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华清
(广州大学人文学院 历史系,广东 广州 510006)
《柳文指要》是中国现代著名学者、社会活动家章士钊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撰写的一部研究唐代文学家柳宗元的学术专著。1971年9月出版以后,反响很大。对中国古典文学颇有造诣的毛泽东称之为“解柳全书”[1],认为该书“义正词严”[2],“颇有新义引人入胜之处”[3],表示对其“敬服之至”[4]。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周恩来总理曾把这部书作为礼物送给尼克松。
然而,该书对被称为中唐文学双星的韩愈和柳宗元有明显不同的态度,带有极端的称扬柳宗元(扬柳)贬抑韩愈(抑韩)的色彩,(1)毛泽东说:“大底扬柳抑韩,翻二王八司马之冤案,这是不错的。”见毛泽东:《给康生的信》(1965年8月5日),《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1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430页。王学泰说:“《柳文指要》的最大的特点就是‘抑韩扬柳’,而且是‘抑’到底和‘扬’到极端。”见王学泰:《怪书〈柳文指要〉的书里书外》,《粤海风》,1999年第4期。钱伯城说章士钊是“赞柳批韩派的当代大家”。见钱伯城:《关于史官的辩论》,钱伯城:《问思集》,上海:中西书局,2011年,第82页。这跟中国历史上的扬韩抑柳现象(2)关于历史上的扬韩抑柳现象,可见何生风:《历史上“抑柳扬韩”现象探由》,《零陵学院学报》(教育科学),2004年第2期。形成鲜明的对比。章士钊为什么要扬柳抑韩?怎样扬柳抑韩?如何看待《柳文指要》的扬柳抑韩?本文试图对这些问题进行解答。
《柳文指要》极端的扬柳抑韩既有社会时代方面的客观原因,也有章士钊个人认识方面的主观原因。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学术界对韩愈、柳宗元的研究一直存在‘尊柳抑韩’的倾向”[5]。特别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大陆学界洋溢着比较浓厚的扬柳抑韩气氛。无论是发表在报刊上的文章,还是出版的书籍,多是扬柳抑韩的声音。这种情况直到1978年底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才有改观。
先看报刊文章的扬柳抑韩倾向。
黄云眉是这一时期扬柳抑韩的一个代表人物。1954年4月,陈寅恪在《历史研究》发表《论韩愈》,从建立道统证明传授之渊源;直指人伦,扫除章句之繁琐;排斥佛老,匡救政俗之弊害;呵诋释迦,申明夷夏之大防;改进文体,广收宣传之效用;奖掖后进,期望学说之流传,六个方面来证明韩愈“在唐代文化史上之特殊地位”[6]。1955年8月,黄云眉在《文史哲》发表《读陈寅恪先生〈论韩愈〉》一文,对陈寅恪的观点进行质疑和驳难。[7]1954年10月,黄云眉在《文史哲》发表《柳宗元文学的评价》一文,给予柳宗元的文学成就和参加永贞革新的行为以高度评价,认为柳宗元参加的以王叔文为首的政治集团,“从历史发展的观点上来看,是具有它一定的进步意义的”。柳宗元的文学具有人民性和现实主义精神。而韩愈不但不参加这个进步的政治集团,反而还写了《顺宗实录》和《永贞行》,把他们描摹成一个无耻的小人集团。[8]黄云眉这篇文章的扬柳抑韩倾向一目了然。1956年底,黄云眉又在《文史哲》发表了《韩愈文学的评价》,虽然肯定了韩愈文学的技巧,但认为韩愈作品中的人民性和现实主义的成分,“确是比柳宗元差得多,甚至还比其他作家们为差”[9]。黄云眉发表在《文史哲》上的这三篇文章,后来以《韩愈柳宗元文学评价》的书名结集出版,黄云眉为该书写了《引言》。《引言》说:“韩愈柳宗元名字的不可分离,只是因为他们同是唐代最杰出的散文作家,同是唐代散文和骈文斗争运动的领导者;而他们在政治上的表现则恰恰相反,韩愈依然站在旧的落后的势力一边,而柳宗元是站在新的进步的势力一边的。”“韩愈的政治表现不及柳宗元,从而使韩愈的文学内容也不及柳宗元,这是事实;但韩愈散文的高度熟练的技巧,跟他的领导散文和骈文斗争运动走向胜利的坚决的精神,柳宗元却不及韩愈,这也是事实。”在那个以政治表现判定一个人高下优劣的年代,黄云眉《引言》中的这些话,扬柳抑韩的意图不言而喻。
王芸生是这一时期扬柳抑韩的另一个代表人物。1963年2月,王芸生发表了《韩愈和柳宗元》,称韩愈是“热狂的君权论者”,柳宗元是“失败的政治改革家”。对柳宗元的操行多有赞扬,对韩愈的品德多有贬斥,说:“至于韩愈的品德,若同柳宗元比较,那就很差了。”[10]文章扬柳抑韩的意向十分明显。1963年8月,吴孟复发表《试论韩愈的政治思想》[11]一文,提出不同的意见与王芸生商榷。该年11月,王芸生发表《再论韩愈与柳宗元》[12]进行回应,重申自己的观点。1963年6月,王芸生还在《历史研究》发表《论二王八司马政治革新的历史意义》,高度评价二王八司马发动的永贞革新运动,认为二王八司马“反映庶族地主阶层的阶级意识和政治要求,要打破封建豪族地主阶级的垄断局面,想在政治革新方面作一番事业”,对韩愈着《顺宗实录》诋毁二王八司马的行为十分不满,认为韩愈这样做,“最无是非”,“以门户之见,着此曲笔,是不可恕的”[13]。该文的扬柳抑韩倾向显而易见。
这一时期出版的著作也有浓厚的扬柳抑韩倾向。
由陆侃如、冯沅君撰写,1957年出版的《中国文学史简编(修订本)》,在第四篇第三章专门设置《韩愈与柳宗元》一节内容,将韩、柳进行了对比:“韩愈强调儒家的道统,抨击佛老,而把自己当作道统的继承者。他忠实地拥护封建统治阶级,认为人民应该为统治者服务,并且毁谤当时有进步意义的政治改革。……柳宗元和韩愈不同。柳宗元不搞什么道统,虽然拥护六经,但比较有勇气反对传统制度的不合理部分,而且比较重视人民。”并认为:“过去批评家推韩愈为北斗,而诬柳所参加的政治集团为小人,现在我们应该重新估价了。”[14]此书扬柳抑韩的态度跃然纸上,十分明朗。
由侯外庐主编、1959年底出版的《中国思想通史》第四卷,专门设立了第六章论述韩愈的思想,第七章论述柳宗元的思想,对比这两章的内容,扬柳抑韩的色彩十分浓厚。书中认为,韩愈的世界观是“唯心主义天命论”,这一世界观表明韩愈“是一个从理论上为封建主义服务的大俗人”。而柳宗元、刘禹锡“坚持唯物主义和无神论”,“富有斗志昂扬的实践性格”,“代表着带有非品级性色彩的庶族地主与王伾、王叔文结成政治革新集团,向宦官、藩镇所代表的特权势力和豪族所代表的品级性地主阶级等反动统治集团,展开了搏斗”。[15]
吴文治1960年撰就、1962年出版的《柳宗元评传》,扬柳抑韩的倾向也很明显。书的第十二章为《和韩愈的交往及论战》,在列举了韩、柳在“论史官”“说天”“谈儒论佛”等方面的分歧后,明确地表达了扬柳抑韩的态度。例如,在评论韩愈“说天”时,该书就认为,韩愈的观点,“集中地表明韩愈所作的有神论的说教,他是为封建大地主阶级服务的”,是“反动的论点”,[16]而对柳宗元的观点则大加赞赏。该书还说:柳宗元“在文学上的成就超过了韩愈”[17],“过去有许多研究中国文学史的人,往往推韩愈为文坛北斗,而把柳宗元放在韩愈之下,指责他,贬斥他,现在我们是应该重新估价了。”[18]
由游国恩、王起、萧涤非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1963年7月出版,被用作高等学校文科教材。书中虽然没有明确的扬柳抑韩的表述,但在讲到柳宗元的散文时,通体都是赞美,几乎无一贬词,而在谈到韩愈的散文时,不时出现批评的声音,说韩的作品“宣扬了儒家学说中的封建糟粕”,特别是他的《原道》,“为维护封建等级制度服务”,其中宣传的“道”,“实际是他对于封建国家的法权、教化、道德等等绝对原则的概括,是饱含封建伦理的意味的”[19]。作者虽无刻意轩轾韩柳,但扬柳抑韩的倾向还是不自觉地透露了出来。
可见,扬柳抑韩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大陆社会的一个普遍风尚,而六十年代正是《柳文指要》撰写的时期,《柳文指要》显然受到这一风尚的影响。
客观原因只是促成章士钊极端扬柳抑韩的外部因素,而主观原因才是内在因素。那么,章士钊极端扬柳抑韩有哪些主观原因呢?
