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珂
大梁门作为开封城的地标性建筑,划分出了开封的老城与新区,开封以西的游客要想去开封游玩,这里是必经之路。经过大梁门时,游客往往会被城门两侧两幅红红的巨大年画所吸引:手持双锏的秦叔宝、手拿紫金鞭的尉迟恭,中国人家喻户晓的两尊“门神”守护着古城开封的和平与安宁。
门神是木版年画中的代表作,而木版年画之于开封,则是沉甸甸的历史、文化和艺术。随着城市化进程和生活节奏的加快,如今公寓楼的单开门上已经难有成对儿年画的张贴空间,年画也似乎日渐淡出了人们的生活,但好在还有一批人凭着对传统文化的热爱,守护着这门古老的艺术。今年71岁的国家级木版年画传承人任鹤林便是其中一位。
自上世纪70年代末以来,任鹤林一直在做开封朱仙镇木版年画的发掘整理工作,是谈及木版年画时不得不提起的人物。40多年来,他苦心求索传统木版年画历史,传承、复兴、创新传统年画制作工艺。用他的话来说,“这一辈子,就活给了木版年画”。
作为一种古老的传统民间艺术形式,开封木版年画的题材和内容大多取材于历史典故、神话传说、戏剧情节,构图对称饱满,线條粗犷简练,造型古拙夸张,色彩艳而不俗,其制作流程包括雕(木)、镂(纸)版套印,全程不染不画,始终保持着古老的印刷技艺。
“北宋京都汴梁,已遍设年画作坊,大量印刷木版年画”“十二月,近岁节,市井皆印卖门神、钟馗、桃板、桃符及财门钝驴、回头鹿、马、天行帖子”“熙宁五年,上令画工摹榻镌版,印赐两府辅臣各一本。是岁除夜,遣入内供奉官梁楷就东西府给赐钟馗之像。”这些句子出自宋代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和沈括所著的《梦笔溪谈》,是历史文献中为数不多的有关开封木版年画的记载。
面对来访者,任鹤林都会乐此不疲地从这些文字说起,一方面是为开封木版年画悠久的历史而感到自豪,另一方面也是试图阻止人们对木版年画的草率定位。他认为,古文中的记载证明了年画并非由不识字的农民创造,而是自上而下传承的圣贤文化。“只有从上到下的推广倡导,才得以最终形成一种文化现象。”
木板年画《长坂坡》(又称《赵云救主》)。供图/开封年画博物馆
但在几十年前,任鹤林对木版年画的认识浅显地停留在“只是一幅画”的层面,他称自己是“半路出家”,也不曾想过余生会和年画绑在一起。1980年,开封市成立开封朱仙镇年画出版社,主要任务是挖掘和整理传统的木版年画,美术专业出身的任鹤林曾先后担任总编辑、副社长,为开封木版年画的重新振兴而四处奔波。
要想研究木版年画,少不了研究范本。由于时局动荡和社会变迁,历史上留存下来的年画基本上失传了,任鹤林和同事面临的首要问题是老版年画和雕版踪迹难寻。他只能把老匠人请过来跟着学习雕刻,同时放眼全国搜集年画,然后再照着复刻。
1985年,听人说上海鲁迅纪念馆藏有一批开封木版年画,任鹤林随即前往,想要一睹真容,工作人员却以“文物贵重”为由两次婉拒了他。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任鹤林获悉鲁迅所藏的年画是自己的同乡、著名的版画艺术家刘岘在上世纪30年代所赠,于是,他拿着刘岘的亲笔介绍信第三次前往,终于如愿近距离观看这批珍宝,并拍照留存。
这批年画共26幅,虽数量不多,但文武门神、戏曲年画、神像和民众生活类纸画等品种齐全,牵涉近10家店铺。其中,《刘海戏蟾》《打虎收孝》《铁弓缘》《罗章跪楼》《风筝误》《木阳城》 《破孟州》《锁阳城》《利市仙官》《八仙大会游戏图》等多幅是开封木版年画孤本。“这批年画的发现,不仅改变了我们当时研究工作‘无米可炊的境地,也自此开启了对开封年画的系统整理和复刻工作,具有里程碑意义。”
任鹤林在开封年画博物馆内的工作室中刻版。摄影/李华锡
最近,任鹤林又在鲁迅藏品中发现了一幅反映近现代民众反帝反封建、争取民族独立内容的新年画,年画中的人物举着写有“天下为公”“服从三民主义”“男女平等”“收回租地”“取消不平等条约”等革命口号的标语——它的发现让任鹤林对开封这座有悠久革命历史的城市为何没有创新年画的困惑得以释怀。
数十年间,任鹤林陆续从上海、北京等地搜集到六七百种不同版本的年画史料。有了实物以后,对年画的重新整理、复刻工作也随即展开,除去重复的题材,他目前已经雕刻年画印版1000余块、300余种(幅)。
