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福然
(武汉纺织大学 湖北武汉 430200)
内容提要:世界遗产的政治化引发学界更多地从批判性视角解构和重构文化遗产,并逐渐发展为聚焦遗产话语的跨学科研究范式与研究视角。英国世界遗产铁桥峡谷是工业遗产话语变迁的典型案例,其显示出工业遗产话语经历话语离散、话语聚焦和话语绑定三个阶段。其变迁原因有三:迎合UNESCO的权威遗产话语体系,契合英国城市复兴和社区文化需求,获得社会资源的涌入。21世纪工业遗产面临着话语争夺日渐激烈、挑战与日俱增、“空心化”现象可能增多的演化趋势。在全球大遗产语境中,工业遗产话语显示度不断提升、话语事件场不断拓展,由此呈现出“被形塑”的持续性话语变迁历程,并在一定程度上引发不同行为主体间的政治角力、话语权博弈和资本分流。
随着全球文化治理的集权化和世界遗产的政治化[1],遗产的概念经历了持续性的延展与扩充,其研究视角也相应呈现出多元化、碎片化和跨学科的特点。在此背景下,一方面,国际学界开始更多地运用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的话语和知识权力理论[2]解构全球多元主体语境下的多层次遗产运动,推动融合了话语理论的遗产话语研究范式得以形成与发展,而其相关理论点最早似源于黛博拉·鲍德温(Deborah Baldwin)1999年提出的遗产话语极化停滞现象[3],启发后来的苏珊娜·霍瑟(Susanne Hauser)[4]等学者。随后,劳拉简·史密斯(Laurajane Smith)在《遗产的用途》(Uses of Heritage)提出权威遗产话语理论(Autho⁃rized Heritage Discourse,AHD)[5],指出西方事实存在把控和干预部分国家遗产认定和管理的现象,引发中国学者,例如傅翼[6]、侯松[7]、吴宗杰[8]等人的解读和阐释。由此,遗产观照当前政治经济演化以阐释过去的话语建构属性开始被广泛挖掘和接纳。另一方面,诺曼·费尔克拉夫(Nor⁃man Fairclough)在《话语和社会变迁》(Discourse and Social Change)中指出话语的生成和转向与复杂的社会演化息息相关[9],表明不同话语系统对相应社会认知和历史表征具有一定的普适性张力。因此,变迁的话语成为推演纷繁的社会结构演进历程的有效“算法”之一,而作为语境意义单位存在的话语[10]在转变过程中,也引发人类与社会建立关系所需现实模型的转换与演化。
曾长期远离文化遗产谱系,作为偏正短语和“整个人类文化遗产一部分的”[11]工业遗产(indus⁃trial heritage)同样在全球大遗产语境中经历了广泛而渐进的话语变迁历程。部分国家及地区在工业衰退后的相当长一段时期内,出现了显著的经济萧条和人口净流失浪潮,甚至引发严重的财政危机[12];同时,与之相关的工业社区和群体则陷入沉默螺旋并被迅速边缘化,随之遗留的厂房、机器和设备大多被粗暴“打包”为“闲置工业设施”而遭到闲置、废弃,甚至拆除,并在不同层级的话语内容、话语反馈、话语束中高频地与“乏味”(boring)、“危险”(dangerous)、“令人不快的事物”(nasty)等否定性语境产生紧密关联,充分表明彼时存在相当一部分的群体和个人拒绝认为曾经工作或已彻底疏离的车间厂房中存在某种遗产类价值,也体现出其“被主流遗产话语边缘化”[13]的事实。