1.少年时期形成的对柳宗元人品的极度感佩是章士钊扬柳的主因。与柳宗元相比,韩愈在人品方面的缺陷,则是章抑韩的主因。
章士钊13岁那年,开始接触并攻读柳文,对柳文中体现的柳宗元高尚人品有了深切的了解。章士钊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和儒家思想的教育,价值取向以德为重。一个人仅仅有才是得不到章士钊尊重的,有才缺德的人,章士钊更是鄙视。在章士钊的眼里,柳宗元是一位德才兼备的人。柳公忠体国的政治品格,忠义奋发的丈夫气概,利安元元的人生追求,诚实守信的立身原则,光明磊落的处世胸怀,使章士钊感佩不已。对此,章曾夫子自道:“愚幼时读柳州集,考见当时伾、文事略,见子厚忠义奋发,智谋浅白,曾为之低佪不置。意谓他日遇此,亦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景仰曩贤,欲其毕肖,自是笃好此君之文,时时讽习。”[20]与柳宗元相比,韩愈在章士钊的眼里却是一位阿谀奉承、患得患失、哗众取宠、投机钻营、巧言令色的小人。章士钊这样比较韩、柳:
大丈夫立身行己,磊磊落落,与天下人以共见,是非利害,决之于己,如是者柳州有焉;凡事不近人情,必需委屈说明,以求谅于人,大抵其蔽即宿于是,且蔽之所至,纷纶轇轕,嚣嚣嗷嗷,往往经千百年而无能解,如是者属之昌黎。[21]
子厚论文,树诚为第一义……字字由衷而发,侃侃而谈,绝无巧立言语、穷讥毒佞之象。韩柳之所以为韩柳,斯为最高极峻之分水岭。[22]
吾屡言子厚是硬汉,从来不受人怜,行文不轻下一个怜字。[23]
退之只知求官,无意卫国,稍经摧折,怨悱百端,何其政识之低下,而干进之可丑也![24]
退之始终以文为敲门砖,卑下更何足论。[25]
子厚史识之高,心理之纯,不比退之以文为市,意在哗世取宠。[26]
退之为畜意谄谀之故,一味无中生有,妄事渲染,以欺天下后世人。[27]
章士钊心目中柳、韩个人品行上的高下优劣,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扬柳抑韩的取向。
2.章士钊对民的态度与柳接近而与韩相距甚远,这是他极端扬柳抑韩的重要原因。
《柳文指要》下部卷六有一篇叫《辟韩余论》的文章,这篇文章从另一方面揭示了章士钊扬柳抑韩的思想根源。章士钊在文章透露,他之所以抑韩,根本原因在韩愈“仇民”。他之所以扬柳,根本原因在柳宗元“崇民至上”[28]。
章士钊说,韩、柳之优劣“不外一个道字”[29]。韩愈有韩愈的“道”,韩愈的“道”是仇民;柳宗元有柳宗元的“道”,柳宗元的“道”是崇民。章坦言,自己与韩愈“并无先天仇恨”,对韩的文学成就,“亦无意加以抹煞”[30],之所以要对韩愈大张挞伐,就是因为韩愈的仇民思想。韩曾在《原道》中说:“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对此,章士钊愤慨地指出:“如退之言,民亦为上之俎上之肉耳,退之直仇民耳”(3)《柳文指要》下部卷六《辟韩余论》。《柳文指要》第1630页。章士钊十分反感韩愈《原道》这一言论,早在1914年他就说韩这一观点是“词旨缪戾,不足以欺童子”。语见章士钊:《自觉》,《甲寅》月刊第1卷第3号,1914年8月。,主张对韩愈严加批判:“由此看来,退之之所谓道,不能不加以严格批判,退之之文与学,亦断不能无差别而滥予接受”[31]。在章士钊看来,在对待人民的态度上,柳宗元与韩愈截然相反,柳宗元信奉民本思想,主张亲民、爱民、重民、敬民,崇民至上。章士钊指出,正是在对待民的态度上,柳宗元与韩愈思想境界的高下优劣立即显示出来。柳宗元主张“崇民”,这是柳宗元“优”之所在,也是自己扬柳的原因;韩愈主张“仇民”,这是韩愈“劣”之所在,也是自己抑韩的原因。
3.章士钊对柳文推崇备至,对韩文则甚为轻视。
章士钊少年时期就对柳文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以致达到嗜柳成癖的程度。他对柳文的中庸手法及中和之美,倾慕不已,称之为“宇宙至文”[32]。后来他去英国留学,学习政治、法律、哲学、逻辑等,西方学术的科学思维训练,进一步促进了他对柳文的爱好。章士钊说:“吾治柳文数十年,有一念微撼于怀,则凡爱好柳文者,其人大抵习于名数,性与科学相近”[33]。他自己正是一位精于逻辑与法律的学者,故对柳文特别偏嗜。对韩文,他心存轻视,认为“类俳是韩文本色”[34]。对韩愈“以文为诗”的主张,章很不以为然,认为以文为诗,其结果必然是文不像文,诗不像诗。①章还认为韩文拖泥带水,柳文简洁。柳在文学上是一个多面手,能作各类文体的文章,而韩只能作类似于笔的文章。对柳文的推崇、对韩文的轻视是他扬柳抑韩的另一重要原因。
①章士钊在《柳文指要》上部卷一《平淮夷雅》中说:“夫文与诗,赫然两体,不能相混也,今不曰退之不能为诗,而佯誉之曰以文为诗,试为譬之,亦直人类中之阴阳生耳。”《柳文指要》第8页。
②王应麟(1223-1296),字伯厚,号厚斋,晚号深宁居士,南宋庆元府鄞县(今浙江省宁波市鄞州区)人,官至礼部尚书。著作颇丰,《困学纪闻》为其代表。
③王文禄(1503-1586),字世廉,浙江海盐人,明代学者。著有《廉矩》《文脉》等。
4.“凡真嗜柳者,无不恶韩”。
北宋以来,学界对韩柳进行过多方面的对比。宋人王应麟②在其《困学纪闻》对比韩、柳道:“韩柳并称而道不同。韩作《师说》,而柳不肯为师;韩辟佛,而柳谓佛与圣人合;韩谓史有人祸天刑,而柳谓刑祸非所恐。”清人全祖望补充说:“一作《师说》,一不肯为师,是各量其力。辟佛是韩胜,非封禅是柳胜。作史之说,亦柳为长。然韩子大本大原处胜,而柳不逮也。”[35]明代王文禄③有《竹下寤言》一书,对韩、柳亦有相似的比较:“韩退之学不如柳深,柳子厚气不如韩达;韩诗优于文,柳文优于诗;韩不能赋,柳辞赋之才也;若论其世,柳非党伾、文,伾、文援柳为重;韩之求荐,可耻尤甚于柳。世以成败论人,是以知柳者鲜也。”[36]这样的对比,使人很容易得出韩、柳对立的结论。
