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物哀”与“幽玄”之美

2021-05-13 18:58彭秋菊
青年文学家 2021年9期
关键词:物哀樱花

摘  要:“物哀”与“幽玄”在日本的传统古典美学思想中,无疑是最重要也是最具有日本民族特色的审美意识。物哀是贯穿整个日本文学史及文论史的审美意识。幽玄是一种超脱而又崇高的精神。大西克礼认为“物哀是从美学的基本范畴中派生出来的一种特殊的形式,幽玄则是从崇高中派生出来的”[1]。“物哀”是指睹物生情,触景生发的哀叹,感动之情;“幽玄”则是人对客观对象产生的一种意境深远,微妙迷蒙,余韵无穷的思想境界。

《细雪》是谷崎润一郎的作品,是其创作后期的一部长篇小说,该作品主要讲述了大正时代大阪的一个富贵家族中四姐妹的日常生活。故事情节围绕着三女儿雪子和四女儿妙子的相亲恋爱过程展开,《细雪》作为谷崎的巅峰代表作,行云流水地表现了日本传统生活与日本古典美,其中充满着对于“物哀”之美与“幽玄”之美的表达与感叹。关于《细雪》的先行研究成果很丰富,例如:陳德文的《谷崎笔下的女性世界--细雪.人物论》一文对《细雪》中四姐妹形象进行了分析;樊玮娜的《论<细雪>中的“永恒的女性”形象》对小说中的女性形象进行了全面解读;潘文东《从恶魔主义到回归传统:<细雪>叙事视角分析》则分析了该作品的叙事视角……在现有的关于《细雪》的研究成果之中,大体上是从女性人物形象、叙事手法、主题思想、语言特色等方面出发,对《细雪》进行了较为全面的研究。而以《细雪》中的“物哀”与“幽玄”之美为视角进行分析的文章较少。所以,笔者将以《细雪》为中心,探讨该小说中表现的“物哀”与“幽玄”之美。

关键词:物哀;幽玄;细雪;樱花;能乐

作者简介:彭秋菊(1997-),女,电子科技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外国语言文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1)-09--03

一、“物哀”之美

在日本平安时代,“哀”已经非常频繁地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只不过尚未和“物”一起结对出现。在《源氏物语》中,“哀”出现了一千多次,因此本居宣长[2]认为“哀”是贯穿《源氏物语》始终的创作宗旨和基本精神。并且本居宣长首次对“物哀”的概念做了详细解释和说明:“物”是指人们谈论,欣赏,忌讳的事物,“哀”是指人们对遇到的事物感到高兴,有趣,可笑,悲哀,思念,感动等情绪。在这些情绪中,悲哀的,低沉的情绪往往更加让人铭心刻骨,因此以“哀”来表达这种遇事产生的“好”的或者“坏”的情感最适宜不过。

“物哀”可以理解为是主体对客体产生的共鸣与同情,是人触景生情,感物生情,因客观事物而产生的悲欢喜乐。叶渭渠指出:“‘物哀除了作为悲哀、悲伤、悲惨的解释外,还包括哀怜、同情、感动、壮美的意思,在美的形态上‘哀已经不是悲哀的同义语了”[3]。久松潜一先生曾对物哀的意义进行了具体划分,他认为物哀包含的感情有:感动,调和,优美,情趣和哀感,其中特别引人深思的便是哀感。说到日本产生物哀美意识的原因,自然与其相对封闭的岛国环境有关。日本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得其形成了一个狭长的岛国,资源匮乏,并且多山地,地震海啸频发,因此日本人骨子里便有一种危机感,是对于明天和未来飘忽不定无法把握的不安全感。与此同时,日本自然风光秀美,日本人对自然环境的依赖性又很强,对花草风月等景物都怀有一种亲近的感情,他们对身边的万事万物都有着一种敏锐的感知力与包容心,“心有所动,即知物哀”,再加上日本传统文化,传统习俗的熏染,“物哀”便成为了日本人骨子里带有的审美意识。

二、“幽玄”之美

“幽玄”是日本美学思想中又一个非常重要的审美意识。“幽”的意思是微弱,幽暗,被遮蔽但同时又有深奥的含义。“玄”是指神秘,朦胧,意蕴深远,不易理解的意思。“幽玄”则指的是客体对象意境深远,微妙迷蒙,余韵无穷而让人产生一种无法言说的余情,比如“月被薄雾所隐”,“山上红叶笼罩于雾中”所展示出来的不明确不显露的状态,虽然我们无法直接感知客体的全面形象,但是透过被遮蔽的部分,我们反而可以激发所有的感官,更专注地去感受那种幽深的境界。除此以外,幽玄也有委婉,舒缓,优雅,寂静,深远等意思,意味着我们和审美对象存在着些许时空上的距离,但正是这个距离感让人产生一种悠远神秘但又无限广阔和充实的感情。幽玄往往带有一种神秘,梦幻的色彩,是不可言说的无法用逻辑解释的朦胧缥缈之美。

