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悟铭 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
意境是中国传统美学中最具生命力的概念之一,也是其美学价值的重要体现。关于意境最早的表述,是唐代王昌龄《诗格》中的“诗有三境”之说,即“物境、情境、意境”。不过若是深入探寻与意境异曲同工的论述,则早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论和画论之中便能窥探一二。彼时虽尚未明确提出“意境”二字,文人学者们依然进行了大量对于艺术作品背后蕴含之秘密的研究。
譬如宗炳所论“澄怀味象”和“澄怀观道”,指出了创作主体的审美心胸与作品的意境有着紧密联系;又譬如王微所论“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则是从作品形体之上呈现的“气”与“势”的角度,考量作品展现意境的层次,即达到“本乎形者融灵,而动变者心也”的境界。此处的说法也可理解为,定义了作品意境的外部存在形式,往往直接取决于作品采用的创作手法,即所谓以形传心。谢赫在《古画品录》中提出的“六法”则更是意境的具体阐释,其中把“气韵生动”列于“六法”之首的重要地位,这无疑鲜明地体现了“气韵”为古代艺术家在艺术创作中最为看重的点,而所谓“气韵”,则正是有着超然意境的作品中往往不可或缺的一项要素,“气韵”二字本身就蕴含一个庞大的理论体系。气是生气,象征生命力;韵是韵律,是和谐统一的体现。气韵兼举,契合中国传统哲学在对立统一中整合万物内涵之要求。另外,在《论中国艺术中的气韵观》中,朱荣志教授提出:“气韵也是阳刚与阴柔之美的有机统一,是大宇宙完美的生机活力的综合体现。”他认为:“气韵是自然之道的体现,反映了生命的律动,体现了生命意识且还体现了个性特征的风采和神态以及和谐原则。”
由此可知,“境”是艺术家将客观存在的审美对象通过主观意识进行取舍加工后所形成的一种特殊的心理环境,无论物境、情境还是意境,艺术家均要将自身主体意识置于“境”中考量,方能有所得。“物境”是形似之境,侧重于客体,“情境”是情发之境,侧重于事物引发的主体感受,而“意境”则是意融之境。在这一层次中,主客体相互交融,达成和谐统一。
“道法自然”是老子哲学的价值核心,这恰好也是贴合意境作品创作过程的状态。在营造艺术作品“意境”之时,艺术家应抓住老子哲学的思想精髓,将对创作客体在历史、时代、个人、社会、艺术、文化等各种现实问题的实际考量,“自然而然”地和“情与景”交融,以求把握创作客体之“意”的深刻性和普遍性,做到以真境求神境,切实地进行以人为本的艺术创作。樊波先生在《中国书画美学史纲》中着重指出:“‘自然’二字并不是名词概念,而是一个摹态状语,表示自然而然(无为)之意。”道出了“道法自然”的核心内涵,即“道”化万物时自然而然的状态。老子将这种“自然而然”的过程描绘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抱阳,冲气以为和”。其中的“一、二、三”看似模糊而不知所指,却反映出老子在考察人与自然、宇宙的关系和人化自然的过程时的深邃和严谨,它是老子对宇宙从无到有、从简到繁的变化过程的推论。老子哲学客观地把人看作自然、宇宙的一部分,承认万物的存在和发展具有“自然而然”的规律性,揭示了可知性与不可知性的辩证统一。“道法自然”中蕴含的朴素的客观性以及超验性和辩证性不仅有助于艺术家思考道家本身的哲学意味,更能激发雕塑艺术家对中华传统文化中其他丰富内容的传承和突破。
道家思想中另一项与意境雕塑创作不谋而合的是“天人合一”的理念,这也可说是意境作品本身的特质。樊波先生在《中国书画美学史纲》中指出:“中国人建立了一种视万物及人与物为一体的宇宙观。因而在中国艺术家的视野中,天地万物也是一个可居可游的温馨家园。正是在这个怀抱和家园中,心物的对立和差别界限消释无间,艺术家的身心与天地万物联袂一体,协调和畅。这就是中国美学和中国艺术所追求的‘天人合一’。”在天人合一、同源同构思想作用下,中国古代的艺术家强调人必须与天认同,达到心物一体,物我交融,情景合一。
雕塑作为一种劳作技能,往往受到需求空间、创作时长、材料、设备、技术等现实因素束缚,因而以中国民间艺人祖祖辈辈间传承的形式沿袭。因此,多由士大夫阶层执笔的中国古代的美学理论中鲜有涉及雕塑意境的论述。然而从事雕塑的巧匠虽不善舞文弄墨,亦受到传统文化潜移默化的滋养。无论是劳动生活、神话传说、宗教伦理,还是儒道哲学中产生的感悟,都给他们带来了无数创作灵感,也由此诞生出一大批形神俱佳、意境高远的佳作。例如,秦代兵马俑、汉代说唱俑、霍去病墓前的马踏匈奴、唐陵中的走狮,此外还有四大石窟佛教造像等诸多名作。