实际上,韩与柳在多方面确实是一对矛盾。艺术风格、政治态度、哲学思想、宗教认知等,两人基本上是对立的。这种对立,被很多学者所认识,认为韩、柳就是两根对峙而立的标竿,人们如果要在标竿之间站队的话,近韩必远柳,近柳必远韩(或者说,扬韩必抑柳,扬柳必抑韩)。桐城派把韩愈奉为不祧之祖,自许“治韩文三十年,能解韩文”[37]的近代桐城派大家林纾就说过:“学桐城者,必不近柳州。”[38]桐城派宗韩,这就是说,学宗韩愈的,必然对柳宗元敬而远之。这是典型的近韩必远柳(扬韩必抑柳)的观点。而章士钊与林纾正相反,认为:“凡真嗜柳者,无不恶韩。”[39]这是典型的近柳必远韩(扬柳必抑韩)的观点。在章士钊看来,真正崇柳就必然抑韩,或者抑韩就必然崇柳。所以他对“知抑韩而不知扬柳”[40],或者“顾世之抑韩者……,皆绝不知崇柳”[41]的现象很不解,认为不“恶韩”,就不会真正“嗜柳”。而他自己正是“嗜柳”的,所以“恶韩”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章士钊扬柳抑韩是全面、系统的,其深度和广度超越以往历史上任何人。章将韩柳在文学、政治、对佛教的认知、师道、学养、操行等方面作了详细的对比。王学泰说:“章先生要制作千古之完人,他还从哲学观点、才智学问、政治质量、道德质量等多方面对柳宗元大加赞美,把1200年前的柳宗元描绘成神。而对韩愈评价正与此相反,……至于对韩愈人格的指责更是随处皆是。如说韩愈为人‘毫无道义’‘迷信鬼神’‘沉迷女色’‘贪生怕死’等等,这类的指斥对方私人品格的贬义词,章先生几近滥用。”[42]章的扬柳抑韩,不仅是全方位的,而且是极端的。下面我们看《柳文指要》是如何对韩、柳进行对比的。为了简明扼要地展现这种对比,笔者特制作了一个表格,这样,韩、柳两人的区别一目了然。
韩、柳对比表
续表:
续表:
下面详细阐述和分析《柳文指要》是如何比较韩、柳和扬柳抑韩的:
柳宗元是一个具有浓厚民本思想的思想家。他主张民为至上、君权民授,强调官吏要服务民众、施政要惟民所好。民本思想在柳宗元思想体系中居于核心地位。《柳文指要》对柳宗元的民本思想非常赞赏,给予高度评价:“子厚之尤异者,在主张民为至上”[43]。在章士钊眼里,韩愈则是一个“仇民”的文人,他在《原道》中说的“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财货,以事上,则诛”就说明了这一点。为了比较柳、韩在对民态度上的高下优劣,章士钊还引江瀚(4)江瀚(1857-1935):字叔海,号石翁,福建长汀人。曾官河南布政使。民国时,曾为山西大学教授。工诗古文。著有《慎所立斋文集》《慎所立斋诗集》《片玉碎金》等。所著《慎所立斋存稿》中《读〈柳河东集〉》一文:
子厚《送薛存义之任序》谓:吏者民之役,非以役民,盖民之食于土者,出其十一佣乎吏,其言与近世英吉利国语以官为公仆相同,而子厚独早见及之,可谓卓识矣。同时韩退之作《原道》,乃称: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其与子厚之言,相去不亦远哉?
对于江瀚之言,章氏加以引申说:
独叔海以老师宿儒,见及乎此,犹自超人一等。又提出与韩退之作一比较,以见《原道》诛民之说,视子厚不啻直坠九幽之下。[44]
章士钊认为,柳优韩劣,主要就是在于对民的态度不同,柳宗元崇民至上,韩愈以民为仇,柳、韩的思想境界就此判若云泥。
柳宗元曾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道出了自己平生所致力之学问本源,开出一书目如下:
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为之文也。
在《柳文指要》中,章士钊引用了柳宗元这一书目,并将韩愈所致力之学问根本与柳宗元加以比较:
惟以韩、柳两家相较,似乎子厚所开之书目表,退之万开不出。盖退之惟以《六经》相标榜,而子厚所指为旁推交通者,退之乃自承束《春秋》三传于高阁,《国语》之不涉目,自无俟论,以言《离骚》,退之一生未尝用力,述作中不含一分骚意,此其一。即以经论,退之至谓《仪礼》难读(5)韩愈《读〈仪礼〉》曰:“余尝苦《仪礼》难读,又其行于今者盖寡。”,废而不观,轻《尔雅》注虫鱼,弃不之取,余经亦不闻有何专精之部,此其二。
比较之后,章士钊得出结论说:“以两公之文章功力而论,韩之无以企柳,生前早有定论。”[45]
章士钊在这里告诉人们,柳宗元阅读广泛,涉猎宏阔,博闻强记,学养深厚。而韩愈阅读狭隘,视野逼仄,枵腹空疏,学问肤浅,其学养不能与柳宗元相比。然而为什么韩愈在历史上享高名、得大位(6)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韩愈被列入太学祭祀从祀的名单中,并被封为昌黎伯。呢?章士钊分析说:
概自两宋以来,韩文势力不廑不衰,而且潜滋暗长,反而加大。此并不由于韩文之有真实基础,吾曩言之,是后代人之游谈无根,必须奉一游谈无根之前辈,为之宗主,以炫世而欺人,而韩文始日见昌盛而无底止。加以宋人倡为帖括之学,以经义试士,使空疏不学之流,便于取得利禄,同时一、二优异者,复以古文名义自高,奉扬同一空疏、易于仿效之人,为先师以自重,而韩文因更猖獗而定于一尊,直至十九世纪之末而形势不变。[46]
这就是说,韩愈之所以在北宋以来声名大振,恰恰得益于其空疏无学。北宋的古文运动和经义取士,士子们为了“引经以自强”,需要树立一个有一定名声而又空疏无学的偶像来掩盖自己的空疏,韩愈恰恰符合这个条件,于是韩愈就被他们抬出来奉为宗师。章士钊说:“盖北宋诸公,谋以尊经掩覆其空疏,而不敢自我作古,必引以名高而习与己类者,用为眉目,其帜方得高颺而不下。适也,韩公成就,与所怀隐志相符,因而崇韩。崇韩之后,历代又以取士之法,其暗流恰与上旨合,韩之魔力,不期而节节涨大,乃至绵延数百年,直逮乎中清。中清之时,经学鼎盛,名儒辈出,反韩之论,稍稍茁出。”[47]在这里,章氏对韩愈的学养浅薄极尽讽刺。
章士钊指出,韩、柳在学养上的差别与他们仕途的顺逆和人生际遇有一定的关系,但主要还是由他们个人对治学的态度决定的。韩愈仕途较为顺利,政务繁忙,官场酬酢频繁,“退之官达,鞾刀送迎,堂皇画诺,都不暇给,焉能伏案治学,日起有功?”[48]而柳宗元则不同,被贬永州十年,做了个闲散的员外司马,有比较充裕的时间读书、治学,这是柳宗元学问长进、学养增长的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在柳宗元的克己和勤学。柳宗元不像韩愈那样“门内桃李纷飞(7)桃李纷飞:暗指韩愈收蓄二妓,沉湎声色。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七载:韩愈有倩桃、风柳二妓。《唐语林》卷六作“二妾”,云:“韩退之有二妾,一曰绛桃,一曰柳枝”。,火灵库盛旺”,染上“谑浪、戏豫、樗蒲等恶习”,而是严格克制和约束自己,把全部心思放在读书和治学上:“子厚为学,不放松一刻,也不至因处境顺逆,而导致工夫勤惰”,“子厚一生勤政、勤学,……有半刻时间,与一分余力,都阁置在学问上,至死无悔。”[49]对治学态度的不同,导致两人在学养上的天差地别。
