛。我胸中感到微微的震动。
这是他许久以来第一次看我。太阳撒下来在他的头发边缘、衣服边缘镀上了一线四散的淡金色的日光。映着仍是阴暗的背景,他仿佛更不真实了。我轻轻咬着下唇,看着他极缓慢地、柔和地坐下来。太阳更是高了,从天窗射进来散到我们的四周,把我们团团围在发白的飞扬的光里。
然后,我看到他缓缓把锯子递过来。空气中仍是尘埃的影子,我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风从外面刮到屋子里,我深深地颤抖起来,我嗅到风中强烈的木的腥气和阴影里的霉湿,翻卷的木屑充塞满了我的呼吸,我想翻起我的衣领,我感到冷流穿过我的四肢,太阳仍然照着,我听到了我身体寒冷凝结的声音,我僵住了。
蝙 蝠
我第一次看见蝙蝠是在十岁的时候。我跟母亲回乡探访寡居的姑母。姑母跟女儿独自住在一所近山的屋子里。屋子很大、很黑,只有窄窄的几只窗子,四面都是树,白天也只隐约分辨出东西的轮廓。第一天躺在陌生的床上是很害怕的。我的房间是在楼上,月光从横窗里透进来,也带来了幢幢的树影。风吹过,它们就在我的身上晃动。那时是炎夏的天气,但在这寂静的黑夜里仍有凉意。加上从后面吹来的山风,和四周奇怪的声音,我更是心里发毛了。我用手按着墙壁,好像这样比较安全,但仍然无法入睡。我看见从邻房屋顶伸过来嵌进墙里的木梁的圆切面,像墙上的装饰,这屋子也真的很旧了,墙上许多剥落,剩下红色的砖块,破口的地方更像一只只潜伏的野兽,我用竹枕护在胸前,感到更加害怕。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声极其尖锐的沙哑的叫声。
我赶忙跳起床,那像一个女子带哭的呼喊,不太恐怖,却是绝望苍凉的。我跑到隔邻母亲的房间,却看到她仍安详地睡在姑母身旁。我回房再细心倾听,声音却又静止了。
翌日跟母亲她们谈起这件事,她们都说听不到。但表姊说这附近的山上有一个蝙蝠洞,那可能便是蝙蝠的叫声。表姊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说话时总爱用手卷着辫子的末梢。她说春夏的时候它们开始活躍,夜里甚至会闯进别人的屋子里。
果然,我当夜就看见它了。我整夜都没睡,吃过晚饭以后便回房间,希望能够等到它。我从前只知道它是倒挂着睡觉的,样子可没真正看过,但既然它的声音像人,想也不致会太难看吧。我是在二时左右看见它的。我守在横窗旁看着前面完全隐蔽在黑影里的山。我仍感到有点冷,有点害怕,却又非常兴奋。我等了许久,然后我听到天窗那里有轻微的声音,我赶忙跳上床,回头时看见它从天窗上飞下来。
它差不多是鼠黑色的,腹部的毛比较浅一点,样子很像兔子,耳朵却非常大。它的翅膀宽阔地从旁边张开,甚至伸展到尾巴下面去,看来像一张晾在风里的黑色毡子。
它在房子里盘旋了一圈之后,便从横窗飞出去。掠过我脸前的时候我害怕得连褥子也咬破了。它的样子算不上很凶,但却仿佛是不可测度的。这夜它并没有叫。
第二天大清早我便抓着表姊问蝙蝠的事。她正在擦头发,柔软的黑色头发披到肩上去。我嗅到了一种芳香的气味。她说这里的蝙蝠有时也吃果子的,但还是喜欢蚊。白天它们全躲在洞里睡觉,她说她不敢进去,但在附近的山洞里也常常可以看见它们飞进来,尤其是在每年秋末它们准备交配的季节,雌雄的蝙蝠便会一起离开,飞到没有其他蝙蝠的山洞。她说它们交配的时候会发出芬芳的麝香味,之后便会搬到附近的树洞里独自居住。但它们咬人么?我说下一次我一定跟她到山洞里,远远瞧瞧也是好的。然而她听了却大力捏了我一把,说:“不准跟着来。”然后咬着嘴唇把头别开了。在初升的阳光中,我看见她的脸发出了淡淡的红光。
