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支舜,华东师范大学第
1925年春天,毛主席回湖南家乡养病。在养病期间,直接领导了湖南的农民运动,在韶山等地先后建立了二十多个农民协会,创建了湖南农民第一个党支部——韶山支部。同年秋从湖南回到广州后,主持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工作。这个学校培养了大批干部,成为农民运动的领导骨干。《沁园春·长沙》大约是毛泽东从韶山前往广州创办全国农民运动讲习所,途经长沙,重游橘子洲,面对绚丽的秋景,回忆往昔的岁月,写下了这首词。
一、虽“孤独”并不伤感
毛泽东同志从1911年至1925年,曾数度在长沙学习、工作和从事革命活动。这期间,国内外发生了许多重大事件,如辛亥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战、俄国十月革命、五四运动、中国共产党成立等,都是影响世界形势的巨大变革。这样的岁月,如历史群山中耸峙的一座又一座峥嵘的高峰。1925年的中国,革命形势蓬勃发展,作为湖南农民运动的直接领导者毛泽东,又将去广州主持全国农民运动讲习所,国家前途和个人前途是一样的光明。因此虽然他已经32岁,过了青春时期,不再有虚幻的感情爆发,但他骨子里依然流淌着诗人之血,当他在离开长沙去广州之前,重游橘子洲,我们不难想见他内心的喜悦和高昂的激情。
他是一个人来的,“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这三句点明了时间、地点、环境,将“独立”置前,增强了表现力,“独”字起着关键的作用。它用一个“特写”镜头把人物从景中推出,凸现出抒情主人公卓然而立的形象,更激发读者生发种种想象与联想:孤独的诗人最见个性。李白“独坐敬亭山”闲适,柳宗元“独钓寒江雪”隐逸,晏殊“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超脱,那么诗人“独立”橘子洲头,又要表达怎样的情思呢?在“寒秋”的氛围中,联系“长沙”“湘江”,我们会想见屈原“哀秋冬之绪风”,宋玉“悲哉秋之为气”,杜甫“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杜审言“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湘江北去,诗人南下——广州接办农民运动讲习所,是不是也要抒悲秋之情呢?显然不是,毛泽东一反传统文人骚客“悲秋”之绪,一个人重游故地,虽然“孤独”,但并不悲秋伤感。自然我们会联想到唐代诗人刘禹锡的《秋词》“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刘禹锡一反常调,另辟蹊径,它以其最大的热情讴歌了秋天的美好,难得可贵。毛泽东同志亦如此,在那样动荡的时局下,丝毫看不到他情绪的低落,相反在其笔下,呈现出来的是一幅色彩绚丽的秋景图。
二、“独特”之人寫壮景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一个“看”总领七句,描绘了独立橘子洲头所见的秋景。诗人从山上、江中、天空、水底选择了几种典型景物进行描写,动静相生、远近结合,对照鲜明,生机蓬勃。远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作者不仅看到了眼前岳麓山的枫林,也可能联想到祖国无数山岳,那一重重山,一层层树,让自然之神彩笔一抹,晕染得一片嫣红,比二月笑放的春花还要艳丽,比六月飘舞的彩霞更加瑰奇。近观:“漫江碧透,百舸争流”。秋水澄澈,秋江碧波,脚下的湘江,在秋天更加清澈晶莹,如碧绿的翡翠,如透明的水晶。江面上,千帆竞发,百舸争渡,静中有动,生气勃勃。仰视:“鹰击长空”,万里无云的秋空,雄鹰奋振健羽,自由飞翔。俯瞰:“鱼翔浅底”,因透明而清浅见底的江里,鱼群摆动鳍尾,任意遨游。作者以短短的四字句,描绘出一幅立体的寥廓万里、绚丽多彩的江南秋景,宛如当代著名的岭南画派大家关山月浓墨重彩的彩墨山水图。不愧为“驱山走海置眼前”(李白《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咫尺应须论万里”(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的大手笔。它与作者的另一首词《沁园春·雪》所描绘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风光,均是古典诗词中前所未有的雄奇伟丽的全景式风景画。