这直接导致不同文化系统中的各类工业建筑仅在工业衰退后的数十年间便均被摧枯拉朽般地连根拔起,其所蕴含的包括工业精神(industrial spirits)等在内的各类价值在代际传递中[14]几近销声匿迹,以至于直到2001年奥地利学者迈克尔·福斯(Mi⁃chael Falser)还对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ited Na⁃tions Educational,Scientific and Cultural Organiza⁃tion,UNESCO)《全球战略研究:工业遗产分析》(Global Strategy Studies:Industrial Heritage Analy⁃sis)提出疑问:工业遗产在世界遗产名录中是否处于代表数量不足(under-represented)的状态?[15]而近似的问题和呼声也同样存在于我国部分城市和地区,例如2012年时任武汉市长的唐良智先生就曾为工业遗产的大量消亡而痛感可惜[16]。
20世纪中后期,二战后的英国密集开启依托工业遗产的城市复兴运动(regeneration via industrial heritage)[17],闲置的工业设施由此进入“遗产化”的话语建构历程。1955年,英国伯明翰大学(Universi⁃ty of Birmingham)迈克尔·里克斯(Michael Rix)教授率先在期刊《业余历史学家》(Amateur Histori⁃an)上从考古学角度对自18、19世纪以来所遗留的工厂、磨坊、机器等开启多维价值层面的勘察与挖掘[18],似乎可视作工业遗产话语变迁的起点。以此为基础,相关标志性的话语实践和与之相应的话语事件场随后开始了发展和勃兴,如1968年和1973年相继成立伦敦工业考古学会(The Great London Industrial Archeology Society)和英国工业考古学会(The Association of Industrial Archaeology),1973年召开并于后期形成惯例的工业纪念物保护国际会议(The International Con⁃gress on the Conservation of Industrial Monuments,FICCIM),1978年成立国际工业遗产保护协会(The International Committee for the Conservation of the Industrial Heritage,TICCIH),2003年和2018年相继通过《下塔吉尔宪章》(Nizhny Tagil Charter)和《塞维利亚工业遗产宪章》(Seville Charter of Industrial Heritage)等事件。在此背景下,国际学界一众学者开始纷纷将工业遗产建构为“重要国家文脉”“核心城市肌理”“高价值综合体”“历史性关键物证”等,同时各类社会资源也开始涌向工业遗产,引发其在全球大遗产语境中话语显示度的显著提升,并随之呈现较为明显的话语变迁历程。
地处英国什罗浦郡(Shropshire)的铁桥峡谷(Ironbridge Gorge,以下简称IG)即是该话语变迁的典型代表地之一。在工业衰退初期,IG的很多核心工业遗产如铁桥等均被地方政府列入“待拆清单”,却于1986年被建构为英国首个世界遗产和世界遗产中的首例工业遗产,由此成为工业遗产全球话语变迁的典型案例之一,其相关历程、成因及模式等均具有较高的代表性和研究价值。为此,下文将就该变迁历程展开遗产话语的历时、共时性分析和述评,并依次提炼其变迁模式,分析其主要成因,研判其演化趋势。
经过工业资本主义的深化发展,在全球率先爆发工业革命的英国部分城市和地区也率先于20世纪中后期步入逆城市化、郊区化和去工业化的复杂衰退期[19],而工业化作为有机体的弊端随之暴露并引发诸多问题:经济萧条、城市形象恶化和人口净流失等,由此迫使英国开启较大规模的城市复兴运动。在该背景下,随着新型交通模式、技术和工业生产集散地的形成,IG地区步入了离散化的工业衰退期,导致很多重要工业遗产一度被地方政府视作待拆对象,例如1956年地方郡议会发布拆除铁桥并修建新桥的官方公告[20],并直接拆除其他工业建筑[21],而同期这种拆除行为也多见于其他国家,例如美国同样由铁铸造而成的斯蒂尔沃特大桥(Stillwater Bridge)等被拆除。