开封朱仙镇木版年画和天津的杨柳青年画、山东的潍坊年画、江苏的桃花坞年画一起被称为中国四大木版年画,“除了着色、风格等细节处不同,四者在制作工艺上可以说相差无几。”任鹤林介绍说,在刻版前,手艺人要先画好稿子,底板使用质量上乘的梨木,再按照不同雕版套色印刷,每一幅完整年画要用5到9块雕版。而一整套年画雕版,由一块墨线主版和数块分色版组成,这就意味着一张画稿也要分为一张线稿和数张色稿,每块分色版的刻版工序大体上和墨线主版相同,分色版需要与主版严密吻合才能比较精准地套印。
2003年,河南省文联、河南省民间艺术家协会启动了“河南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朱仙镇木版年画被列为抢救之首。2006年5月20日,开封朱仙镇木版年画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同年,任鹤林自己创办“开封年画博物馆”,免费对外开放。
在博物馆的一间小仓库里,一个数层的木架占满了整面墙,专门用于存放码垛好的复刻雕版,周边散落着搜集来的资料和年画。尽管年事已高,任鹤林仍自学了画图软件,也坚持每天刻上几刀,“刻刀是手指的延伸,以前觉得最难刻的人物胡须、马鬃,现在刻着最痛快。”遇到有人来访,他会停下手里的活,谈话内容总绕不开木版年画。
“从文化记忆、文化遗存方面来讲,应该补上这批东西。如果不坚守,我会谴责我自己。”为了让更多人了解开封木版年画的历史,任鹤林从2004年开始就与国内高校建立联系,兼职授课,接纳学生在自己的博物馆开展艺术实践,而与河南部分高校的联合也因为地利而更加频繁。此外,他还多次受邀去往德国、法国、意大利等20多个国家和地区参加对外交流,让更多外国人走近并了解木版年画。
任鹤林有10多年的心脏病史,由于忙于史料整理、雕版刻印和收徒传艺,手术治疗一拖几年,病情仅靠药物缓解,但他仍带领一家人在自己創办的博物馆亲自为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讲解中国年画的历史。
记者和任鹤林交谈时,能够明显感受到这位71岁老人言语中透露出的迫切和期待。“现在最有意义的事,是把徒弟教出来。”他的10多名徒弟有的慕名而来,有的是在高校授课时的学生。谈及一个18岁的小姑娘近些天在刻版上悟性很高、进步明显,任鹤林的语调便变得轻快。在他看来,自己初学刻版时,老艺人水平极高,但不善讲解,只能身教,“我学会了以后则可以二者兼顾,只要他们愿意学,我会毫无保留地传授”。
开封朱仙镇木版年画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自己也被评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但对于年逾古稀的任鹤林来说,这份荣誉也承载了太多。在原则性问题上,他经常会露出锋芒。
说起河南年画,很多人会首先想到朱仙镇,而任鹤林坚持认为,中国木版年画起源于开封,并非朱仙镇。“《东京梦华录》记载了开封城内的年画铺地点、产销和用途的情况,这是迄今为止关于木版年画的最早记载。后来因为金军入侵,木版艺人四散到江南,随着明代汴河的清淤工作,朱仙镇因为水运便利和老艺人聚集,成为明末清初的年画生产基地。”更为人熟知的《清明上河图》中,“王家纸马”铺的画面也清晰可见。相互印证的两处资料,是任鹤林断定中国木版年画始于北宋、发祥地为河南开封的依据。
任鹤林出访德国,在法兰克福国际图书展期间指导德国青年印制木版年画《哪吒闹海》。供图/开封年画博物馆
对木版年画的正本清源,以及“开封木版年画”和“朱仙镇木版年画”的名称之争,使任鹤林得罪了不少朱仙镇同行,对此他感到很无奈。他认为,朱仙镇年画和开封年画本属一家,自己并非是较真,而是希望人们正视历史、尊重历史。
但真正让任鹤林感到痛心的是,雕版套印手艺不再被精雕细琢,市面上的年画作品良莠不齐,甚至有人打着非遗旗号一味赚取商业利益。而对于木版年画在传承发展中出现的错误,他言语之中满是愤怒。
任鹤林曾经在一套特种邮票里发现多种错误,甚至“错把秦琼当成了敬德”。他还对一件《满载而归 黄金万两》的翻刻作品印象颇深,“人物的眉毛被翻刻得踪迹难寻,有错误的地方甚至达到了60多处。”
“无需‘原汁但可以追求‘原味,每一个细节都要走进古人的心里,对其考证、研究时不要脱离当时的社会背景。”任鹤林说,如果以复兴的名义,破坏或者肢解了年画原有的样式,不应被允许,因为要尊重历史。在把传统年画的艺术元素、文化内涵弄明白以后,年画创新方可固本枝荣。
也因为这样,任鹤林一直主张重新认识开封木版年画的历史地位和文化价值,同时组织一批真正了解年画、对此有深入研究的人组成专业队伍,更好地对其进行传承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