韩愈撰《师说》,勇于为人师。柳宗元则不好为人师,并力避为师之名。章士钊对韩愈勇于为人师颇有微词,认为韩愈学问空疏,却好为人师,缺乏谦虚。这与柳宗元学识渊博,却不好为人师,为人谦虚形成鲜明对比。在讨论柳文《答严厚舆论师道书》时,章士钊说:
章士钊特别指出,柳宗元虽不好为人师,但认其为师者络绎不绝,门下弟子如云,真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而韩愈好为人师,对弟子“招徕唯恐不及”[50],这自然与个人品行和诲人态度有关。柳宗元人品高洁,勤于教人,而韩愈倦于教人,“丑迹繁多”[51]。章士钊说:
子厚不好为人师,而勤于教人,虽至今不知谁是柳门弟子,而京师之登门者日数十人,湖湘子弟受其熏陶而进德者,不可胜数。此亦与退之好为人师,而张籍、李翺,中途叛教,不认师门者不同。[52]
章士钊还分析了韩、柳在为师态度上截然不同的原因,指出这种不同主要是由他们的人生境况和际遇不同而造成的:
韩、柳议论之不同处甚众,而为师、不为师一义,最先突出。……两人之所以不同者,亦退之仕路较亨,胆气差壮,敢尸师之名而任其所之,子厚则困于贬所,转动不得,而又为脚气病等症所阨,因日就消沈,而不肯惹人谤议已耳。全祖望曰:一作《师说》,一不肯为师,是各量其力,〔《〈困学纪闻〉笺》。〕此所谓力,非指学力而言,灼然甚明。[53]
封禅是指中国古代帝王在太平盛世或天降祥瑞之时祭祀天地的大型典礼。封指祭天,禅指祭地。《史记》有《封禅书》,唐代张守节的《史记正义》对“封禅”释义说:“此泰山上筑土为坛以祭天,报天之功,故曰封。此泰山下小山上除地,报地之功,故曰禅。言禅者,神之也。”《五经通义》云:“易姓而王,致太平,必封泰山,禅梁父,何?天命以为王,使理群生,告太平于天,报群神之功。”故封禅活动实质上是一种强调君权神授的手段。
柳宗元在贬永州期间,曾撰成《贞符》一文,献给当朝皇帝唐宪宗。主要阐述“唐家正德受命于生人之意”,强调帝王“受命不于天;于其人,休符不于祥,于其仁”,并说:“未有丧仁而久者也,未有恃祥而寿者也。”还指出,天地之间出现大电、大虹、玄鸟、巨迹、白狼、白鱼、流火之乌等所谓贞符,都是后世妖淫嚚昏、好怪之徒有意加以渲染,诳乱后代。该文反对朝廷封禅之意甚为明确。
韩愈于元和十四(819)年因上《论佛骨表》被贬谪潮州。到任后,即上《潮州刺史谢上表》,除对宪宗皇帝歌功颂德外,特别建议朝廷行封禅之典:“臣于当时之文,亦未有过人者。至于论述陛下功德,与《诗》《书》相表里;作为歌、诗,荐之郊庙;纪泰山之封,镂白玉之牒;铺张对天之闳休,扬厉无前之伟迹;编之乎《诗》、《书》之策而无愧,措之乎天地之间而无亏,虽使古人复生,臣亦未肯多让。……非如陛下,承天宝之后,接因循之余,六七十年之外,赫然兴起,南面指麾,而致此巍巍之治功也。宜定乐章,以告神明,东巡泰山,奏功皇天。具着显庸,明示得意。使永永年代,服我成烈。当此之际,所谓千载一时不可逢之嘉会。”[54]
章士钊深鄙韩愈此举、此文:
此在退之文中,最为庸下。曾几何时,试问谏佛骨时之魄力安在?文家之一翻一覆,曾不足自掩其眉目,不料退之禁不起挫折,一至于此。
转而章对柳宗元称赞道:
子厚同在贬所,所上《贞符》一表,与退之《谢潮州》约略同时,至彼称符而号为贞,则谓国家之符,其本在人,古来所传大电、大虹、玄鸟、巨迹、白狼、白鱼、流火之乌种种,皆诡谲阔诞,甚为可羞;自董仲舒、司马相如、扬雄、班彪、彪子固,皆沿袭嗤嗤,其言类淫巫瞽史,诳乱后代,不足以知圣人立极之本,甚失厥趣;其下一转而至唐家之符,“惟人之为〔去声〕”,旨在“凡其所欲,不谒而获,凡其所恶,不祈而息,四夷稽服,不作兵革,不竭货力,丕扬于后嗣,用垂于帝”;帝即当朝之宪宗,与退之同时遥戴之共主也,身虽贬逐,谓“此大事,不宜以辱故休缺,……苟一明大道,施于人世,死无所恨”,嘻!何气之正而语之壮也!持此以示退之,恍若退之沦于九幽之下,而无能自拔,评骘韩、柳,吾当视此为鹄的。[55]
章士钊对韩、柳两人在封禅态度上的差别十分重视,认为这不仅关系到两人的认识水平,也关系到两人的政治操守和个人品行,值得比较,也值得大书特书:“有唐一代,以封禅为非者,止于柳子厚一人,而同时鼓吹封禅,又恰是韩退之,此一比较,何等矜重?宜于大书深刻。”[56]章士钊认为,韩、柳二人,同遭贬谪,皆处荒远之地,各自上表皇帝。韩愈劝宪宗“宜定乐章,以告神明,东巡泰山,奏功皇天”,背后更多的是向宪宗歌功颂德和乞怜以达到赦免的目的:“臣负罪婴舋,自拘海岛,戚戚嗟嗟,日与死迫,曾不得奏薄伎于从官之内、隶御之间,穷思毕精,以赎罪过。怀痛穷天,死不闭目,瞻望宸极,魂神飞去。伏惟皇帝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怜之,无任感恩恋阙、惭惶恳迫之至。”[57]而柳宗元谏阻封禅,目的是要告诉天子“天之诚神,宜鉴于仁。神之曷依?宜仁之归”[58],并希望天子“泽久而愈深,仁増而益高”[59],多施仁政,恩泽于民,而不是封禅,向天报功。在章士钊看来,韩愈怂恿宪宗封禅是出于私心,而柳宗元谏阻是出于公心,柳、韩二人的高下优劣于此犂然而辨。
柳宗元生活于宦官势力兴盛的代、德、宪宗时代,耳闻目睹过宦官专权的祸国殃民。作为一个睿智而正直的士大夫,柳宗元对宦官政治的危害性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坚决反对宦官干政。这从柳宗元留下来的几篇文章就可以看出来。在《晋文公问守原议》一文中,柳宗元对晋文公不向朝臣而是向寺人(宦官)征询原守人选的行为十分不满,认为晋文公在历史上开了一个非常恶劣的先例,让宦官干政,败坏朝政,后来秦孝公时,景监得以相卫鞅,汉元帝时,弘恭、石显得以杀萧望之,“误之者晋文公也”,他要负始作俑的责任。在《桐叶封弟辩》一文中,柳宗元假设了周成王以桐叶戏妇寺的情况,说:“设有不幸,王以桐叶戏妇寺,亦将举而从之乎?”在柳宗元看来,寺人跟妇人一样,应该远离政治。中国历史上有不准妇人干政的传统,也应该不准寺人干政。在进入权力中枢以后,柳宗元毅然参加了旨在挽救唐朝命运的永贞革新。永贞革新一个重要举措就是抑制宦官势力,如罢禁掠人扰民的宫市及五坊小儿,停郭忠政等十九位宦官正员官俸钱。特别是以右金吾大将军范希朝为左右神策京西诸城镇行营节度使,度支郎中韩泰为其行军司马,意在夺取宦官控制的禁军军权。如果成功,可以极大地削弱宦官权力。