依托已有IG原文史料及数据,笔者考据性话语分析源于《社会科学引文索引》(Social Science Citation Index,SSCI)、学位论文全文数据库(Pro⁃Quest)等核心外文数据库中的6本专著或编著、63篇学术论文、35篇新闻报道、7种旅游协会或企业语料,提炼出具有代表性的个体化、组织化话语主体及相应话语内容(表一)。这些内容表明在本阶段,IG工业遗产的价值尚未获得官方话语平台和机构的认可,与之相关的描述话语、政策话语不仅关联于数十种否定性语境,并且其话语主体及话语施行者多为个人,呈现出明显的话语离散现象。
表一// 具有代表性的各类个体化及组织化话语主体基本情况表(以铁桥峡谷为话语对象)
铁桥早在建成初期便已有较高的话语显示度,例如英国著名旅行作家约翰·宾(John Byng)在1784年即宣示其“必定会为世界敬仰”[22],英国广播公司(British Broadcasting Corporation,BBC)也称其为可与中国长城相提并论的英格兰七大奇观之一,这些为消解IG工业遗产的“拆除类”政策话语奠定了较为充分的话语准备,例如:据《布罗斯利地方历史协会地方志》(Broseley Local His⁃tory Society)所载,1956年郡议员布里迪格尔·古尔本(Brigadier Goulburn)与彼时专程造访IG以示敬意的三名日本旅行者的一次偶然性交谈,对“拆除”提议的最终撤销产生了重要作用[23]。此后,旨在对其展开保护和价值挖掘的社区组织、民间团体逐渐兴起,部分企业、非政府组织及政府部门等利益相关者也相继成立或参与其中(表二)[24]。需要指出的是,IG志愿者群体作出了重要贡献,其不仅被称作“遗产运动血脉”,同时也是公认的遗产价值和遗产意义的话语阐释者、保护者和受益者,例如:英国慈善委员会(The Charity Commission)数据表明IG博物馆基金会(Iron⁃bridge Gorge Museum Trust,以下简称 IGMT)年收入总额的近一半[25]实由志愿者群体所创造。与此同时,IGMT等还将IG符号化为配置于各类介质的多模态话语(例如在瓷杯和硬币上印制铁桥形象),使其成功融入艺术创作及民众生活,由此实现对其工业精神与工业文化的具化与宣扬。
表二// 具有代表性的各类组织化话语主体基本情况表[26]
科学技术的突破强度及重要程度也是衡量工业遗产价值的重要评价指标之一。为此,有学者将IG指涉的技术革新解读为亚伯拉罕·达尔比(Abraham Darby)家族的重要贡献:其首先推出“达尔比一世使用焦炭炼铁为世界首创”[27]的话语预设,再附加“最为大胆的材料创新”“最为重要的技术突破”[28]等描述话语,最后提升为“启动了工业革命”“人类第一次工业革命的炼铁革新中枢”[29]等权威宣示话语,由此有效地在价值和意义话语范畴上实现话语层级的纵向跃迁,并随之形塑英国“工业精神”的话语张力,以至于直到2001年IGMT和英国历史建筑及历史遗迹委员会(Historic UK)还联合利用考古、影像和CAD模型研究该工程奇观的建造细节。高昂的维护成本是工业遗产多被拆除的一项重要原因,如1781年铁桥修建时总耗资约为6000英镑[30],但随后的修缮维护费用却高达约15万英镑[31],且仍在持续性增加,同时也侧面表明社会资源向IG的分流和资本对其价值的充分认可。
同时,经话语考据,代表性话语主体的话语内容呈现融合多模态话语的聚集现象,话语类别出现副词性的行动话语(表三)。在本阶段,社区、志愿者和各类组织成为IG主要话语施行者和话语平台,并通过聚焦后的话语内容形塑IG工业遗产价值的话语体系。同时,各主要利益相关者还基于核心人物的叙事话语,建构史实与意义的自我指涉和互为引证,并配置正向的语意照应和多模态话语,由此形成意义聚焦的话语事件场。
