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曦
古陶瓷鉴赏家、香港永宝斋主人及香港国际古玩展创始人翟健民先生
历来,各地窑场几乎都曾烧制过陶瓷花器,它们的形制多种多样,装饰各擅其长,体量大小有别。以精美的器物搭配各色花卉,既可成为市坊间酒肆铺排的热闹点缀,也寄予了博雅君子朗风霁月的清疏士风,同时也呈现于民众奉祀神佛的堂供香火中。直到今天,人们依然热衷于以插花来装点生活。
真正意义上的容器插花乃源于印度佛教中的供花仪式,《修行本起经》记载:“须臾佛到,知童子心。时有一女,持瓶盛花。佛放光明,彻照花瓶。变为琉璃,内外相见。”宋代陈昉在其《颍川语小》中曾提出:“花有瓶,非古也。盖自释道献花始,今人遂取古鼎鼐尊罍之范,强名而用之。”
魏晋南北朝时期,除佛教传入中土的影响外,本土的道教思想与玄学之风也日渐盛行,风流名士多浮心物外,寄情于山水花木。在当时的赏花活动中,还有聚芳、图花、以花木为友、为花木疗伤等风雅之举。直至隋唐五代,插花才真正成为一门专门的艺术,进入繁盛时期,不仅插花形式有了扩展,还出现了指导插花的艺术原则、插花品鉴专著及专门用于插花的花器,出现了专门的从业人员——卖花郎与种花师,以种花闻名的便有诸葛颖、王方庆、郭橐驼等人。这一时期,容器插花的形式也越来越多样,除瓶花外,缸花、挂花、竹筒花、小品花、大堂花应运而生。上行下效,民间甚至出现了斗花之风。陈诗教《花里活》记载:“长安仕女春时斗花,以奇花多者为胜,皆以千金市名花植于庭院中,以备春时之斗。”
至宋代,花事之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西湖老人繁盛录》中记载端午节卖花人“一早卖一万贯花钱不啻”,南宋赵蕃也有诗云:“昔人种田不种花,有花只数西湖家。只今西湖属官去,卖花乃亦遍户户。种田年年水旱伤,种花岁岁天时禳。安得家家弃籴米,尘甑炊香胜旖旎。”可见当时插花之风的繁盛。
图1 南宋 官窑青釉海棠式花盆
宫廷插花艺术也在帝王、贵族的喜爱与推崇下快速发展,其中最具代表的人物是唐玄宗李隆基,《开元天宝遗事》记载他曾欣赏“并蒂牡丹”,德行禅师《四字经》中有李隆基论术数时提及“金瓶牡丹”“瓶里琼花”“瓶里梅花”的记载,这说明瓶花在唐代已不只为佛教独占,也作为其他信仰的仪式,并与日常审美装饰关系密切。
两宋宫廷及官府贵家在节日中往往会举行盛大的插花盛会,周密《武林旧事》卷二载:“禁中赏花非一,……间列碾玉水晶金壶及大食玻璃、官窑等瓶,各簪奇品:姚黄、御衣黄、照殿红之类几千朵。……至于梁栋窗户间,亦以湘筒贮水,麟次簇插,何翅万朵。”卷七载:“(禁中)安顿花架,并是水晶玻璃、天青汝窑金瓶。就中间沉香卓几一只,安顿白玉碾花商尊,约高二尺,径二尺三寸,独插照殿红十五枝。”由此可知,宋代宫廷插花所用花材及花器的选择均有明确要求,以突出皇家富贵之意。
图1这件南宋官窑花盆则专供皇室栽种花卉使用,其呈海棠式,斜直壁,外敞,口沿嵌铜扣;下承四足,平底,中心留有一孔;通体施青釉,莹润光亮,釉面细碎开片,足端露胎,呈黑色。整件器物造型规整而端庄,殊为难得。
另据记载:“官府贵家置四司六局,各有所掌,故筵席排当,凡事整齐,都下街市亦有之。常时人户,每遇礼席,以钱倩之,四司六局皆可致。”由此可见,这些插花盛会一般由后苑修内司或“四司六局”等专门的职能机构负责,一般人家也可以花钱雇佣其进行代办。