日本著名美学家大西克礼在《幽玄.物哀.寂》中指出:“幽玄”的一般概念都与幽远,充实等意义直接相联系,直指不可言说的深趣妙谛,而在审美意义上,幽玄也具有漂泊,缥缈,不可思议,不可言喻的美的情趣。

“物哀”是人与自然,主观与客观的和谐统一,表现出的既是一种情趣的优美又同时具有悲哀的意蕴。而“幽玄”之美,则是内涵的丰富,比“物哀”更重视人自身内心的感受与闲寂的内省。

三、《细雪》中体现的“物哀”与“幽玄”之美

谷崎润一郎是日本近代小说家,唯美派文学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代表作有《春琴抄》,《细雪》,《痴人之爱》,《阴翳礼赞》等等。1923年之后谷崎润一郎全家由东京迁居到京都,京阪一带历史悠久,文化底蕴厚重,环境优美,氛围古雅,更加激励了他的写作方向回归日本古典美。因此,他后半生的写作背景多是围绕关西的风土人情展开,他创作的长篇小说《细雪》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形成的。相比于他的其他作品大都追求强烈的刺激或者官能享受,《细雪》却描述的是大正时代具有代表性的普通女性的婚恋生活,在平淡的叙述中向我们展示了一幅日本古典美的高雅画卷,具有浓厚的现实主义气息和平凡生活色彩。

《细雪》作为谷崎润一郎创作后期的一部长篇小说,主要讲述了大正时代大阪的一个富贵家族中四姐妹的日常生活。小说对莳冈家族四姐妹各自的性格、衣着、生活习惯、命运走向展开了刻画和描写,故事情节主要围绕着三女儿雪子和四女儿妙子的相亲恋爱过程展开,同时也细腻地展示京阪一带的风土人情与社会事件,小说中雪子温柔美丽,贤惠大方,是典型的日式传统女性,身上具有日本传统古典美。妙子独立俊俏,聪明能干,追求自由,敢于打破传统门第观念自由择偶。在描写四姐妹日常生活的同时,该小说也描写了一系列体现日本古典美的传统习俗,比如赏樱,看能乐,捉萤火虫等等。《细雪》是谷崎的巅峰之作,集中表现了日本传统生活方式与日本古典美,其中也充满着对于“物哀”之美与“幽玄”之美的表达与感叹。

3.1《细雪》中体现的“物哀”之美”

《细雪》作为谷崎润一郎表现日本古典美的巅峰之作,其中充满着对于“物哀”之美的表达与感叹。首先,在江户幕府时代,莳冈家族曾是非常有名望的大家族,但是到了小说中四姐妹生活的大正时代,家族没落,从小说中可以感受到大家族曾经的辉煌不再,但四姐妹对以前的名望依然十分留恋,内心依然觉得自家是名门贵族,这也是三妹雪子相亲过程中既在不断放低要求和妥协,同时也在不断挑剔和犹豫不决的原因。家族没落以后,世人看待莳冈家族的眼光也由以前的崇敬羡慕变成了冷眼旁观甚至蔑视,小说从整体上给我们营造了一种大家族没落的“崩落”和“脆弱”感,任何事物都不可能永久辉煌灿烂,在大时代背景下,四姐妹也对家族命运的走向无能为力,在社会生活中更显得有些无奈与辛酸,整体基调上便给人一种脆弱与衰落的“物哀”美感。

“物哀美”在日本文學中常常表现为对美丽事物短暂且稍纵即逝的惋惜。比如在小说中,主人公雪子常爱穿素净的日式和服,性格温柔大方,她代表的便是优雅清新的日式传统美,而雪子相亲过程一再受挫,韶华易逝,妙龄不再已经年近三十的她尚未婚配,这使得整个家族都为她的婚事担忧,这也体现了家人担心雪子美好的年华一过便美丽不再,担心雪子身上的青春但古雅优美的传统女性美会随着年龄的增加而消逝,这无疑是对美的一种惋惜和哀叹。