表三// 具有代表性的各类个体化、组织化话语主体基本情况表(以铁桥峡谷为话语对象)
在IGMT和各类组织等不同层级话语施行者近三十年的管理和运营中,很多具有地标意义的厂房、运河、铁道、熔炉等工业设施及地区得以发掘和修缮,而IGMT围绕IG工业生产业态(铁制品、瓷砖、器皿等)修建的10座工业遗产博物馆则是对工业革命的原真性重现与活态化阐释[32]。以此为基础,新的话语内容和话语平台开始寻求从新的角度阐释并传播IG核心价值。以纸媒为例,1975年埃德蒙·莫里斯(Edmund Morris)在《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提出IG是世界产生不可逆转改变的发源地[33],1983年特瑞沃·霍洛韦(Trevor Holloway)则在《芝加哥论坛报》(Chicago Tribune)直接提出IG是工业革命的发源地[34],同类说法随后亦多现于《太阳报》(The Sun)等主流报纸[35]。同时,一些具有仪式意义与制度形式的话语事件极大地丰富了IG的价值维度,例如国际材料信息学会(International the Materials Informa⁃tion Society,ASM)首座北美之外的“历史地标奖”便颁给了IG[36]。为直观反映与之相关的话语内容,现按频度“高—中—低”三档将IG部分代表性话语内容归纳为表四所示。
表四// 具有代表性的部分IG工业遗产话语内容
由此,本阶段出现“IG是工业革命发源地”的话语建构倾向和显著性话语束,并经由权威性话语施行者、组织化话语主体完成在不同媒介的反复强化和语义扩展。实践中,1986年IG依托ICOMOS的申遗文书在世界遗产语境中宣示“对人类历史产生广泛影响的工业革命在非凡的IG得到了具体表达”[37],并最终通过 UNESCO 世界遗产中心的绝对权威性定义“IG作为工业革命的象征而闻名世界”[38],完成话语绑定。随后,该论点被 BBC、His⁃toric UK、英格兰旅游局(Visit England)等话语主体频繁使用、引证和传播,甚至作为营销噱头出现在商业广告中[39],并吸引英国女王的专程造访[40],同时成为文化创意产业发源地英国[41]的重要文旅资源。
因此在本阶段,通过UNESCO、ICOMOS等国际权威话语施行者的高强度话语宣示、结构化推介和制度化引证,以及不同媒介、团体的群体式话语反馈,促成IG与“工业革命发源地”话语绑定的完成。同时,成为世界遗产后的话语约束机制与用语规范也持续地强化IG具有象征意味的巨大意义,并深化其源于话语生态的持续性遗产资本化过程。
在世界和英国城市管理理论、经济发展需求和文化价值认同的协同演化下,基于前文分析,IG话语变迁模式可归纳为图一所示,其主要成因有三。
图一// IG话语变迁模式简图
UNESCO在全球推进的多层次世界遗产运动对保护人类的文化多样性和集体记忆起到重要作用,然而其建立之初便以现代史观和欧洲中心论遗产思想为内核,并依此建构一套根植于西方文化与价值取向的国际遗产知识和话语体系,干预、掣肘边缘群体的遗产认知与话语实践。一方面,该话语体系过分强调“完整性”和“原真性”的规则[42],制约非西方国家的遗产管理与认定,例如“中国大运河”在申遗时就为其所“绑架”[43]。而IG则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该话语体系,其符合西方审美的十座工业遗产博物馆和ICOMOS认定的五大核心工业遗产区在资源禀赋和现存状况上均符合UNESCO等权威话语机构的理念与要求。另一方面,世界遗产运动在20世纪中后期尚未形成如今的全球级热门文化现象,因此UNESCO也需要IG对其在全球遗产话语体系中的影响力、作用边界等展开文化调试和话语强化。