这里用词精当、形象,极富表现力。如“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万”字写出了山之多,“遍”字写出了红之广。“层”字表现出树林的重重迭迭,“染”字则活画出岳麓山一带枫林,仿佛人工染成一样的壮美景色。“漫江碧透,百舸争流”写的是近景,“漫”字写出了江水溢满之状,“透”字表现出江水碧绿清澈,“百”字写舸之多,而一个“争”字,则给碧绿无尘的江面增加了昂扬奋进的气氛,活现出千帆竞发,争先恐后的热烈场面。“鹰击长空”用“击”而不用“飞”,准确地形容了雄鹰展翅矫健勇猛的雄姿。“鱼翔浅底”用“翔”而不用“游”,精当地把鸟不扇动翅膀盘旋回飞的状态,用来描写游鱼在水中自如轻快的神态,形象生动。
“万类霜天竞自由”一句如奇峰突起,使上述一切都动了起来,活了起来,那看似千年凝固的“万类”和“霜天”,原来并没有凝固,“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天上地下,它们都在“竞自由”!动静切换是这样的自如,动静反差是如此强烈,而这一切都由那看似信手拈来的“竞自由”三个字完成了,说是“神来之笔”当不为过吧!作为对比,我们来看一下柳永的《望海潮》。其上阕铺陈“钱塘自古繁华”,下阕描绘了一幅西湖秋色图:“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嘻嘻钓叟莲娃。”随后是“千骑拥高牙”的达官出游图。最后归结为“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虽有人物动作,但只是静态写生,词句华丽却缺少灵魂。好一个“竞自由”,它浓缩了当时的时代精神,物竞天择,自由平等正是那个时代的追求。
我国古典诗词的艺术表现手法,很讲究情与景的交融。刘勰说:“繁采寡情,味之必淡。”(《文心雕龙》)谢榛说:“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合而为诗,以数言而统万形,元气浑成,其浩无涯矣。”(《四溟诗话》)这首词较好地达到了情景交融的境界。从美学上讲,崇高美表现于外在方面,体现为高大、辽阔、巍峨、宏伟等壮丽景象。德国哲学家康德把崇高分为两类:数学的崇高,如高山的体积;力学的崇高,如暴风雨的气势。俄国著名文艺批评家车尔尼雪夫斯基也说:“一件事物较之与它相比的一切事物要巨大得多,那便是崇高。”孔子也把“大”与崇高联系起来,赞叹:“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这种巍峨、博大、壮阔的崇高美,在毛主席诗词中,以对山川景物的描绘体现得最为鲜明。《沁园春·长沙》就是其中最优秀的诗篇。最后句由眼前的山、树、水、船、鹰、鱼,一下扩展到世间万物,并对在寒秋严霜下的万物蓬勃活跃、奋发自强的情状作了富于哲理性的概括。自然地为下面的抒情烘托了背景,准备了气氛。
三、“独领”风骚为己任
眼前壮丽的秋景,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自由开放的空间,是一幅色彩瑰丽的图画,晚秋静穆的伟大中律动着勃勃的生机,扫尽千古悲秋之气。从这壮阔的深秋意境中,我们感受到诗人怎样的情感态度呢?假如是一个消极悲观的诗人,面对同样的景物,可能是这样的感叹:山如人意懒,石似我心空;水流无情,逝者如斯;黄叶飘零,生命终结;苍鹰孤独地盘旋,小鱼无力地漂游;不是万类竞自由,而是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对比中,我们可以看出,诗人在对大自然中万类生物的激情关注中融入了自己对人生的积极追求,对家国命运的由衷关怀。此时的中国,国民革命席卷南方,北方军阀摇摇欲坠,中国的命运由哪个阶级做主?“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怅”“问”直抒胸臆,诗人立而观景,借景抒情,蓄积的情感终于爆发为直白的发问,升华为哲理的思索。
此时,诗人为什么会发出“怅寥廓”的“怅问”?正因为他看到自然界的一切生命,都各自拥有生存发展的广阔空间与自由意志,可是,寥廓宇宙中的苍茫大地呢?那生存其间的人类却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这时候,站在我们面前的已不是一般的游人,也不是普通的诗人,而是一个关怀天下的哲人。
