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泽
洗澡汤
从我记事起,在我的故乡大理巍山农村,20世纪1960年代、1970年代,结婚(讨媳妇或嫁姑娘)办喜事的头一天晚上,洗澡汤(谐音“喜照汤”)是一定要吃的。这是一道传统待客的方式,更是必不可少的风俗传承,是人人都尊崇向往并身体力行的仪式,颇具民俗色彩和风情韵味。
吃洗澡汤之前,双方最亲近的人和最好的朋友,依约定俗成,主动给新人送“装箱礼”,礼物包括:红糖、桂圆、大枣、葵花籽等,有的还装入一定数量的钱。
装箱礼完成之后,还要请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其前提条件是,夫妻均健在,家庭和美、子女孝顺),将新郎或新娘第二天要穿的一整套新衣裳及准备用来敬献井龙王、天地菩萨、喜神的一应贡品,摆放在撑有一把红伞的圆形簸箕里面,嘴里念着“吉令”,顺着古井绕上三圈,磕头作揖,虔诚地祈求井龙王、天地菩萨、喜神保佑婚礼顺遂,清吉平安。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一对新人必须恪守传统道德节操,才有资格举行这个神圣庄重的仪式。也唯有如此,才不至于辱没家风家教,进而受到家族和乡亲的尊重与爱戴。
紧接着,由新郎或新娘的兄弟姊妹亲自放给他们洗澡水在一个大盆里面(那个时候条件艰苦,农村没有自来水,没有洗澡间,没有淋浴,生活饮用水要靠人背肩挑或马驮),让他们洗浴身心,长辈及亲友们在旁边不停地叮咛,一定要做到夫妻互敬互爱,孝敬公婆。
这个很有仪式感的过程,代表两位新人在成家之前,接受亲人朋友的关心、呵护与祝福。场面十分温馨感人,充满浓浓的亲情与友情,令人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最后,就是进入吃洗澡汤的环节。记得当时的洗澡汤,只有手工做的碱水面条,佐料也很普通简单,有鸡蛋、杂酱、油辣子、酸腌菜、酱油、姜丝、葱花、芫荽,尽管看上去清汤寡水的,但却十分诱人,气氛非常热闹。记忆中,为了吃上一碗洗澡汤,很多小娃娃即使眼睛再涩(俗语,困,瞌睡之意)也能和大人一起坚持等待到夜深,唯有吃上一碗洗澡汤,方才安心,踏实。
如今,生活好过了,时常有高汤熬制的扒肉饵丝、一根面吃,有各种新鲜果品享用,但再也找不回那个时候的热烈气氛、感人场景和诱人味道了。更关键的是,很少有吃洗澡汤之前的相關礼仪细节过程,以及对吃洗澡汤的渴望与无穷回味。1980年代,尤其是1990年代以后出生的人,对吃洗澡汤应该是陌生的,模糊的,没什么概念。
随着一个时代的结束,洗澡汤已然渐行渐远,消失了,湮没在了历史的烟云深处。成为一代人,无数代人的追忆与怀想,时常慰藉心灵与情感。
红萝卜
霜冻红萝卜,是20世纪1960年代、1970年代的巍山农村,小孩子在冬天经常吃的一种东西。那时,在我生活的村庄,男女老少尚不知冰箱为何物,也从来没有见过听说过。
说来惭愧,我是直到1979年离开家乡到了大理下关读书,一次走在大街上,看到商店里在放“黑白电影”,又在别人的纠正下,才知道有“黑白电视”这种东西的。不仅如此,我用上手机,也是到了1999年的事情。这样一想,真羡慕现在的娃娃,还在吃奶阶段,父母就用手机、各种玩具、各种读物画册满足他或她的好奇心,有意进行启蒙教育。
虽然对冰箱一无所知,但不影响农村孩子因地制宜用土办法制作霜冻红萝卜,尝新鲜、饱口福。成为童年生活的鲜明印记,成为一个时代值得咀嚼和回味的乡愁。