表姊真是很奇怪的,许多次我看见她向着对山的建筑地盘笑,有时地盘的人朝这个方向走来,她便会踮起脚仔细看,一会又呶呶嘴若无其事地坐下。有时她会拿着胸前的坠子瞧了又瞧。我凑过去的时候却总是给她一把推开。晚上更是找不到她,每天吃过饭不久,她总是把自己关起来。她的房间在楼下后门旁边,和我们隔很远,我们都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姑母说她最近喜欢早睡,但好几次我到厨房喝水的时候,却听到房里有说话的声音,翌日我问起她,她总是说我神经病,然后偏着头,飞快地跑开了。
然而,她怎样也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而我便在这里度过了我的整个暑假。白天我到山上偷鸟蛋,捉甲虫和大蚁,有时到河里游泳,这里的甲虫很多,我已经捉了三十多种,最大的一种有三只手指那么阔。我最喜欢一只黑色的,很小,上面洒着许多红色、黄色、藏青色的小点,像黑土地上颜色的雨。我把它放在一只戳了气洞的透明小胶盒里,用棉绳穿起挂到颈子上,有空便把它拿出来放到手上爬,那痒痒的感觉也真像雨滴流下来。鸟蛋也是有趣的。我把它们涂上许多图案,放在一只木碟上,有时我看见小鸟穿过那许多颜色战抖着爬出来,但过不了一两天它们总是死掉了。晚上我总是守在窗旁等蝙蝠。有时候等不及便睡过去,有时在梦中听见声音便又坐起来。来的通常都是那一只,它的尾巴有一撮灰白的毛。进来之后它喜欢绕几个圈子,有时我会把果子放在当眼的地方,它用口拾起便在空中吃起来。
我也到蝙蝠洞看过,但在洞口看见那许多一团团倒挂在洞壁的毛茸茸的黑色,便又吓得什么似的跑开了。而且它们也不全像兔子。我有时在河边的岩石上看见刚生产的雌蝙蝠挂着,小蝙蝠便钩在母亲的肚子上吃乳。有时它会衔着小蝙蝠的尾巴飞。看见这情景,我总是躲开,免得吓着它们。这时我却又不怕了。
表姊也还是老样子。有时她会亲热地搂着我,跟我到河边看虾,唱许多歌。有时却又一把推开我,独自看着对山未建好的学校发呆。她每天清早都在太阳下擦頭发,发丝便在风里飘着。有时她说要到村里面去,便整天不见了影子。回来时却又愉快得像我的甲虫,脸上红红的发出芬芳的气味。
然而,后来我却觉得她越来越憔悴,话也少了,也不肯再跟我到山上去。她会半天坐在窗前看着大树的枝干,一动也不动,脸上带着灰苍的颜色。这时她看来像干裂的鸟蛋。晚上,她更早回到房间去。有时深夜我听见她房里有碰撞的声音,待我下楼敲门时却又静止了。姑母她们以为她病了,都没有骚扰她,也没有察觉许多事情。但她越来越瘦了。
后来,有一天深夜,我听见后门给人用力地打开。我害怕有什么事发生,便赶到楼下去,却看到表姊站在打开的门前,看着一个向树丛跑去的男子的影子发呆,月色下我看见她手里拿着一块破布,嘴里仿佛有血流下来。然后,我听到那长长的、尖锐却又沙哑的,蝙蝠似的哀号。她的身体随着叫声弯下去。我静静地回到房里。
翌日,她失踪了。没几天,我也回到城里上课。表姊一直没有再出现。姑母不久去世,我再也没有她的消息。而在城市的夜里,我除了汽车声以外便什么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