下阕从上阕的独自旧地重游,自然联想到过去的战友,引起对往昔生活的回忆。一个“忆”字又统领八句,概括了早期共产主义战士的战斗风貌和豪迈气概。巧妙地回答了“谁主沉浮”的惊天大问。在此五年前,毛泽东在《湘江评论》创刊词中疾呼:“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体现了青年毛泽东的家国情怀和时代担当。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作者想起曾和当年的同学和朋友,在橘子洲一带散步,游泳,畅论天下大事的情景,回忆起那一段难忘的峥嵘岁月。1911年,18岁的毛泽东来到长沙,开始了他在此地长达13年之久的求学和革命斗争生活。1913年-1918年,他在湖南一师读书,常和同学在橘子洲一带游览游泳;1918年4月,与何叔衡创立了以改造中国和世界为奋斗目标的新民学会;五四时期,主编《湘江评论》,发表了一系列重要论文,引起了全国进步思想界的重视。1915年9月,诗人印发反袁称帝的小册子;1919年底组织和领导湖南驱逐军阀张敬尧的运动。“携”“侣”“同学”表明人物关系亲密团结。“峥嵘”“稠”表明时代特点,艰难时世反衬人物的奋发有为。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恰”引起的铺叙,表明人物的气质禀赋、精神状态和战斗行动。在这峥嵘岁月里,作者和他的同学如蔡和森、何叔衡、张昆弟等立志救国的知识青年,正值青春年少,神采飞扬,才华横溢,意气风发,热情奔放。诗人巧妙地化用了《庄子·田子方》中“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的意境,来形容新时代的青年从旧思想的束縛中解放出来,自由奔放的胸襟。“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这是对“峥嵘岁月”“挥斥方遒”的进一步具体化。面对“万山红遍”的美景,他们既赞叹锦绣河山的壮美,又悲愤大好河山的沉沦。于是,发表激浊扬清的文章,抨击黑暗,宣扬真理,鄙视当时的“万户侯”——军阀如粪土。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粪土”形象不美,表现对军阀官僚的蔑视恰到好处。“中流击水”写尽豪情壮志,意味深长,令人联想到“中流砥柱”。“少年心事当拏云”(李贺《致酒行》),诗人和同伴们的拿云心事,从“携来百侣曾游”到“粪土当年万户侯”,可说是直接抒怀,尽情倾吐,如长江大河,滔滔而下,气势磅礴,痛快淋漓。在结尾时“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则是采取象征手法,形象地表达了一代革命青年的凌云壮志。“中流击水”即“中流击楫”的转化。《晋书·祖逖传》:祖逖“中流击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后来“中流击楫”就成了立誓复兴祖国的代词。在这里正表示诗人要在新时代的大潮里,乘风破浪,鼓桨前进,立誓振兴中华的壮志豪情。使人读后仿佛听到了一颗爱国爱民的赤心,在怦怦跃动,从而感受到一种伟大胸怀所反映出的崇高美。
想其人忆其事,我们看到的既非古代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也非当代某些青年“我拿青春赌明天”。倒令我们想起顾宪成“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情怀,更令我们想到鲁迅先生“我以我血荐轩辕”的誓言,周恩来“面壁十年图破壁”“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崇高理想。也许有人会觉得奇怪,毛泽东诗词的开卷之作怎么没提国家和人民?其实,那“问苍茫大地”,不就是问我积贫积弱的中华大地吗?诗人因不能“竞自由”而为之“怅寥廓”的,不就是我那不自由的国家和人民吗?诗人爱国、忧国、报国的情结,与古往今来的志士仁人和历代慷慨悲歌的青少年诗人是一脉相承的,并随着时代的发展注入了新的时代精神。
至此,我们看到了毛泽东“孤独”一人,重游故地,从“游人”到“诗人”,以诗人“独特”的构思,缘情择景,借景抒情;由自然之景联想到人类社会,油然而生哲学之问,在“哲人”之思中,我们看到了一个“独领”风骚、以天下为己任、肩负主宰国家命运的“战士”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