韩愈对永贞革新采取了与柳宗元相异的态度。他不但对永贞革新袖手旁观,甚至在事后还写了《永贞行》一诗,称革新之举为“小人乘时偷国柄”,二王之贬死为“共流幽州鲧死羽”,八司马之流放为“荒郡迫野嗟可矜”[60],这令章士钊十分反感。章联想到韩愈在贞元十三(797)年写的《送汴州监军俱文珍序并诗》,为扼杀永贞革新的刽子手、大宦官俱文珍歌功颂德,更为恶心。章士钊熟读中国历史,对于宦官专权的危害以及给人民带来的痛苦有强烈的认识,对宦官这一群体从心眼里特别厌恶,因而在评骘韩、柳对宦官的态度时,他的立场自然是站在柳一边,而对韩抨击甚力:
子厚立议非毁寺人,不使与闻政事,识见何等卓絶!顾韩退之与子厚同时,在宦权萌蘖初成阶级,不廑不主持正谊,同张挞伐,而反沟通权奄,竭尽谄谀,且指斥唐室百余年唯一先识远见、舍身救国之王叔文为共工,为驩兜,为鲧,以投畀豺虎有北然后快。虽对子厚尙存有同官义分,而诗歌诮让,层出不已。“匪亲非朋”云者,意若谓:此等“才俊”之士,不得与“材雄德茂、荣耀宠光”〔退之《送俱文珍序》中语〕之宦寺为伍。嘻!退之祇知求官,无意卫国,稍经摧折,怨悱百端,何其政识之低下,而干进之可丑也![61]
又说:
寻中唐以后,内廷、外廷倚势相结之局,几纠缠至国亡而不可破,以李德裕第一流人望,而不得不倚监军杨钦义,始由维扬入膺枢近,其他可想。退之与俱文珍有连,且致序措词,形同谄子,士论羞之。独子厚挺然于士林中,其与王叔文策划大事,当然首以销灭阉宦积毒为务。虽谋夺神策兵权,一试不成,以至贬窜终身,而其人其策,在唐史上之位置,终让立百尺竿头,更上一步。于是子厚私居议论,特形岸伟,谁曰不宜?[62]
章士钊说:“尝论韩、柳分歧,在对阉宦之态度上,最为严重。盖子厚排阉,而退之佞阉,子厚排阉而致远谪,退之佞阉而兼仇友,子厚必夺兵权于群阉之手,退之谬称兵权属阉为‘天子自将’。”章士钊对韩愈对待宦官的态度最为不满,在这个问题上对韩愈的指责措辞相当严厉。
贞元二十一年(805)正月,德宗崩。太子李诵即位,是为顺宗,改元永贞。顺宗位居太子时就有匡正时弊之志,登基后,即重用王伾、王叔文、韦执谊、柳宗元、刘禹锡、凌准、韩晔等人,针对德宗时的弊政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一时气象更新,朝纲振兴。但顺宗患风疾,喑不能言。三月,宦官俱文珍等以顺宗久病不愈,无法亲理朝政,中外危惧,拥立广陵王李淳为太子。五月,王叔文集团谋夺宦官兵权不成,王以母丧去位。七月,顺宗令太子监国。八月,顺宗禅位为太上皇,太子即皇帝位,是为宪宗。九月,新皇尽逐王叔文集团人马,皆谪远州。二王死,柳宗元、刘禹锡等八人被贬为州司马,是为“二王八司马”事件。
元和八年(813)三月,韩愈担任比部郎中兼史官修撰,从事史书的编撰。在此过程中,有权贵害怕史书记下不利于自己的史事,因而干涉甚至扰乱修史,给韩愈带来很大的心理压力。韩愈既担心又害怕,六月九日,他在《答刘秀才论史书》表达了自己这种心情:“愚以为凡史氏褒贬大法,《春秋》已备之矣。后之作者,在据事迹实录,则善恶自见,然此尚非浅陋偷惰者所能就,况褒贬邪!孔子圣人,作《春秋》,辱于鲁、卫、陈、宋、齐、楚,卒不遇而死。齐太史氏兄弟几尽。左丘明纪春秋时事,以失明。司马迁作《史记》,刑诛。班固瘐死……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岂可不畏惧而轻为之哉!”[63]元和八年(813)十一月,宰相李吉甫以前史官韦处厚所撰《顺宗实录》,未能周悉,命韩愈等另行修撰。修《顺宗实录》,涉及到当朝皇帝宪宗以及一些高官,十分敏感,这更使韩愈感到压力很大。
柳宗元这时正贬在永州。他对好友韩愈参加修史工作十分支持,写了《段太尉逸事状》作为史料供其参考,又写《与史官韩愈致段秀实太尉逸事书》加以说明。柳宗元对韩愈期望甚高,因为自己“昔与退之期为史,志甚壮”[64]。他们曾经满怀壮志要做一名好史官。但在看到韩愈《答刘秀才论史书》那恐惧的情状后,柳宗元很不高兴,于是在元和九年(813)春写了《与韩愈论史官书》,对韩愈加以批评:“获书言史事,云具《与刘秀才书》,及今乃见书稿,私心甚不喜,与退之往年言史事甚大谬。若书中言,退之不宜一日在馆下,安有探宰相意,以为苟以史荣一韩退之耶?若果尔,退之岂宜虚受宰相荣己,而冒居馆下,近密地,食奉养,役使掌故,利纸笔为私书,取以供子弟费?古之志于道者,不若是。且退之以为纪录者有刑祸,避不肯就,尤非也。……凡居其位,思直其道。道苟直,虽死不可回也;如回之,莫若亟去其位。……是退之宜守中道,不忘其直,无以他事自恐。退之之恐,唯在不直、不得中道,刑祸非所恐也。……又凡鬼神事,渺茫荒惑无可准,明者所不道。退之之智而犹惧于此。今学如退之,辞如退之,好议论如退之,慷慨自谓正直行行焉如退之,犹所云若是,则唐之史述其卒无可托乎!……甚可痛哉!退之宜更思。”[65]柳宗元期望韩愈在修史时能够刚直不阿、秉笔直书,这里当然寄寓了在重修《顺宗实录》涉及到永贞革新那一段历史时,韩愈能够客观公正地书写的希望。
《柳文指要》在讨论柳宗元《与韩愈论史官书》时,先引韩愈《进〈顺宗皇帝实录〉表状》中所说的:“寻检诏敕,修成《顺宗皇帝实录》五卷。削去常事,著其系于政者,比之旧录,十益六七,忠良奸佞,莫不备书,苟关于时,无所不录。”[66]等言,下断语说:
中间所言忠良奸佞,奸佞指二王、八司马甚明。退之于子厚交深,当掉笔斥为奸佞时,势必口将言而嗫嚅,彼云为史必婴刑祸,暗示《实录》上有几许违心之论。顾子厚绝不以此为意,彼并未尝以退之故使曲笔,存心怨怼,惟恳恳以退之不为史,史将更无可观为言。元和元年八月壬午,史称左降官韦执谊、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韩晔、凌准、程异等八人,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此说明廷议之致恨于八司马者,何等刻至?而此种怨毒,将不缘有明恕之史官如韩愈在职,轻减几何,子厚岂不知之?由此可见:子厚为后世是非,而属望于退之,丝毫未将己之荣辱进退,计算在内,谅哉子厚,而退之更不得不怀惭无已也已。[67]
章士钊在讨论柳文《报袁君陈避师名书》时又说:
观退之自承“忠良奸佞,莫不备书”,〔亦《表状》语。〕此则退之自省,似于天刑、人祸之外,犹增心谴一宗。子厚能否立时看到《实录》正本,殊未可料,然与退之覈论史官一职,恰在斯时,是子厚言其所欲言,并言其所当言,理直气壮,毫不将个人毁誉利害,羼杂于内,而在退之,则理欲、公私、敌友三者,一一交战诸怀,下上轇轕而无能自已,因之立说不能迳情直达,实大而声宏,势所必然,了不足怪。[68]
章士钊这两段话暗含韩愈对永贞革新那一段历史不能客观公正地书写和评价的责词,认为韩愈既辜负了好友柳宗元的期望,也于据实直书的史德有亏。
