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哲生
契诃夫是现代短篇小说的开山鼻祖之一,他最了不起的地方便是在描写小人物的悲喜时,同时反映了广大人类的共同命运。当然,契诃夫的写作技巧也是简练如诗的,不过,因为他的艺术之眼实在令人激赏,相较之下,写作技巧便只是余事了。
什么是寫作技巧呢?它能脱离作品的其他部分被独立欣赏吗?写作技巧是那种像解答数学算式一样,冷冰冰的能力吗?
契诃夫的著名短篇《可爱的女人》回答了这个问题。
这个可爱的女人名叫欧莲卡,“她总在爱着人。没有爱,她就不能生活”。她的第一任丈夫古金是她的房客,也是一个戏院经理。他一连几天在她面前抱怨没有欣赏能力的观众只会看马戏表演,还有该死的雨天。“欧莲卡留心听他说。有时,也掉了几滴同情的眼泪。后来,古金的厄运终于打动了她的心。她爱上了他。”再后来他向她求婚,不久,他们就结婚了。古金意外死在外地,三个月之后,欧莲卡又爱上了木材行经理,并与他结婚,可是六年后,木材行经理也病死了。再度成为寡妇的欧莲卡六个月后取下了丧章,爱上了军队里的兽医,可惜“他们的幸福是短暂的。因为兽医随了他的部队,永久地到那遥远的地方去了,也许是西伯利亚”。
故事还没完。多年之后,头发灰白的兽医带着妻儿来投靠欧莲卡,她既兴奋又感动,不但不收房租,还对兽医的儿子沙夏视若己出,呵护有加。
大文豪托尔斯泰为契诃夫这篇《可爱的女人》写了一则极为著名的评论。他认为契诃夫本来是要嘲弄欧莲卡的,“他用聪明而不用心灵来批评她”,“然而那个女人和她不管爱上谁就会献出她全心全意的忠诚,却不是荒谬的,而是奇妙的、神圣的”。托尔斯泰说,这篇伟大的小说有许多段落让他热泪盈眶。
我认为,托尔斯泰的这个观点也应该会让契诃夫热泪盈眶。
重点是契诃夫“本来是”要嘲弄的,他的写作技巧足以担当此任,可是写到后来他放弃了这个指指点点的“技巧”,转向“同情”与“珍惜”欧莲卡的方向去了。托尔斯泰举了一个《圣经》里的例子,先知巴兰走上山巅,准备诅咒以色列人,然而,事到临头,他却为他们祝福起来,一连三次。
这是作家的艺术之眼真正灵光乍现的片刻。关键在于托尔斯泰所说的“聪明”与“心灵”之别。写作技巧如果依附在聪明之上时,它是可以被单独欣赏的,一如算式解答,合理而没有意外。然而好的作品需要意外,当心灵启动的时候,作品自己会“本能地”要求作者不准用“偏见”减损它应有的光彩,技巧于是只好夹着尾巴逃跑了。
(林小菊摘自《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