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彦明(天津)
一
写作即自我,一个人进入的空间,必然遗下自己的气息、脾气和“影子”。当写作成为一种打开的状态,自我就会以各种形式舞动——即使是冬日残雪,都会润湿大地和鹅黄芽苗;同时写作对象总是会在我们的写作中,以轻重缓急的形态,塑造一个多重而完整的自我。在层叠幻化的意识空间里,指认一个单向度的面貌轻而易举,但是又显得过度随意。
我们可以感受徐源写作的那种驳杂性,当然这个过程也是如道家理念,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发展史。谁又曾一下成人呢?关键在于,多数人的写作,在成熟的过程中,往往会习惯性地终结于某个枝头——一种舒服的状态,而这往往为我们抵近山巅制造了困难。徐源的写作,却是由平坦通途逐渐走向了峭拔与卓越。
尤其像散文诗这种文体,它抒情的属性被过度开发,或者说被开发为某种过度的“轻”与“柔”式的抒情,就淡化了作为文体的拓展意义,而对于其内部空间和现代性的挖掘上,却缺乏相应的力量。这个现象更为突出的问题是以近乎伪饰的面貌,在诗歌散文化的前提下,进一步冲淡了应有的现实力量。
而徐源的散文诗,几乎是基于这个起点而呈现出的阔大与丰富、结实与紧致。徐源的写作带有抒情的属性,却最终又长成了面容清晰的“自己”,因此他的写作整体性强,辨识度高。他撒豆成兵,落子成局,所有的体验,都在文字中有强烈的归属感。他写道:
祖父善地理,也曾告诉我,每座山都是碑,上面刻着生旺死绝,形式派与理气派在各自的典籍中,留下预言,等待千年有缘的少年。(《寻龙诀》)
这固然是一种风水精神的递承,实在也蕴含着诗的象征意味和物我的衔接关系。如果这被视为一种有趣的过度解读,那么他作品中一贯的外展能力,就会成为被压制的羽翼,就会成为胎死腹中的畸儿。然而他确实是舒展的,自在的,在前人留下的空间里,肆意地雕刻着自己的碑石,辨认着生命的“生旺死绝”。
二
现代散文诗越发独立,尽管名为“散文诗”,本质属性也更挨近诗,但当它以某些片段、哲思,甚或一个故事、寓言的形式出现的时候,到底这是一种向蒙田、培根和波德莱尔的致敬,还是循着他们的思维,又开辟了新的天地呢?无论如何,这个路数总是对的,总是在体认这个时代的丰富与驳杂方面,是尽心尽力的。这是一种进取的体现。
如我们所说,徐源的散文诗是营建在一种扎实的布局属性上的,甚至对于当下的散文诗语境还有诸多超脱。在以简约和涣散为整体特征的散文诗世界里,他的写作是一种整体性的、密集的、不断消除障碍式的拓展,他试图拔掉思维空间里的篱笆,将组合拳呈现在读者面前。当然很多人也有这种意向和尝试,但是能像他这么执着于此,又做得如此出色的却又实在太少。从《阳光里的第七个人》到《尚水》《诗人与影子》《削笔刀》,乃至独立成篇又可组装的“人间短章”“有故事的人”“得水藏风”等,都被他召唤出一种笨拙、野性、蛮力与认真、敬畏、勇敢交织的结实之感。
徐源拒斥那些小而轻吗?没有。反而是以其为基础,向着历史和现实、本土与他乡进行着小心翼翼的触摸,当他找到一个着力点之后,他还可以继续寻找下一块石头,当他写到“阳光”和“大地”,“水”和“影子”,“干净”和“远方”……就意味着他会慢慢触摸“敌人”和“死亡”,“人性”和“钉子”,“疲劳”和“车祸”……广阔的生活空间,往往会使得写作者从个人的“书房”走向“广场”。
什么是意象呢?是光源,是黑夜里的点点星光,是沉默中的低语,是夜晚滑落的雨水……诗的成立就架构在其上,诗的深度也隐含在其间,诗的无限性同样需要它来激活。大地上越发常见的意象,越充满诗性的开掘空间。那种背后隐藏的普遍性秘密,在悖反中充满诗性与智性,才给诗人更为充沛的活力。
“水”这个意象在中国历史,一直富含哲学意蕴,因其灵动,因其广达,因其关乎生死。徐源可以通过五觉六感去进入水,可以以“文脉”和“乳汁”的交融去呈现水,可以用《旧约》和“乡愁”的对接观照水,可以用一条鱼的命运见证水,可以在“润”与“殇”之间体悟水;同时他可以经由水感知自我、时间、命运、众生、悲欢、生死……这是精神的外展,那么这不也是精神的回归吗?