二战后的英国城市和社区有着强烈的文化和经济复苏需求,工业革命的勃兴、衰退也与彼时城市化的演进息息相关,两者密不可分。与此同时,在审美需求转变、集体记忆重塑和环保技术手段革新等多重因素作用下,见证工业生产由辉煌到没落的工业社区逐渐自发掀起地方性工业遗产保护运动,并契合于城市管理者的复兴手段、现实需求和政策话语等方面,由此促成濒临拆除的工业遗产在地方遗产话语实践中逐渐成为城市复兴的驱动力和文化条件。尤其是在泛化生态学理论者批判“IG为全球变暖发源地”[44]的同时,社区文化、城市复兴和英国各级环保部门在城市及地区的广泛性遗产话语实践中形成了良好的均衡博弈及协同关系体,由此推动其工业遗产话语的持续性变迁。
体积大、占地面积广、管理成本高、运营周期长的特点使得工业遗产的保护与利用均耗资巨大,在前文提及的15万英镑修缮成本之后,2012年英国又斥资120万英镑以“拯救”IG[45],而2017年该费用已飙升至360万英镑[46],同时IGMT对其提供了稳定资金来源[47],而社区民众和不同基金会也多有捐助[48],这些均促成文化遗产相关社会资源向IG的聚集与涌入。同时在UNESCO、ICO⁃MOS和Historic UK等权威话语主体的渐进式协同介入下,新的社会资源也开始向IG涌入,这在为工业遗产保护和管理提供资金人员等多方支持的同时,也极大地提升工业遗产在全球的话语显示度和传播力。
当前,工业衰退引发的工业遗产闲置问题镜像般存在于一些国家和地区。这既说明各国工业社会发展水平出现差距缩小的趋势,也暗示不同社会制度结构在迈入后工业社会过程中可能出现近似的国家需求与文化样态,由此可能会引发各国的遗产话语争夺。以英国IG为例,其与“工业革命发源地”的话语绑定就面临着多方话语挑战,例如有学者分别提出曼彻斯特(Manchester)和德文特河谷纺织厂(Derwent Valley Mills)遗产地才是工业革命的发源地[49]等,而维基百科(Wikipedia)也提出“IG为工业革命发源地”的说法实源于各国游客[50],并且该论断也在猫途鹰(TripAdvisor)等主流在线旅行社区数据和文本中得到印证。
与此同时,工业遗产自身也在21世纪后面临挑战。2011年为应对18世纪至一战期间工业遗产面临腐朽、废弃和拆除风险的问题,英国启动“英国遗产:处于危机之年的工业遗产”活动[51],甚至专门关注荒废之地的“废弃之地”(Derelictplaces)网站还特别为工业遗产开辟子栏目industrial sites,并罗列超4000处被边缘化的废弃工业遗产。因此,这些已有一定话语影响力的工业遗产及其“存活”问题便势必凸显。而为获取话语显示度和社会资源分流,其必然也会对现有主流工业遗产发起话语挑战和权威遗产话语消解运动。为此,IGMT联合Historic UK、伦敦工业考古学会(The Great London Industrial Archeology Society,GLIAS)、英国独立博物馆协会(Association of In⁃dependent Museums,AIM)等于 2014年 7月启动“工业遗产支持专员”项目,旨在为超过650处可公开访问的工业遗产解决结构性问题,例如:如何丰富资金来源渠道、寻求专业化建议、拓展旅游业市场和搭建地方关系网等。然而即便如此,英国也依然在遗产相关的专业技术水平、管理实践、保险金融等问题上面临严峻挑战。同时,2019年12月曾高频出现于各类媒介话语中的IG核心工业遗产之一——四座双曲冷却塔被拆毁于定向爆破中,在网上引发激烈讨论,表明即使是IG这样的世界遗产也难以完美调和其与经济发展、城市规划和社会变迁之间的固有矛盾[52]。因此,实现工业遗产全面性、持续性和高融合性的发展之路依然任重道远。