韩愈的私生活,历来受到非议。韩愈迷恋赌博,且纵情声色。《唐摭言》卷五《切磋》载:韩愈好博簺之戏,张籍以书劝之,凡三书。其一曰:“有德者不为,犹不为损,况为博簺之戏,与人竞财乎!君子固不为也。今执事为之,以废弃时日,籍实不识其然。”[69]《唐摭言》为五代人王定保撰,距离韩愈生活的年代不算太远,这一史料可信度应该很高。朱熹在《读唐志》说:“然今读其(韩愈)书,则其出于谄谀、戏豫、放浪而无实者,自不为少。”[70]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七载:“韩退之使镇州,题寿阳驿云:‘风光欲动别长安,春半边城特地寒。不见园花并巷柳,马头唯有月团团。’……唐人跋云:‘退之有倩桃、风柳二妓,归途闻风柳已去,故云。’后张籍《祭退之诗》云:‘乃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者,非此二人邪。”[71]《唐语林》有相似的记载:“韩退之有二妾,一曰绛桃,一曰柳枝,皆能歌舞。初使王庭凑,至寿阳驿,绝句云:‘风光欲动别长安,春半边城特地寒。不见园花兼巷柳,马头惟有月团团。’盖有所属也。柳枝后逾垣遁去,家人追获。及镇州初归,诗曰:‘别来杨柳街头树,摆弄春风只欲飞。还有小园桃李在,留花不放待郎归。’自是专宠绛桃矣。”[72]由于纵欲过度,韩愈晚年要“以火灵库助长元精”(8)《柳文指要》下部卷四《王元美书柳文后》。《柳文指要》第1483页。所谓的火灵库,据《清异录》载:韩愈晚年颇亲脂粉,故事服食。用硫黄末搅粥饭啖鸡男,不使交,千日烹庖,名火灵库。愈间日进一只焉。始亦见功,终致绝命。《清异录》,陶谷撰。陶谷(903—970),字秀实,邠州新平人。。正因如此,章士钊称韩愈为“贪色好博之退之”[73]。
关于柳宗元私生活的负面记录,史书上比韩愈少多了。因此。在《柳文指要》中,章士钊扬柳抑韩的态度很明显。书中不乏对韩愈私生活的丑诋,对柳宗元持身洁净、生活作风谨严赞不绝口。
韩、柳并称,多半是因为他们在文学上志同道合,成就相当,影响不相上下,被视为中唐古文运动的双星。虽然如此,两人在文学上的“文道”主张(9)即在文与道关系问题上的看法及主张。、艺术手法、擅长领域、语言风格等诸方面差异却很大,甚至是对立的。自宋以来,不断有学者对两人在文学上的差别进行研究和对比,并在其中寄寓轩轾或扬抑的趣向,有的人扬韩抑柳,有的人则扬柳抑韩。韩、柳文学上孰高孰低、孰优孰劣的争论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章士钊是个极端的扬柳抑韩论者,这一取向自然要在对两人文学方面的比较上体现出来。章士钊对韩、柳在文学上进行了多方面的比较,但主要还是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从“洁”上比较。“洁”是指文字简练,概念明晰,分析问题切中,行文流畅,条理清晰,结构紧凑,逻辑严密,等等。《柳文指要》认为柳文的最大特色是行文讲究“洁”。他说:“吾尝论子厚之文,其得力处第一在洁”[74],“柳文自订之规律甚众,而洁字最为突出。”[75]他指出,“洁”是柳文的最大特点,也是柳文不朽的魅力所在。“唐宋各家中,独子厚之文,能实现一个洁字。”[76]八大家的韩愈、苏轼都做不到。(10)章士钊说:“吾尝论子厚之文,其得力处第一在洁,此境为韩、苏所不能到。”语见《柳文指要》下部卷九《古文贵洁》。第1770页。尤其是韩愈的文章,拖泥带水,“泥沙俱下”[77],根本谈不上“洁”。
第二,从“诚”上比较。章士钊认为,柳宗元为人真诚,待人接物,力戒虚伪欺罔。文如其人,柳宗元作文,以诚为本,不说谎言,不打妄语[78],“夫子厚信人也,平居屡言文以行为本,不诚无物。”[79]而韩愈与之相反。韩愈言不由衷,言行背反,虚伪十足。他写自己不知悉的人和事,为自己不喜欢甚至厌恶的人歌功颂德,撰无病呻吟、不悲而哭、无感而叹的酬酢应景之作,写粉饰太平的官样文章,内心全无真情实感,行文时谋篇布局和遣词造句必然矫揉造作。他的《送李愿归盘谷序》就是典型,为韩愈“第一恶札”。从这篇文中韩、柳的高下优劣立显:“于是世有欲定韩、柳优劣者,固无须别寻证据,而即此已绰绰然有余裕矣。夫修辞立其诚之谓何?子厚为文,自始以诚为本〔见《与韦中立论师道书》〕,而退之恣为诈伪如此其极,两相比覈,将从何处求其同哉?”[80]
第三,从能否擅长各种文体上比较。章士钊认为,柳宗元能做各种文体,特别是文笔兼胜,而韩愈只能笔不能文。章士钊强调,一个文章大家应该是能够文笔兼擅的,即能够将两种体裁的文章都做得非常出色。但实际上,在中国历史上这样的文章大家并不多见。就是被誉为“文起八代之衰”[81]的韩愈,也只能笔而不能文,只有柳宗元擅长两种文体。章士钊说:“以文之功程而论,学者必备乎文与笔也,始足称文史足用,而自来文笔兼长者,实乏其人;韩退之之不及柳子厚者,即韩能笔而不能文,柳则文笔两擅其胜,此知文者之公论,而实无法颠破斯言。”[82]“韩只能笔而不能文,柳则文笔兼擅。”[83]
以上是从大的方面将章士钊对韩、柳的比较和扬柳抑韩的态度列举出来。实际上,章士钊对韩、柳的细碎比较和抑扬还比较多。从这些比较和抑扬可以看出,章士钊的扬柳抑韩是全面的、彻底的、极端的。
《柳文指要》对韩愈基本上是全盘否定,对其人品、学养和文学成就都贬得很低,对宗韩的桐城派首领方苞以及桐城派亦抨击甚力。这种极端的扬柳抑韩态度,就有失公允,也违背他一向所倡导的中庸原则。王学泰指出:“这本书用极大的热情把柳宗元说得无美不备,捧到九天之上;另外,对韩愈则采取了完全相反的态度,打入九地之下。这是过犹不及,又陷入了另外一种不公正。”[84]
从人品上看,柳宗元在历史上的负面记载较少,韩愈相对较多,这说明韩愈的人品确实不无可议之处,但其大节无亏。其官德更值得称道:在朝中,他刚直敢言。在地方,他兴利除弊。对宦官,韩愈虽然说过一些奉承俱文珍的话,但那多是官场应酬之语,不必太当真。实际上,在政治生活中,韩愈并不与宦官同流合污,甚至跟他们有矛盾、有斗争。对藩镇,韩愈态度明朗,立场坚定,坚决反对分裂割据,强调国家统一,维护中央集权。元和年间他协助裴度平定淮西军阀吴元济就是明证。在大是大非面前,韩愈的表现值得称道。至于好声色、玩游戏甚至赌博等等,这在中国封建社会士大夫中几是通病。当然,同样作为一个封建士大夫,柳宗元持身谨洁,生活作风能够做到洁身自好,出污泥而不染,确实令人敬佩。章士钊在这一点上对韩、柳进行比较和扬抑,反映了章士钊对个人品德修养的重视。这一精神贯穿于《柳文指要》中。《柳文指要》不以成败论英雄,但以道德论英雄,道德水平的高低是《柳文指要》评判一个人的重要依据。这反映了《柳文指要》浓重的道德主义倾向。不过,对韩、柳人品的评价,章士钊并不纯粹从道德主义原则出发,也分析了韩、柳立身态度不同之客观原因:“子厚通籍,初露头角,即以依王叔文一蹶不振,而退之屡经颠踬,仍致通显,此于立身应物,两人持态大不相同。”[85]这样分析,更全面、公允一些。
