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提出,故事讲述者最为明显的人为技法之一,就是那种深入情节表面底下,去求得确实可信的人物思想情感画面的手段。无论我们关于讲述故事的自然技法的概念是怎样的,每当作者把所谓真实生活中没人知道的东西讲述给我们时,人为性就会清楚地出现。①小说是作者依靠着虚构的角色,通过在虚构空间中设定的人物的活动来表达主题的。在小说中,作者与人物是孪生兄弟,作者所创造的角色实质就是其“代言人”。研究小说主题的表达方式,其实就是研究作家与小说角色之间的关系,这一关系往往体现出极为浓烈的人为性特征。人为性的不同体现方式,正是每部小说的美学差异所在。
在小说中,处在第一地位的讲述者是人们所能接触到的唯一切实的存在。那么,讲述者如何引导就至关重要了。好的引导虽是简单但并非无趣,充满吸引力又遵循本能。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在传统的独白型小说之中,作者那如同导游一般的身影,无论是主人公以第一人称“我”,还是第三人称的“堂吉诃德骑士”,都很难抛开导游的身份。
在研究杨映川小说主题的表达方式过程中,我们能清楚地感知到人为性的特征,即她对于小说角色有着极强的“控制感”——为每个角色都规划好了适合他们的情节——每一个角色的发展轨迹都映射着叙述者的心迹。或者说,在杨映川小说中,经过作者精心设计的每一个角色,他们的行动轨迹都遵循着作者所设置的他们各自的个性。《不能掉头》的主角黄羊自卑且谨慎,所以他臆想中的那场逃亡冒险在现实中有了实实在在的投射,他的逃离一定是小心翼翼而又漫长的,不会像堂吉诃德那样荒诞;《狩猎场》的主角李绿聪明又固执,所以她一定会不停地反抗,就算失去一切也不会接受她不愿意接受的境地。我们可以说,她笔下角色们的声音就是经过了各种转喻与“化妆”的杨映川的声音,因而将重点放在其小说的人物角色与伦理设定上便显得饶有兴味。
一、从“救赎”出发
救赎是杨映川小说的重要主题。她早期小说中的人物往往在一种“被拖入”的情境中成长,但她笔下的人物并没有因为自己被动进入情境,而放弃对自我的控制权,他们在竭力尝试,甚至牺牲自我的过程中完成了自我救赎。在小说《我困了,我醒了》中,主角张钉是一个惯于逃避责任的男人,从小到大一有难事就一睡了之,而这种逃避最集中体现在张钉“守财奴”性格设定上。他承诺了要帮女朋友卢兰订一辆车,但当到取车的时候,他睡着了,睡了整整27天;他处心积虑不借钱给前女友,为此他睡了一天,是卢兰把自己的钱取出来给了张钉的前女友。小说的结尾,张钉被绑架勒索,卢兰冒着性命的危险帮他挡了一刀,在张钉血流不止又将昏睡过去时,卢兰用牙齿狠狠地咬住了他,卢兰的坚持似乎让张钉找回了那个真实的自己,让他完成了“被动”救赎,卢兰在不放弃的执念中也完成了一场自我主动的救赎仪式。《当花瓣离开花朵》的主人公莫云因为自己的出身没有身边的人显赫,或者说自己过于平凡,甚至有些穷困潦倒而质疑自己。困境并没有给莫云带来奋斗的斗志,而是带来了厌世的情绪。她并不仇富,而是希望自己无须付出,便能拥有像身边那些有钱人一样的生活。物质的相对匮乏让她更想拥有这些自己得不到的,莫云在尝试验证自己身份失败后,开始赌气并埋怨父母。她其实明白,自己的出身是无法改变的,但是她也无力把此作为生活的动力。直到母亲生了一场重病,她发现父亲为了能快速挣钱而出卖自己的身体,此刻莫云发觉自己对于家庭还是有着认同与眷恋,只是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同时,现实也给她上了一课:自己的好友与自己崇拜的人格完美的偶像发生了一夜情并怀孕。她尝试在互联网上出售自己的初夜来试探,看自己的初夜到底值多少钱,结果却令她大跌眼镜。她开始接受了世界和自己的不完美,在奔赴遥远大学的那一刻,在成人礼中开始了自己主动救赎之路。