图2 南宋 龙泉窑青瓷双鱼耳瓶
欧阳修在《洛阳牡丹记》中说,“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大抵洛人家家有花。”说明寻常百姓在特定的节日也都要在家中点缀鲜花以迎合节令。
宋朝的酒家茶坊等商铺也喜欢用插花来装点门面。杨万里《道旁店》诗云:“路旁野店两三家,清晓无汤况有茶。道是渠侬不好事,青瓷瓶插紫薇花。”店家用瓶花点缀门面、营造氛围,吸引观者或茶客、食客,给百姓的日常生活增添了一丝艺术气息。青瓷花瓶在宋代龙泉窑生产数量较多,如图2这件青瓷双鱼耳瓶,尖圆唇,盘口,长颈,两侧对称置鱼耳,斜折肩,直壁,隐圈足。通体施青釉,圈足刮釉,露胎处呈现火石红。折肩瓶是宋代新出现的瓷器品种,汝窑、张公巷窑、南宋官窑等窑口均有生产,南宋中期以后逐渐在颈部两侧安置双耳。
圖3 宋 磁州窑珍珠地七孔花插
除了龙泉窑之外,北方地区的磁州窑也曾生产过各式花器。比如图3这件花插,瓶口七孔,外口沿下折呈花边口,直颈,肩部较饱满,其上置六管,下腹部渐收,下置圈足;其通体施白釉,外底露胎,腹部戳印珍珠地,上划钱纹,造型尤为独特。
宋代许多花瓶孕育或脱胎于其他日用器具之中,或是相同器型多种功能交织使用,如酒馆中常见的梅瓶,瓶口细而颈短,丰肩、瘦底、圈足,器型简洁,既可插梅,也可作为酒器。比如图4这件磁州窑系的剔花梅瓶,小口,丰肩,下腹渐收,圈足外撇,通体施黑釉,腹部剔刻一周,呈现首尾相接的鱼纹。整件器物古朴自然,也是作插花之用。
图5 南宋 龙泉窑双兽环耳瓶
在宋代雅事盛行的时代,酒与花都是文人喜爱之物,所谓“古瓶盛酒后簪花,花酒由来是一家”。文人插花,在花器造型的选择上则以小而简洁为审美准则。
扬无咎《点绛唇·小阁清幽》云:“小阁清幽,胆瓶高插梅千朵。主宾欢坐。不速还容我。”冯子振《梅花百咏·浸梅》云:“旋汲澄泉满胆瓶,一枝斜插置幽亭。”此两首诗词描写的瓶花都是以胆瓶插贮。胆瓶,其因器型如垂胆而得名,口直且小,而不泄花之神气;颈细且长,而容花枝;削肩,肩以下渐硕,腹下丰满,而容水。其造型简洁而优雅,线条流畅而俊逸,是文人插花中的常用器。
根据扬之水在《宋代花瓶》中的推论,可知在两宋诗词中出现的“胆瓶”可能是表述花瓶中的一大类,并不是具体指某一器型。如图5这件胆瓶,方唇,直口,细长颈,颈部修饰两道细弦纹,素雅大方;两侧对称置兽形双耳,下衔花形环;垂腹,下腹圆鼓,下置圈足,圈足旋削规整,修足精细;通体施粉青釉,釉面勻净、光洁。
图4 宋 磁州窑剔花鱼纹梅瓶
图6 明万历 葫芦形青花五彩壁瓶
明清时期,人们对于插花的兴趣依然不减,并且出现了很多有关插花及插花所用花瓶的专著,如《瓶式》《瓶花谱》和《遵生八笺》等。明清时期的制瓷水平也进一步提升,出现了更多样式的花瓶,这些花瓶的造型在继承前代的基础上还加以创新。比如壁瓶在南宋时就已经出现,但图6 这类葫芦形青花五彩壁瓶则是明代嘉靖、万历时期新出现的壁瓶样式。对于壁瓶在生活中的使用,刊于万历十九年(1591年)的《遵生八笺》一书记载:“四时插花,人作花伴,清芬满床,卧之神爽意快,冬夏两可”,足见当时文人对壁瓶的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