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爱民
腊月一到,天地就显得空旷起来。雪要是在晚上降临,规模又不小,就能给人们十足的惊喜。夜里,那几声竹折的声音,已经把梦的暖意加重了。清晨,打开门,偌大的雪光马上席卷了你。你的思绪飞扬在群山和原野。无论小雪和大雪,腊月的雪总是喜气的,所以都叫作“瑞雪”,表达着一种憧憬的欢喜。腊月是农历的最后一个月,既然是“最后”,就必须要有一个了结。如此,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不妨看作是一场对季节盛大的祭扫,扫掉尘垢,扫掉阴霾,扫掉烦忧。
其实,从正月开始,时令都是摇摆和躁动的。那些红红绿绿,那些喧闹奔放,你来我往地热闹着。而时间抵达腊月,抵达大雪以后,就是抵达了冷峻和深寒。茫茫原野,除了点染着几抹几点树木、断崖、墙壁、瘦瘦的水,皆是雪的天地。
在腊月,花信风也吹着。瑞香、兰草、水仙、山茶……这些花骨朵,要么雅致,要么野性,叫腊月有了些许的浪漫。尤其是梅花,因为文人骚客的渲染和寄托,似乎把腊月的风姿都占尽了。其实,对于寻常百姓家,倒是特别惦记着蜡梅的。蜡梅比梅花来得早些,属于灌木一类。在墙角,在篱边,在园子那头,不管寒冷天气的意见如何,蜡梅自顾自就动了灵气,于光溜溜的枝头笑出声来。开始是一丝丝的浅笑,后来一棵树、两棵树都笑开了去。蜡梅的出身在低处、在偏僻、在旮旯。她无所谓。那些花瓣即使被雪裹着、被冰割着,也总是金灿灿地呼吸着,幽幽的清香不动声色、不卑不亢、不绝如缕。蜡梅,不想风光,也不甘沉沦寂寞,真是一个顽强的精灵。“疏林冻水熬寒月,唯见一株在唤春。”“枝横碧玉天然瘦,蕊破黄金分外香。”这样的诗句写蜡梅,也算贴切,但又觉得有点矫情了:蜡梅的品性,本比这更超然。
想来想去,腊月的许多生机,也是聚在菜园子里的。“小寒大寒,冻作一团。”天再冷,园子冻不死,那一园子的青葱总是鲜活着。“冰冻响,萝卜长。”萝卜坚决和严寒叫板,把自己往高处举,往土里深掘。最后,身板被锤炼得结结实实,而甜嫩脆的品质,更叫我们充满了期待——萝卜炖羊肉,馋人哟。
菠菜、矮脚白、包菜、黄心菜、芹菜、芫荽、胡萝卜、大蒜、冬苋菜、香葱、韭菜……也都在勇敢地和季节抗衡。这些寻常的蔬菜,其实是腊月里蛰伏的许多小小的幸福,不惊天动地,却把每一个日子点缀得不凝滞、不呆板。当然,它们能够在腊月里天天向上,长得滋润,还是因为农人们日常细心呵护照料的结果。每一户农家,对菜园子的拾掇,其实和对待四季里的每一项劳作是一样的,都含了实实在在的念想,手心里攥着绵绵的劲道。
年年岁岁,村里的柴烟延续着平常的日子。到了腊月,柴烟的身姿和内涵就要丰富很多,因为一个最大的节日在等着:年。
“腊七腊八,腌鱼腌鸭。”臘月一项要紧事,就是准备吃货。月初,鱼鸭就差不多腌透了。晴好的日子,每家每户的屋檐下,油汪汪晾着那一串一串的,受用着阳光温和的咂摸。整整一个月,农家的灶间难得消停,磨豆腐、蒸米酒、做糍粑,弥漫的香味香气,抵消了寒冷侵袭,人心,被烘得暖暖的。
这当口,女人们除了准备关于吃的一切,还要扫扬尘、纳鞋底、购年货、照顾母鸡抱窝。农事也没停,男人们忙着积肥、造肥、修仓、修理农具,等等。“人勤春早”,大伙儿明白,好日子都是顶着风霜雨雪干出来的。腊月,每一个人都在尽最大的本事,把凛凛的冬天过成一个热烈的期盼。
大年三十晚,腊月只剩下很短的时光。所有的念想都沉淀下来:平安是福,团圆是福,一家乐呵是福。这个晚上,过得快,也过得慢:要祭祖,要放开门炮仗;要守岁,要给晚辈压岁钱;当然,高潮就是年夜饭了。
不管年景咋样,也要把年夜饭弄得欢实起来:要凑成双数的碗,至少要有八个菜,寓意发达;肘子是有的,下了许多功夫,蒸成一大碗,滑嫩,溜光,如琥珀,香气逼人;鱼是有的,红烧为主,红辣椒把鱼身子盖满了,看着就想出汗;鸡肯定也是有的,大都用炖的做法,汤黄亮亮的,点缀着桂圆、荔枝、红枸杞。马上,一家人围成一桌,吃上个把小时,吃得热气腾腾、热汗淋漓,吃得满面红光光、油光光,满屋子尽是快活,尽是喜气。
“野兴疏,冬寥落,炉前沉醉酒一壶。”是啊,腊月已经来了,春天也会捂不住的,不如,今夜,在梦里,潜回老家的山村去,守着一盆炭火,陪着父母,听他们唠叨你的小名,唠叨整整一个晚上……
(选自2020年1月18日《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