在文学方面,韩、柳两人各具艺术风格和创作个性,彼此各有千秋,并无高下优劣之分。对于韩、柳在文学方面的艺术风格和创作个性,前人已有很多论述,今人蒋凡(11)蒋凡:1939年生,福建泉州人。复旦大学教授,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著有《先秦两汉文学批评史》等多种著作。全面地进行了总结:“韩、柳散文风格面貌很不相似,各富艺术个性:韩文具阳刚之美,雄奇刚健,自由奔放,如长江大河,虽不免泥沙俱下,但是浩浩荡荡,直泻千里,掀雷抉电,气势磅礴而一往无前,使人如高山仰止而又不敢迫视。柳文则含阴柔之致,清幽明澈,峻拔峭刻,柔外中刚,如山溪之流,石潭之水,‘清莹透彻,铿鸣金石’(柳宗元《愚溪诗序》),清冽芬芳,沁人肺腑,纯净透明,简直容不得一点泥沙尘滓的污染,但同时又‘漱涤万物,牢笼百态’(同前),深藏了一腔‘有容乃大’的广阔胸怀。在行文结撰方面,韩文‘猖狂恣睢’,跌宕生姿,急转直下,而决无局促滞涩之弊;柳文则‘精裁密致,璨若贝珠’(《旧唐书·柳宗元传》),步步推进,层层呼应,法度谨严又具回旋曲折之妙。当然,这样的艺术比较也是相对的。韩文号为绝足奔放,却自有其内在的逻辑法度在;柳文虽称缜密精深,但又挥洒自如而富‘雄深雅健’之笔。总的说来,韩文是‘不平则鸣’(《送孟东野诗序》),言之有物,注重描绘社会矛盾与心中之不平;柳文则注眼于‘导扬讽喻’,要求作家形象地展现‘辅时及物’之道,强调文学创作必须‘有益于世’而不空发议论。当然,韩、柳散文艺术各擅胜场,难以相互取代,而且,韩、柳文章也非字字珠玑,篇篇上乘。韩文有时因过分追求新奇独创而误入怪僻险涩之区,如《曹成王碑》等;柳文有时因刻意典雅而奥典艰深,有失流畅而难以卒读,如《天对》等。但综而言之,韩、柳之文的艺术成就极高,败笔无多,且瑕不掩瑜,难遮其照人艺术光彩,不愧为中国古代散文史上比肩耸立的两座艺术高峰。”[86]是的,韩、柳散文艺术各擅胜场,各领风骚,难以相互取代。这是两种不同的美感。韩、柳散文是这样,诗歌也是这样。所以,在文学方面,要在韩、柳之间轩轾扬抑,比较出高下优劣来是很难的。章士钊在《柳文指要》中对柳宗元的文学拔得很高,对韩愈(以及宗韩的桐城派)的文学贬得很低,这是不公平的。韩愈在文学上的成就是有目共睹和举世公认的。桐城派古文也有很高的艺术成就。这些,都不容否定,也是《柳文指要》否定不了的,历史已经作了结论。但章士钊出于扬柳的需要,对韩愈和桐城派古文的艺术成就多予以抹煞。例如,为了凸显柳宗元的“洁”,章士钊以韩愈为对比,说明韩愈为文是“不洁”的。章士钊说:“吾尝论子厚之文,其得力处第一在洁,此境为韩、苏所不能到。”[87]还说:“实则天下之宗韩者,廑宗其名而已,以语其文,职乃泥沙俱下,漫无系统,几令学者无从下手,即勉下手矣,而亦空空而回,了无所得。”[88]“或谓清政之颓,颓于汉学,毋宁谓由颓逮亡,亡于桐城。”[89]章士钊对韩愈以及桐城派为文“不洁”的批评,显然太偏激。实际上,韩愈和桐城派都是主张“洁”的,其文论与章士钊在《柳文指要》一再强调和尊崇的“洁”并无不同。(12)关于韩愈和桐城派主张文“洁”,参见郭华清:《文“洁”千古唯此人——章士钊〈柳文指要〉论柳文之“洁”》,《中国文学研究》2019年第2期。甚至章士钊的写作风格也与桐城派有些相似。章士钊对韩愈以及桐城派为文“不洁”的批评,自然是一种偏见。韩、柳在诗歌方面的成就也是不相上下,艺术上各具特色,但《柳文指要》对韩诗评价很低,说韩愈“全不解诗”[90]。尤其对韩愈“以文为诗”的主张很不以为然:“世称退之以文为诗,实则退之实不解诗,此所谓文者非文也,乃笔也。”[91]章还多次引明代杨慎(实际上是王世贞)的“势利他语”(13)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韩退之于诗本无所解,宋人呼为大家,直是势利他语。”来嘲讽韩“不解诗”。《柳文指要》这样贬抑韩诗,未免失之偏颇。毛泽东亦评论说:“韩愈以文为诗;有些人说他完全不知诗,则未免太过。”[92]
章士钊还根据韩愈《原道》“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一语,断定韩愈有“仇民”思想,与柳宗元“崇民至上”的思想有天壤之别。诚然,柳宗元是一个信奉民本思想的思想家,提出了“吏为民役”[93]的主张,这一宏论启发了后代“官吏是人民公仆”的思想,确实领先于时代,闪耀熠熠光辉。从这里看出,柳宗元的政治思想的确较韩先进。但是因为柳的思想先进而完全抹杀韩,将韩一概骂倒,说他“直与民贼无异”[94],这是不切实际的不公之论。实际上,韩愈也是一个具有民本思想的士大夫,不但不与民为仇,而且还相当敬民、重民、爱民。他关心民瘼、为民请命;他兴利除弊,改善民生,这从他一系列言行中可以得到充分的反映。如他的《归彭城》诗曰:“天下兵又动,太平竟何时?……前年关中旱,闾井多死饥。去岁东郡水,生民为流尸……我欲进短策,无由至彤墀。”[95]这是韩愈关心民生疾苦的体现。贞元十九(803)年他任监察御史,得知关中旱饥,百姓死者委填沟壑,写了《上天旱人饥状》,为民请命,要求皇帝体恤民艰,停征百姓赋税,却触怒权贵,被贬到荒远的岭南阳山县任县令。元和十四(819)年,他因上《论佛骨表》被贬到岭南任潮州刺史。在任上,他忠于职守,“深入了解民众疾苦,去害除弊,关注农桑,安定百姓生活”[96]。韩愈在潮州还做了一件放免奴隶的好事。当时穷苦人家因天灾人祸,或因赋税追迫,窘困之中将儿女质钱入富户为奴,到期再拿钱赎出,过期无钱赎出,则永为奴隶,被主人役使折磨,至死方休。以良人为奴,为唐代法律所禁止,然僻远的岭南,这一现象却很严重。韩愈到任后,着手解决这一问题。他在潮州遇到的奴隶问题,多由债务纠葛引起,放免奴隶,必须先解决债务问题。韩愈的办法是,计算良人没为奴隶后的劳动所值,抵消其债务,恢复其人身自由。劳动所值不足以抵消其债务者,则帮助钱财赎归。这是行之有效的一种方法。用这一方法,韩愈解放了不少奴隶。后来他转任袁州刺史,用这一方法放免了七百余人。平均每二十户中有一奴隶被放免。[97]可见,在地方,韩愈做了不少利民益民的好事,并没做“仇民”的坏事。他在《原道》中所说的“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并没有付诸行动。评价一个人,不但要听他说了什么,更应该看他做了什么,韩愈以实际行动证明他不是“民贼”。更何况《原道》中的“诛”,并不一定应该理解为“诛杀”“杀戮”,也可以理解为“口诛笔伐”。《原道》“则诛”云云,并不是说百姓不出粟米麻丝等,就应杀戮,而是从思想上理论上要予以口诛笔伐。(14)蒋凡:《文章并峙壮乾坤——韩愈柳宗元研究》,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94页。台湾学者胡楚生也认为《原道》中的“诛”,不应片面理解为“杀戮”,可理解为“要求”。见胡楚生:《韩柳文新探续编》,台北: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2011年,第209页。这样理解,《原道》“仇民”的说法就属子虚乌有了。