鉴此,笔者谨就工业遗产话语的演化作出三点研判。
尽管工业遗产话语显示度在全球持续性提升,但随着更多国家和地区进入逆工业化、去工业化的发展阶段,以及其他类遗产竞争对手体量的持续性增加,势必会有更多的工业遗产自觉或被动地卷入全球文化政治与经济的“博弈场”,导致原本工业遗产“较小的市场规模”[53]将面临更为严峻的挑战,并随之可能使得政府、团体及个体就工业遗产的不同需求问题产生冲突与角力。同时,在逆全球化苗头愈演愈烈的当前,国家间国际遗产话语权关系也将呈现复杂化与动态化的趋势,遗产与政治捆绑的局面将在短时间内很难得到扭转和调和。
随着全球工业遗产数量的持续增加,更多的工业建筑、机器将被废弃甚至直接拆除,由此可能引发工业遗产保护及管理的分化和异化,并随之导致全球遗产话语体系现有结构的压缩和变迁。与此同时,在各国环保要求、经济发展指标和审美标准不断提升、增高和变化的背景下,城市景观的更新速率和土地置换进程均被不断加快,也可能导致工业遗产的“存续性”问题出现扩大化、制度化和复杂化的趋势。
后工业社会集中呈现城市在人口构成、产业结构、经济文化需求等方面的变迁与演化[54],这不仅天然与工业遗产存亡息息相关,也对工业遗产操盘者的保护手段、管理水平和资源渠道等提出更高要求,例如成长于远离工业生产时期的青年群体很难与工业遗产实现情感连接和文化交流。由此,在工业遗产保护与管理成本居高不下的压力下,类似“漫画式”等仅依托不同介质以完成工业遗产阐释和传播的手段将可能增多,使得原以保存国家文脉、延续城市历史、弘扬工业精神等为重要话语附加值的工业遗产出现“异化”“空心化”和“边缘化”现象,不利于怀旧情怀的激活和场所精神的重现。
西方通过话语预设、自我指涉、互为引证与反复强化成功占据国际遗产话语高地,并随之建立权威遗产话语体系,引发各国学者对批判性遗产话语研究的广泛关注。在人类城市发展不断演化、全球文化治理日趋复杂和社会话语权力主体快速变迁等时代背景下,世界遗产话语生态开始呈现新特点:工业遗产在全球大遗产语境中经历话语显示度的持续性显著提升。由此,为探究其过程和背后的成因等问题,本文以工业遗产的话语变迁为主题,基于大量第一手材料、文献和其他资料,提出英国世界遗产IG经历了话语离散、话语聚焦和话语绑定三个阶段,并提出学者、组织和个体对其“工业革命发源地”的话语建构具有明显的话语排他性和绝对权威性。以此为基础,本文提炼该地区遗产话语的变迁模式并分析其产生的三方面成因,然后阐释工业遗产在21世纪所面临的话语争夺和存续挑战,最后以此为基础研判工业遗产话语可能的三大演化趋势。
同时本文还认为,工业遗产的话语变迁意义重大:其不仅显著推动工业遗产在全球大遗产语境中的话语平权和话语拓展,也直观表明、佐证并标记人类对地球完成全球化级影响的工业遗产已全方位浸入不同层级的话语平台和由利益相关者构成的“知识权力”体系中,并映射到不同国家、城市和地区的公共政策制定、审美心理转变和社区文化扩张过程中,由此“顺势”演化为社会价值兑现的载体与文化经济发展的拥趸,例如2011年ICOMOS就提出,世界遗产的未来趋势将由代表上层阶级的“贵族式”文化遗产转向“对全世界人类生活具有普世性价值影响”的工业遗产。由此,经历了半个多世纪,原本腐锈的工业废弃物终于普遍性获得“遗产式”的世界级话语附加值,而工业遗产也总算从一小群英国西米德兰兹郡(West Midlands)历史狂热者的“精英式”“小众式”追捧,演化为各类顶级话语施行者的宏观操盘与微观调节,由此呈现出“被形塑”的持续性话语变迁历程。受限于时力,本文仅针对IG展开了案例研究,存在样本数量不足等问题,诚盼与广大国内外从事遗产话语研究的学界同仁展开探讨和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