顾名思义,霜冻红萝卜,就是被冰霜冻住的红萝卜。如何被冻住的?说来很简单,就是进入深冬,估摸着天晴下霜下凌的时候,在头天晚上,将装有红萝卜和水的一只瓷碗放到房子二楼裸露的瓦脊间,在瓷碗的两端用石头或瓦片垫严实,以防瓷碗晃动和掉落。
第二天一早,大人或我们小孩子会迫不及待上房去取被霜冻住的红萝卜食用。乍一看,圆圆的白瓷碗中,几点不规则的红萝卜被冰霜包裹覆盖,显得晶莹剔透,冰清玉洁,格外诱人,活脱脱一件自然天成、巧夺天工的艺术品,令人爱不释手。
在我的记忆和印象中,每次见到被冰霜冻住的红萝卜,非常兴奋激动,往往忍不住要用手指去戳一下硬邦邦的冰层表面,然后用舌头去舔一舔冰冷透心的味道,然后用刀或竹筷将冰层戳碎,一边抬着白瓷碗,一边吃碎冰和红萝卜,在村里其他小伙伴面前炫耀,满满的收获感和成就感,得意极了。
自家的白瓷碗,自家的老井水,大人从街上买来的红萝卜,物资匮乏的年代,孩子们却能因陋就简,像打陀螺,滚铁环,折纸飞机,追赶风车,跳绳,丢纸板,斗蛐蛐,掏鸟窝,在草堆里捉迷藏,玩“老鹰抓小鸡”游戏,寻找和收获简单的快乐,无忧无虑,将天性尽情释放。“无法再有的过去,只能重温的时光。”在感叹声中,很多人透露出无尽的眷恋和不舍之情。
有条件的人家,大人会在洗净切好加有适量老井水的白瓷碗中放入些许糖精或白砂糖或红糖调味,这样,天然冰冻的红萝卜味道更加独特诱人,以至于惹得大人小孩都会跟着淌口水,眼红难耐。而从色彩的搭配来看,加入红糖,视觉效果更好:白瓷碗、红萝卜、白色凝固的冰层、褐黄色的红糖,看上去十分的和谐精致,不仅是一件堪称完美的能品尝和欣赏的艺术品,还充满天真无邪,稚趣盎然的童话色彩,引发人们的美好想象,如春雨润物无声,熨帖心灵与情怀。
我小的时候,感觉一年四季风调雨顺:雨季,雨下得酣畅淋漓,大河小溪常年流水潺潺,有青鸡、石蚌、螃蟹、泥鳅、黄鳝、鱼虾可捉,库塘有野鱼可钓,山上有大脚菇(松茸)、鸡枞、青头菌、鸡油菌、谷熟菌、牛肝菌、虎掌菌、一窝蜂、猪拱菌、白风菌可捡,可谓应有尽有,能饱眼福和口福。
秋天,田里有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穗金黄,稻香袭来,沁人心脾,在田埂上随意走一走,成群结队的蚂蚱闪挪腾跳,脚下的泥土松软肥沃,没有农残和各种污染的概念意识。还可以到山上采摘棠梨果、地石榴、黄泡、紫泡、锥栗、地瓜、鸡嗉子果、马桑果、沙林果等野果,在农人眼里,秋色是能够解馋消渴润肺,尽情欣赏把玩和享用的。
冬日,气温低至零下几度,乡亲穿得厚厚的,以防冷着冻着。茫茫高天之下,群山起伏巍峨,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更有彩霞漫天,烟岚不绝如缕,不见一丝苍寥落寞。“风云相会,江山如画,极目楚天舒。”
新春伊始,人勤景明,柳絮輕摇,又兼桃红李白,杏花芬芳,还有石榴花,牵牛花,野蔷薇,鸡冠花争奇斗艳,目不暇接。春天里的乡亲,一个个笑脸如花,精神昂扬,浑身上下透露出不竭的热情活力,与春融万物,万象更新的时序氛围彼此应和,一脉相承。
果真是年年岁岁花香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从霜冻红萝卜开始,从天真无邪的童年着眼,回首数十年光阴之变,顿时惊觉一切已然物是人非,唯有回忆与念想常新,祭奠消失的时光岁月,籍此抚慰心灵。“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吗?!”