从对待封禅的态度上比较韩、柳,《柳文指要》得出了柳优韩劣的结论。封禅是中国封建帝王出于宣扬君权神授和粉饰太平的目的而举行的仪式大典。但在对待封禅这个问题上,人们不应过多从政治操守和个人品行上进行评判,而应该着重从两人的认识水平上进行分析。韩、柳对封禅的不同态度,原因在两人对“天”以及“天人关系”有不同的认知和理解。韩愈将“天”看成一有意志之神祗,天能听人之呼号,能奖赏有功者,惩罚有罪者。[98]而柳宗元将“天”视为自然意义的东西,并无“赏功而罚祸”的意志,人之得祸得福,皆人自取,所谓“功者自功,祸者自祸”[99]。从韩愈的逻辑出发,天既然掌握着对人的生杀赏罚大权,人只能对它恭奉礼敬,才能获得赏赐和恩泽,否则就要受罚获祸,封禅就成为顺理成章的事;从柳宗元的逻辑出发,天就是阴阳元气构成的自然之物,根本就没有人事赏罚之权,何必对它顶礼膜拜呢?封禅就成了多余之事。韩、柳两人对“天”的不同认识,才是导致他们对封禅态度迥异的原因。柳宗元是一个具有深邃理论眼光和高度思辩智慧的思想家,其思想往往具有超前性,这点是韩愈远远不及的。理论修养的差异和哲学水平的高下,导致他们对“天”的不同认知,对“天”的不同认知,导致他们对封禅的不同态度。韩愈的思想深度不及柳宗元,所以在封禅问题上,韩愈输了柳宗元一棋。连清代的全祖望都说:“非封禅是柳胜。”[100]在封禅问题上,《柳文指要》扬柳抑韩虽然不无道理,然而多从政治操守和个人品行上进行轩轾,不免皮相之见。
在“史官”理念上,《柳文指要》轩柳轾韩。如果单从文字上看,柳宗元主张史官要大义凛然,为维护真理挺身而出,视死如归,这与韩愈那畏葸、退缩、患得患失的心态形成鲜明的对比,所以在“史官”理念上,历史上人们多赞扬柳宗元的大无畏精神,对韩愈不以为然。全祖望说:“作史之说,亦柳为长。”[101]以此看来,《柳文指要》轩柳轾韩似乎很有道理。但如果仔细分析当时的形势,《柳文指要》的结论值得质疑。唐宪宗靠宦官胁迫其父顺宗退位而得皇位,心中有惭德,对于顺宗所倚重的王叔文集团,除了在现实中将其贬谪出朝外,在历史上也不许让其留下好名声,否则,自己皇位的合法性就会受到质疑。宦官集团与宪宗是一丘之貉,他们都想借史官之手,将《顺宗实录》写得对自己有利一些。在这种情势下,如何既不开罪宪宗与宦官集团,又能客观真实地记录历史,这时的韩愈,自然要在公私、是非、利害、得失等关系上,多方权衡,小心斟酌,慎重考虑,然后才能审慎落笔,这也是人之常情。经过韩愈煞费苦心编撰的《顺宗实录》总的来说还是比较客观公允的。对永贞革新在政治方面的改革措施,像废宫市、废五坊小儿、出后宫教坊女妓、停盐铁使进献等,都给予了正面评价。对王叔文集团中的人物,对王叔文、韦执谊诛伐严厉一些,说王叔文“诡谲多计”[102],评韦执谊:“性贪婪诡贼。”[103]而对其他人只批评说:“(王叔文)密结韦执谊,并有当时名欲侥幸而速进者陆质、吕温、李景俭、韩晔、韩泰、陈谏、刘禹锡、柳宗元等十数人,定为死交,而凌准、程异等又因其当而进,交游踪迹诡秘,莫有知其端者。”[104]这一写法,对柳宗元、刘禹锡等友人并无甚攻击之词和恶毒语言,算得上不负朋友的中正立场。在当时错综复杂的关系中,要考虑方方面面的利害,《顺宗实录》能写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处在远州、没有身临其境的柳宗元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关系和利害,当然可以大言炎炎。如果他处在韩愈这样的位置和情境中,亦未必能将《顺宗实录》写得更好。因此,在“作史”问题上,《柳文指要》只从字面上,而不从历史情境去考虑,就对韩、柳进行轩轾,是失之草率的。
①胡楚生:1936年生,贵州省黎平县人。曾任台湾中兴大学文学院院长。著有《释名考》《韩柳文新探》《古文正声》等多种著作。
总之,《柳文指要》有极端的扬柳抑韩倾向,这一倾向虽然与当时扬柳抑韩的潮流不无关系,但主要还是章士钊自己根深蒂固的观念。因为扬柳抑韩委实太过分,故为学界所诟病。台湾学者胡楚生①对《柳文指要》甚为推崇,说:“在《柳文指要》中,确实呈现了不少卓越的见解,令人钦佩,也足以嘉惠后学。”然而对其极端的扬柳抑韩态度很不以为然:“章士钊研究柳文,为了称扬柳宗元,对于韩愈的作品与为人,产生了不少‘贬抑’的成分,形成《柳文指要》中的一项特色,也不免有损于他多年辛勤致力于研读柳文的贡献。”[105]显然,胡楚生认为极端的扬柳抑韩有损其学术价值。蒋凡也说:“如章士钊先生的《柳文指要》对韩严加谴责,其激烈批评也有欠公允。”[106]
对韩、柳的比较,一直为唐宋以来各代文人所津津乐道。韩柳孰优孰劣,也是千多年来争论不休的话题,人们见解各异,见仁见智,莫衷一是。《柳文指要》的扬柳抑韩,只不过是千余年论争的声音之一,并不显得特异,但其扬抑的深度和广度却是历史上所没有过的。如何看待对韩柳的比较和扬抑问题,蒋凡的观点值得参考。他说:“至于在文学领域,二人交相辉映,恰如双峰插云,共同登上古代散文艺术大师的宝座,掀起唐代古文运动的高潮。但是,古往今来的人们常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只看到韩柳常有矛盾和论争,却不去深入探究其本质,故史上不乏‘扬韩抑柳’或‘抑韩扬柳’之言,此轩彼轾,弄得韩柳优劣论纷纷扬扬,甚而流传了千余年。其实,依我之见,韩柳的比较研究是有意义的,但龂龂于韩柳优劣的大比拼是没有必要的。因为韩柳在生活、思想、学术及文风上,同中有异,异中见同,呈现了较为复杂的现象。可说是各擅胜场,互补则双美,相替则两伤。韩柳各有其永不泯灭的光辉成就,殊途同归,一道登上了中国古代文学的峰巅。”[107]此话说得很平实,却颇具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