这一阶段,杨映川笔下的角色都有着丰富复杂却难以填充的欲求,这些欲求占据了她所创设角色的生活的全部,甚至改变了他们的人生。受制于强烈的欲求,这些人物往往被遮蔽,从而在寻求救赎与自我救赎的过程中徘徊。中篇小说《不能掉头》讲述了主人公黄羊把自己杀人的梦当成了现实,而为了这个梦不断逃亡的荒诞故事。黄羊的欲求是“活着”,他为了求生,在不同的城市间躲藏,为了生存或者说自由而愿意付出一切的努力,他的欲求强烈到让他无法脱离自己的梦境世界,一方面源于对胡金水一直以来嘲笑和捉弄自己的仇恨,一方面则是源于自己对自己过失的怨恨,这种恨又是由爱而生的,爱恨交织、善恶交织,他一直都在救赎的道路上,只因欲望太重,交织太密,无法完成个体的自我确认,也就无法完成自我救赎。在《失魂台》中,主人公李广度曾经在生活上放纵无度,在一场车祸中因为自己的过失失去了自己的女儿,妻子精神崩溃并离他而去,他的欲求从原来生活上无节制的自由,变成了渴望以自杀来赎罪。而李广度在失魂台上又遇到了同样像他一样来求死的人,却共同在文姨以及村里人真情感化下顿悟,自我的身份得到了确认,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完成了属于他们的救赎。
不管是救赎进行到何种程度,用何种方式,结果又如何,杨映川小说中的角色对于救赎的渴求都是极度强烈的,或者说他们时常陷于自身的处境而试图挣脱之。《不能掉头》与《失魂台》可以说是两种代表着最极端与最基础的需求。《不能掉头》是个求生的故事。主人公黄羊有着强烈的活下去的需求,本来求生也是所有动物的本能,但黄羊贪生到了极致,甚至来不及去核实自己究竟有没有杀人,仅仅因为错误的梦魇就开始一生逃亡,这才有了他一路的悲歌。《失魂台》本来是一个求死的故事,主人公李广度因为自己的错误造成了悲剧,其中包括害死自己的女儿,从而陷入无穷的忏悔。站在他的角度,如此罪孽深重的忏悔只有死亡这一个方式可以选择。这两部小说体现的是角色们生死这两种最极端的欲求,是角色们在杨映川的設定之中必须做出的反应。而杨映川作为角色的孪生体,角色的反应其实也是她自身的反应的镜像。她将自身对人的本能与需求的思考分解到笔下的人物中。此时杨映川小说的创作是属于生活的,直接反映着生活的日常和琐碎,主角的设定集中在挣脱生活的尝试,救赎的原因也主要由生活而发生。她的这种应激反应不光是她的小说美学,也可以说是杨映川内心情感与思维方式的集中表达。
二、欲求的消退与主题的转向
杨映川2015年的作品《马拉松》可以看作是她创作主题转向的一个风向标,欲望的诱惑依然存在,但个体对于欲求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受外界的影响逐渐转向了对内,特别是人内心的思考和沉淀。《马拉松》中,开馄饨店的范宝盛是一个精明的人,曾有着强烈的欲求与功利心。但儿子的丢失,让范宝盛认为这是上天给他的惩罚,于是,他开始学会感恩生活,从粗暴不羁转向了隐忍慈悲,坚持读了十多年的《金刚经》,向所有曾恶意相对或粗暴对待的人道歉;他为了让孩子能找到回来的路,放弃了可以扩张的事业,没有搬离住处,他的馄饨店在他性格转变之后越开越红火。在小说中,人的私欲不断被消解,因为孩子的失踪,父亲开始反思自己的人生,而把原来与邻居的矛盾甚至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归咎于自身,把所有的“罪”都聚焦到自身,他的赎罪虽然仍旧是为了找到自己的孩子,但心灵已经有了向善的超越,慢慢地,这种“善”成为范宝盛的生活态度,这种富有禅意的“善”让激烈的矛盾软化,让他脱离了简单的爱恨情仇,对比其他市井小民的斤斤计较,他的形象尤为凸显,尤为震撼。小说结尾,范宝盛“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暗示了他与儿子的重逢。范宝盛主动的“退”不仅让他的过错得到了挽救,也让他得到了圆满的人生,杨映川由是完成了对人的本能与需求的救赎,这也意味着对理想生活态度的一种诠释,即消释欲望,不再强求,便能收获心灵的平静与祥和,并在这份禅意中静静体悟生活的圆满。