除了“水”,徐源还喜欢用“影子”这个意象,甚至组章《诗人与影子》就将其纳为了核心意象。他在写作中将与影子有关的技术——“捕风捉影”“刀光剑影”“浮光掠影”“杯弓蛇影”“天光云影”一类都被激活了,成了他秘密的武器。散文诗的“散”在这里无限延伸,终究又在他手里聚集,形成扑面而来之势,让我们成为细网里无法逃离的鱼儿,细数这“影子”在“诗人”内心的汹涌波涛。
郑玄在《毛诗正义》中说:“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徐源在他的散文诗创作中,正是将这个传统用活了,用结实了,才让我们在他的文字中,不断受到冲击和触发。这触发的点,又是应接不暇的、浮想联翩式的。
三
我如果笼统地将多数散文诗的旨归指认为“乡愁”,一定会遭到无数反对。我且不去对那框架式的传统调性抒情模式进行剖析,仅从“乡愁”的意蕴触发,它本身的属性也是可以不斷拓展的。思乡式的乡愁本身就很太狭隘,传统复古是不是乡愁?爱恨情仇是不是乡愁?对旧日秩序的迷恋是不是乡愁?死亡消失是不是也是一种隐性的乡愁?
这种规制和旨归,都将散文诗的写作导向一体化和同质化,千人一面,众口一词,即使又源头新水,也是掺杂了“旧”质的。这也不算问题,因为这可能的结果是将散文诗的抒情始终摁在传统抒情的路数上,使其无法与现代的生活形成对接。那种沉湎、虚饰的情感,仿佛一层塑料膜,罩住了生活的真相。
近些年一直有人尝试在散文诗里融入新的元素。从米沃什的《路边狗》,我们就可以探出一些门径,波德莱尔的《巴黎的忧郁》和鲁迅的《野草》是不是也是一种可能?而这些作品本可以成为一种传统的,但是在我们当下散文诗创作中却非常鲜见,甚至会被视为“异己”。我可以感受到徐源的焦虑与努力,那种碰撞之后的跃跃欲试、永不停歇的进取感,在他的作品中,是如此的清晰。
且不说序列化、层次不断延展的作品,如“人间短章”“有故事的人”“得水藏风”等对于现实即时性的深入和多维度表达,也不说形式上戏剧痕迹很强烈的《诗人与影子》;单单就谈一下被放在作品集最后的《削笔刀》。最后的位置颇有意味,孩子之中老小是最受偏爱的;位置之中,最后是带有羞涩感和隐藏性的。我甚至可以在这个位置上,感知徐源自身对这组作品的不确认感。
但是就从“削笔刀”这三个字里,我们就可以感受到他里面倾注的力量,“削”的意义在于显露,而不是隐藏,而露出来的部分又不是平庸的,而是尖端的;“笔”是工具,是对接现实和内心的桥梁,铁肩担道义,妙“笔”著文章,“笔”也是武器和力量之源;“刀”,同样是工具,甚至有了更多的锋利感和切入感。显然他的笔触直面了现实的症候,“这世界,如所想般诡异,歌颂或批判,无非发泄或做爱”,这里有虚火,有丧的感觉,他几次用到“无非”这样的口吻,以表达日复一日的重复与麻木之感。
他的主题是复调的、多变的,但是基本都是对当下的自我的即时的感觉的呈现。有对于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中的不适的表述,也有对于命运沉浮的绝望,还展示了人对于虚无感的对抗与沉沦过程,以及物性价值伦理的转换中人的无奈等,“它们的锈迹,是一个时代冷却的灰烬”,“许多人读着诗歌,却忘记向世界致敬”,我们仿佛看到了灵魂的哭泣。仿佛西西弗斯在巨石面前的脆弱。
第十五节中,他写道:“血泊中站起一叟,视之,孔老夫子也,孔子不是老子庄子荀子也不是儿子孙子败家子……”痛感是确认和指认的来源,是在解构中结构的关键。第二十二节的时候,他写道:“在一家宾馆里,我把光阴安顿下来,悄悄移动这个世界的白与黑。”这就是命运,安稳中有更多的动荡,而“黑白”关系的调整就是价值观的转变。最后一节他说:“这个小文人,绝望时,也是一把削笔刀”,在自嘲、戏谑和挞斥中,他小心地亮出了刀锋,藉此晃一下世人恍惚的眼。
(《尚水:徐源散文诗2014-2019》,徐源著,团结出版社2020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