栽 秧
收完蚕豆割油菜。还没有好好喘上一口气,这不,之前排好的秧苗,在立夏前后,必须栽下去。否则,耽误了季节,直接影响收成。事实上,敬畏土地,视土地为生命的农人,从不会将土地闲置或撂荒,自古以来,没有例外。
每年四五月栽插季节,在我的家乡巍山彝族回族自治县乡村、山寨,很多上了年纪的妇女和汉子,正集中精力在田里忙活,女的栽秧,男的耕田,或挑担,将一应生产资料运到田间地角,或是将收获的作物肩挑马驮弄回家。
每次到栽秧现场体味乡愁,我都有这样的切身感受:如果不是纵横的田野上或多或少的现代民居建筑,飞架东西南北中的电杆电线,或近前远处轰鸣作响的生产机械,我真的以为回到了久违的农耕文明年代,远离车来车往的喧嚣,让身心沉浸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如入禅境。
收获、播种、耕耘,成天风吹日晒雨淋,汗水浸湿衣襟的农人,给我留下了一个又一个难忘的瞬间——
青山幽谷间,绿树婆娑,鸟声依稀。汉子与耕作的机械在水田中辛勤劳作。他强劲的体魄,坚毅的目光,对生活的挚爱与执着,我相信一直专注于他的狗也被强烈震撼了。
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坐在秧田里专注地拔秧苗。碧绿的秧苗生机勃勃,与秧田里被搅动的泥浆水相映成趣。透过妇人沧桑却本色亦然的笑脸,以及掩饰不住的心事,与生俱来对土地的深情与眷恋,我突然明白,有时幸福简单到无须想象,我们何苦总是对诗和远方念念不忘?
挑秧的汉子,裤脚高卷,水中的倒影,烘托、渲染出不一样的意境;或留一个侧影,一个背影让你凝视,融入,升华。相顾无言,却顿然如悟。
汉子将秧挑进水田中,拿起一把一把待栽的秧苗朝东西南北中几个方向均匀地甩出去,活脱脱将艰辛劳累的日子“甩”成了一种别样的情趣,一种驾轻就熟的艺术。距他身边不远处,一位妇人在躬身栽秧,无暇他顾。天光云影映衬下,夫妇俩在水田中劳作的身影,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之美。如诗复如画,此时无声胜有声。
智者云,“世上什么东西最好吃?饥饿!”芳草萋萋,树木葳蕤的坡头,夫妇俩席地而坐,各自端着不锈钢饭盒吃得正香。表情和神态自在、舒畅、惬意。这世间,还有什么能比得上劳动带来的饥饿诱惑?以及填充饥饿瞬间产生的快乐和满足?
羡慕之余,我更愿意将夫妇俩的不锈钢饭盒看作“情侣饭盒”,未曾刻意追求,亦从未想过浪漫风流乃至虚无缥缈的海誓山盟。但是,我分明感受到了一种无可抗拒的力量。除了我,相依在夫妇俩身边的狗,就是最好的见证。
白色辉映的水田,秧苗青葱的水田,水田中劳作的身影,薄膜覆盖的地块,收割后依然金色闪烁的麦田,褐红色待耕的土地,碧绿如玉的桑田,人工造就或自然形成的色彩……构成了初夏时节的巍山乡村山寨万顷田畴一幅美不胜收的斑斓画卷。
除了栽秧(包括排秧、育秧、拔秧等环节),农耕文明涉及农事的各个方面。与土地相依为命,赖以为生的农人,依节令播种、耕耘、收获,从不耽误,亦不敢耽误。经年累月,一代一代创造、传承、弘扬、延续了生生不息的农耕文明。也让我们有了可以亲近、吟咏和难以忘却的乡愁。这是文化的根脉,生命和精神的图腾。
责任编辑:张永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