这种转向,最显著的特征就是人物主体“需求”的减弱。食欲是人甚至说是动物最本能、最重要也最原始的需求。在杨映川的小说中,食物或者说食欲往往是一个特色“环节”,对于“吃”的描写在小说的细节中随处可见。《做只鸟吧》的开篇便介绍了一桌剩菜:看得出昨晚“喝的是鱼头豆腐汤,吃的是素炒西兰花、葱花炒蛋、板栗焖排骨”;《狩猎季》中周启酿制的晶莹透明的芒果酒、百香果酒沁人心脾,隆重的野味全鸟宴让人叹为观止。我们可以看到之前的杨映川对于美食的需求是相当强烈的,无论情节怎样推进,对食物详细而生动的描写从来都没有缺席,而在2019年发表的《无肠》之中,杨映川却对这种最原始的本能需求发起了拷问。
《无肠》通篇围绕着“吃”这个话题来讲述,相滤息来自于海奥华星球,他的使命是拯救星球命运,在地球上与人类的相处中,他忘却了自己的身份,沉迷于以“吃”为代表的物质生活不能自拔。当圭族的相合第一眼发现相滤息的时候,就感受到他身体强大的磁场能量,在相合苦口婆心的劝导下,相滤息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于是开始绝食。慢慢地,他发现其实绝食并没有那么痛苦,他并不需要吃东西,呼吸空气便可以有饱足感。他的功能恢复得异常之快,最终达到了身体内部的平衡,他与相合拉着手说,天长地久,与地球同在,预示着他们又将共同完成拯救地球的使命。《无肠》从“吃”这个角度出发,对人类无节制、无度、无法克制的追求物质欲望进行某种斥责,而这种贪婪的追求会破坏人自身的平衡,这种平衡是物质和精神的平衡,人只有在物质和精神需求合一的基础上才能达到一个最佳的平衡点。《无肠》预示着一种毁灭,但同时也给人类以希望,虽然相滤息和相合都是“外族”人,但他们都含有地球人的血统,当人冲破了物质的束缚,而追求精神的极致的时候,是可以实现自我最真实的蜕变的。这便是杨映川对于欲望的拷问。她的拷问聚焦到如何把握合理需求与无休止的欲望之间的度,她关注到个体刻意放大需求,以需求为借口掩饰自身对于贪婪欲望追求的行为。杨映川对于“吃”的拷问可以延伸成她对于自己过去沉溺的欲望与需求的拷问,这象征着她的怀疑与转变。
在2019年发表的《九尾猫》中,束静生收养了一只弱小无助的小黑猫——黑宝,从此,黑宝(猫)的生命与静生(人)的生命交织在了一起。静生与黑宝形影不离,互相陪伴。静生得了疟疾,黑宝救了他的命。不料意外接踵,静生父親母亲相继离开人世,妻子转头回了娘家,静生把黑宝寄存在寺庙里,自己不知所踪。黑宝并没有放弃挣扎自我解脱,而是朝着那六道轮回而去,通过修炼“九尾功”报答静生。一次次帮助静生后代实现愿望的过程,仿佛是欲望的陈列,把人性贪婪、无节制的一面展露无遗。直到黑宝找到那个孤单的残疾女孩。女孩拿来了祖传的刻有黑宝的木梳,他们找到了心灵的契合点。当黑宝要为女孩实现一个愿望的时候,女孩说“谢谢你为我们家做了那么多事情,我没有什么愿望”。当感恩和回报本身变成一种愿望或者欲望的时候,这种欲望的功利性便被摧毁。欲望在我们看来似乎总与功利相关,总带有复杂的利益的关系,然而女孩的欲望来源于其对生活的正面思考与其带来的知足的禅宗心境。女孩的达观和善良消解了欲望中的灰暗的成分,成为一面心灵的镜子。女孩帮助黑宝实现了愿望,它的第九条尾巴冉冉生长。静生与女孩形成了一个轮回,而黑宝还是黑宝,只是从猫变成了人。黑宝回到了静生童年,这次她主动放弃了全能和完美,成为和静生一样的人,与静生互相陪伴成长,体验生活的真实与缺憾。《九尾猫》相较《马拉松》《无肠》创设了一个更为完整的轮回,更为明显地释放了一种无欲无求的大爱,当个体真正能放弃全能与完美,放弃所追求的一切,活在当下,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净化与洗涤,才能实现“得”之道。