由此我们可以总结得出,意境是一种艺术家在创作过程和艺术作品中展现出来的艺术创作主客体之间的交融关系,也就是创作主体在现实世界作品之外,进一步打造出的一个心象空间。而实现这一效果无疑需要许多条件,古人认为首先需要在创作中达到空明澄净的心境,即通过“去物,去我”,使主体进入一种“凝神遐思,物我两忘”的状态。换言之,“从特定时空中移除物象而观察其永恒,从具体形态中移除物象而使物我交相契合”。雕塑艺术创作之“意境”即是雕塑家将主客体情、景、意融会贯通之后在雕塑作品中呈现出的超然圆融的气韵,以及与之相应的思想和精神。意境的传达就是创作者激发自身内在能量的体现,全力突破这重重限制的过程,最终使得作品触及自身能力的极限,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呈现自己的心意,全无杂质。在中华传统文化里,“生为万物之性,生也为艺术之性”。因此,表现人生是国人在艺术创作中的最高追求。
雕塑艺术作品本身是一座桥梁,作品的意境呈现便是将观众引入作者心中进行交流。富于意境的艺术作品,所呈现的状态正是艺术家头脑中、心海里纯粹无瑕、森罗万象的三千世界。从这个层面来说,意境正是作者营造的一种心理情境。
“艺术心灵的诞生,在人生忘我的一刹那,即美学上所谓静照。静照的起点在于空诸一切、心无挂碍、和事物暂时绝缘。”即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
雕塑艺术的创作需在作品中呈现知行合一、心外无物的意境,去除不必要的语言和技法,舍弃多余的塑造,让作品趋于纯粹和单纯,更好地呈现创作者自身的精神活动,这也是笔者在雕塑创作中所力求的意与境的和谐统一。
构思作品《悟空》时,笔者将小说中的美猴王,放入宗教文化背景和时代中感悟,将“缘起性空”的大乘佛教的基本思想和老子哲学中“无为而无不为”的辩证性融会贯通,结合脍炙人口的西游记故事阐明佛法悟空和人生在世之间的关系。佛家的一切修行,都有教导人们认识性空、放下执念、跳出轮回的根本属性。笔者便将悟空、打坐入定、老年、五指山这几个元素构思成一个完整的意象。引导人们将悟空的西游一行暗喻为其征服本我,超越自我,达到超我,放下“我执”,百炼成佛的修行之路,自然而然地把观赏者带入清澈空灵、顿悟佛理的“象外之境”,明确了作品意境之“意”。
创作雕塑《愚公移山》时,比起传说故事的本身,笔者的第一个问题是:“我如何感受和理解这个故事的内核?”毕竟这才是自己的创作,旨在抒我胸臆、言我感悟。笔者阅读了《列子·汤问》和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以及范文澜先生的《中国通史简编》后,发觉愚公移山表面上看是一则愚公以精神感动天帝最终移山的神话故事,但是其着重点并不是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山在寓言中更多是象征着一种看似不可战胜的困难,寓言主要展现的是人面对困难不屈抗争的英雄主义气概,并无人类定要战胜自然之意。至此笔者明确了故事中的核心概念,接下来用作品展现出物我交融、情景合一的意境之美。首先笔者舍弃展现愚公带领族人挑山劈石的“对抗性”构图,而是重点描绘移山之后众人鱼贯而出、挺立山前的豪放英姿。在人物方面,笔者重点刻画了愚公、智叟、愚公妻、邻家稚子四个人物形象,注重拿捏重点人物性格神态和人物群像的整体精神风貌的和谐统一,以形写神,力争做到“气韵生动”,这里的关键在于脸谱化、具体化,人物并非特定而各自是一种精神象征。而对于王屋、太行两座大山的刻画,笔者一方面注重调节山和人物群像的大小比例关系,另一方面抓住“山水以形媚道”的特点,仿照中国古代山水画的思路,通过对其“自然之势”的描绘,烘托出王屋、太行的重峦雄伟。最终将愚公群像不畏艰难、乐观勇敢的豪迈气概和王屋、太行两座大山的巍峨之气融会贯通,构成了雕塑整体豪情万丈的英雄主义精神境界和浪漫主义精神气息,将笔者心中所感借由作品的雕塑语言和技法加以呈现。
铸铜《渡》
铸铜《悟空》
树脂《愚公移山》
作品《渡》的创作,则是笔者作为一个艺者和学者从中国古人处世含蓄内敛、遇事泰然自若的人生态度中生发的神思感悟。以“渡”为题,点明了雕塑所反映的人生就是一次由生至死的“过渡”。笔者通过刻画一个内敛、扎实、沉稳、厚重的儒生形象,展现了一位厚积薄发的古代鸿儒在人生之“渡”中无论遇到何种风浪都能潇洒自信、超凡脱俗的高超境界。低调内敛,是教导人们在知识和人事面前放下身段,以便更好地积累和吸收人生的养分;藏而不露,是教导人们看清名利的虚无缥缈,把自身有限的能力和精力留给体现人生价值的重要时刻。由此可见,中国古人强调“收敛”的真正目的正是为了更好地“外放”生命。世间的任何事都没有捷径,不管目标多远,都始于足下的每一步,强调积累的重要、强调含蓄内敛的处世态度,是古人给我们留下的宝贵精神财富。在实际创作时,笔者将古人的人生哲学带入自己的人生境遇。此时此刻,我已无我。我之心神仿佛已和古代先贤相通,我之人生仿佛已和先辈智者相融,于是创作一气呵成,畅快淋漓。
艺术家的创作过程遵循着“道法自然”,是创作主体感悟创作客体的方法论;艺术家的作品追求着“心外无物”,是作品意境呈现的最高境界;艺术家的人生奉行“初心不改”,是创作达到至高意境的基础和保证。发扬兼收并蓄观念的新一代雕塑艺术家,一方面要吸收国际艺术视野下的艺术元素与教育方法,另一方面要传承中华五千年的悠久历史和深厚文化底蕴。在基于中国传统美学理念与多元繁荣的雕塑艺术发展的当下,艺术创作应探寻富有意境的雕塑艺术的创作路径,创作出意与境合、思与境谐的艺术佳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