此外日本人对樱花有非常强的偏爱,花瓣纷纷,微风浮动,盛放时极尽绚烂,凋谢时毫不留恋枝头,这种悲壮与崩落,浪漫与脆弱更是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物哀”之美。在《细雪》中有详细地描写三姐妹去京都观赏樱花的情节,并且对赏樱的过程描写得极其细致。三姐妹在观赏樱花时感叹樱花之美的绚烂,也惋惜樱花花期之短,不久便会凋零,再睹物生情,联想到自己的人生与命运,莳冈家族往昔的辉煌不再,从中体会到人生的些许悲哀,这便是三姐妹感知到“物哀”之美的一种表现。小说中二姐幸子,若有人问她最爱的花是什么,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最爱樱花。而且一到春天,她就会组织带上全家人去京都赏樱花,几年来从未缺过一次,仿佛赏樱对她们来说已经变成一个重要的固定节日。少女时期的幸子读过《古今和歌集》,其中有很多诗歌以樱花为吟咏的对象,古人大多渴望樱花开放但又惋惜它的凋零。幸子极其喜爱樱花,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尤其能够体会到古人那种盼望花开和惋惜花落的心绪,而绝不仅仅只是表面上的附庸风雅。幸子曾说过:“樱花如果不是京都的,看了也和不看一样”,并且幸子在自家院子里也种植了樱花,以便自己可以更贴切地感受樱花之美,樱落之哀。可见幸子是极其重视赏樱这件事的,丝毫不会马虎和敷衍。在日本人眼中,顺自然而为就是一种美。在活着的时候,就要认真努力活得灿烂,活得精彩,而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生命的一部分。因此相比樱花盛开时的娇艳,日本人更喜欢樱花凋落时的寂寥,以及带来的时过境迁的惆怅与惜美之情。小说描写了三姐妹观赏樱花时,她们感受大自然的美妙,感叹于生命的美好与精彩,但同时又对即将到来的樱花凋落和姐妹分离感到惆怅,借此表现出了“物哀”之美。

谷崎润一郎曾三次翻译《源氏物语》为现代日语,而《源氏物语》是日本“物哀”美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在《细雪》中我们可以看到有很多地方类似于《源氏物语》,对女性的人物形象和细腻心理活动描写得栩栩如生。在《细雪》中,弥漫着一种朦胧的、淡淡的物哀之美,全文贯穿着缠绵悱恻的抒情基调:主人公雪子最后虽然和御牧结婚了,妙子也最终和调酒师结为夫妻,看起来结局是圆满的,但是在相亲的过程中,雪子一次次因为门第,财产,性格等原因相亲失败,眼睁睁地从妙龄少女等到年过三十青春不再,在这个过程中,她不仅仅要承受来自家庭及外界的舆论压力,更要面对自己在追求真爱的道路上一再妥协却屡屡受挫的心理压力;幸子明明是一个自强独立的新时代女性,她自己开服装店和布娃娃店实现了经济独立,却经历了与未婚夫取消婚约,爱人病故,与家人断绝关系等不幸的事情。所以,最终的故事结局看起来是平淡而美好的,但也是雪子和幸子在经历了无数人生困境挣扎之后得来的结果。小说在前面部分就有描述:“雪子老早就死了母亲,十年前又死了父亲,如今她在长房家住住,在芦屋住住,没有一个固定的安身之处,所以即使明天就许配出去,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留恋的[4]”,因此也可以看出整篇小说从始至终都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哀愁基调。

3.2《细雪》中体现的“幽玄”之美

在《细雪》中,如果仔细留意,可以发现很多描写都表现了“幽玄”之美。从雪子在自己六次相亲过程中的反应,可以感受到其女性形象中蕴含着的“幽玄”之美。在小说里,二姐幸子为了雪子的相亲事宜不断地操劳奔走,她是与雪子最亲近的人,也是最关心雪子的人,但即使这样,幸子依然不能准确地把握雪子对每个相亲对象的看法,只能通过雪子的神态反应等细节来揣测,因此总是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模糊感,再加上雪子性格比较内敛,又具有典型的日本人式思维,即“暧昧不清”。因此在拒绝相亲对象桥寺的时候,雪子既没有明确拒绝,也没有给出一个合理体面的推脱理由,她表达得含糊不清,迷迷蒙蒙。这也正是作为日本古典美的代表人物--雪子身上所展示出来的“幽玄”之情,即不显露,隐秘而留有余地。除此以外,我们也能找到很多体现“幽玄”这种意境之美的情节。比如《细雪》中男女初次约会大多都是隔着帘子进行,只能听见对方的声音,而不直接看到对方的模样,这样就只有根据声音来想象对方的容貌,更是给双方留下神秘的联想空间,相比起直接见面多了一分不显露的隐秘感。

小说中雪子总是穿着素净淡雅的和服,这不仅仅表现出雪子身上具有的日本传统女性的古典美,简洁素雅的和服好似水墨画一般,留有大量的余白,通过这种留白,给观赏者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去联想其中的情趣和美感。也体现着一种“幽玄”之美。再比如在女性形象刻画上,传统的日本女性妆容往往都会在脸和脖子上抹一层厚厚的粉,不轻易展露自己的面部神态及表情。在《细雪》中就有这样的描写:“妙子给姐姐抹粉,从脖子一直抹到肩膀,留下鲜明的粉痕。”[5]这种惨白的色调,适合在传统的、存在阴翳的日本式建筑内观赏,在这种间接的弱光中所体会到的阴翳,朦胧而隐秘的美感,便是“幽玄”。谷崎润一郎曾在自己的散文集《阴翳礼赞》中列举过许多这种“阴翳”之美的例子,这种刻意营造出的阴暗和不通透之感,也正是日本人所追求的“幽玄”之美。谷崎润一郎提出的“阴翳”美其实是对“幽玄”美的一种发展,阴翳美指的便是一种朦胧寂静,幽远的“幽玄”之美。

小说中描写幸子姐妹去观赏的能乐这一艺术形式也表现出了“幽玄”之美。能乐是日本的传统演剧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幽玄”是能乐的重要美学意识,“幽玄”往往贯穿能乐的剧本创作和舞台表演的整个过程,通过极简的舞台道具,黑白交织的幽暗采光和人物动作,展现出若有若无的“幽玄”境界。且舞台上光线昏暗、表演者又戴着面具,看不出任何表情,观赏者必须通过音乐唱词、舞蹈动作等元素间接地感受舞台上人物的情感变化。能乐表演者的面具总是似笑非笑的表情,不同角度看去表情甚至会发生变化,这就给予了观众无限的遐想空间。这种表演并不能让观众迅速地理解到舞台上呈现的故事,而需要观众慢慢地去观赏并充分发挥想象力去体味其中蕴含的思想感情并形成自己的独到见解,因而更体现出“幽玄”之美。

3.3小结

“物哀”与“幽玄”作为日本民族重要的审美意识,在众多的日本文学作品中得到了充分地体现。“物哀”是指睹物生情,触景生发的哀叹,感动之情;“幽玄”则是人对客观对象产生的一种意境深远,微妙迷蒙,余韵无穷的思想境界。《细雪》作为谷崎润一郎的巅峰代表作品,其行云流水地表现了日本传统生活与日本古典美,小说中莳冈家族的没落营造出一种淡淡的哀感基调笼罩着全文,让人不禁感叹世事的无常变化。同时小说中穿插描写了一系列譬如赏樱,观能乐,写诗等活动,让人领略到了日本传统古典美的韵味。甚至在人物形象的刻画上,雪子给人的永远是一种淡然,似有若无,哀愁的感觉。总体来说,《细雪》这部小说中充满着对于“物哀”之美与“幽玄”之美的表达与感叹。

注释:

[1]大西克礼《幽玄.物哀.寂》,王向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年版。

[2]本居宣长(1730-1801),日本江户时期国学四大名人之一。

[3]叶渭渠,唐月梅《物哀与幽玄.日本人的美意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09。

[4](日)谷崎润一郎:《细雪》,储元熹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22页。

[5](日)谷崎润一郎:《细雪》,储元熹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

参考文献:

[1]徐俊璐.日本文学中“物哀”的美学意义探析[J].文化创新比较研究,2019,3(27):65-66.

[2]魏威.“物哀”与“幽玄”的审美观[D].长春工业大学,2019.

[3]雷鑫鑫.浅析“幽玄”之美[J].大众文艺,2019,(04):65-66.

[4]杨君.日本文学中“物哀”与“幽玄”的美学分析[J].南昌工程学院学报,2018,37(05):59-62.

[5]翟明雪.论谷崎润一郎《细雪》中的日本古典美[D].山东师范大学,2019.

[6]林少華.“侘寂”之美与“物哀”之美[J].读书,2017 ,No.459(06):164-172.

[7]王向远.论日本美学基础概念的提炼与阐发——以大西克礼的《“幽玄”》、《“物哀”》、《寂》三部作为中心[J].东疆学刊,2012,29(03):1-7+111.

[8]王向远.感物而哀——从比较诗学的视角看本居宣长的“物哀”论[J].文化与诗学,2011,(02):280-297.

[9]姜文清.“物哀”与“物感”——中日文艺审美观念比较[J].日本研究,1997,(02):72-78.DOI:10.16496/j.cnki.rbyj.1997.0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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