杨映川2020年发表的《有人睡着就好》是一部关于生死的严肃主题的小说,但是角色的应激反应是明显与《不能掉头》和《失魂台》所不同的。严诺最好的朋友云海身患绝症,云海面临着与《不能掉头》中的黄羊一样的求生问题,同样的绝境,黄羊选择不顾一切地活下去,而云海甚至不做选择。云海这个行为是区别于之前杨映川的写作模式的,过去的角色或者说杨映川本人对于生死有着十分明确的态度,但现在这个态度变得暧昧了。而严诺本应该作为一个救赎者的角色,他却踟蹰了,他很爱自己的朋友,但明显不像《我困了,我醒了》中的卢兰一样为了爱人变得坚定,严诺怀疑自己,但却也没有试图摆脱困境,这也是明显区别于杨映川之前小说中的救赎者的,消极的救赎意味着角色的自我需求的骤降,也意味着杨映川小说新的转化。人物主体对环境的应激反应大为减弱,这对应着的就是角色们需求的减弱。于是他们有的选择生活在一个新的社会逻辑之中,有的则放弃选择。既然杨映川的作品之中角色即为作者本人的孪生体,角色的无感也就是杨映川本人的无感,角色们不再想方设法去控制与改造自身所处,而是追求自身心灵的感悟并运用这份感悟来解决问题,在自我感悟与解决问题之间来回自证,就像对全能和完美的主动舍弃,但所谓有舍就有得,杨映川笔下的人物在舍弃与自证中获得心灵宁静与心境圆满,得到充满禅意的人生。或许也可以大胆预设杨映川也是如此,这也许是她栖息沉溺于现实生活太久导致的,也许是对一种新的领悟的渴望,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她仍然需要寻找一个答案,一个更加的广阔、区别于救赎与被救赎的创作范式。
三、新的范式与创作的实验
从2018年开始,杨映川开始尝试科幻或者说是魔幻现实主义写作。科幻小说与现实主义小说的重要区别在于环境的设定,科幻小说在设定上具有与现实生活不同的逻辑,这种改变意味着某种程度上对熟悉的现实生活的放弃,也可以说是现实生活能给予小说角色以及作者的刺激越来越小,作者和角色们都需要一个新的逻辑体系来支撑自己。
角色不知道该对环境做出怎样的反应,而这个问题也对应着作者不知道该怎样对现实生活做出反应,或者陷入明知如何反应却无法实现的怪圈。她无法界定自己设定的救赎是否正确,也无法确定她的角色们在她的设定下做出的反应是否自然而真实。这样看来,只有创造一个新的逻辑的社会——也就是科幻的社会,才可能让角色与作者做出“真实”的反应。在杨映川2019年发表的短篇小说《知微门》中,设计了主角与狄仁杰、胡夫对话的场景。与名人对话其实有寻求帮助之意,在对话中寻求历史与现实的连接点,再将这种连接延伸至未来。她2018年发表的《失忆之城——心识愿者M11汪有识实验档案》《耳洞——心识愿者S4腾护实验档案》,2019年发表的《交界——心识愿者L21蓝樘实验档案》《第三只眼——心识愿者T1何西实验档案》,通过系列的科幻小说构筑了一个新的有别于现实世界的心灵世界。在她2018年发表的《取经》中有这样的一段描述:“栩栩说,每个作者不都是在自己的故事中行进的吗?以前我们在作品中反映出来的一切心思意念行为动机,完全都是长久以来被灌输的知识的外化,该到打破这种形式的时候了,随机,无意,天成。”②栩栩在现实的列车上无法找到想要的,或者根本不知道要寻找什么,于是在“他人”的引导下,走上了通往新世界的列车,打破和改变成为主角设定的方向,实现由外向内的寻找和改变,在找到《宇宙之问》后,栩栩获得了先验的力量,得到了生命的超脱。杨映川完成了从现实主义到科幻-逻辑体系的转向。
作为女作家,杨映川笔下的女性人物在不同时期也有着显著的变化。角色是作者的化妆,作为杨映川的“代言人们”,她们都是杨映川在不同时期的镜像,我们对角色的解读也作用于杨映川本人,因此也能清晰地感受到,杨映川自身女性主义的变化。
杨映川早期的作品中,女性通常是一个救赎者的角色,比如《不能掉头》中的何甜与宋春衣、《我困了,我醒了》中的卢兰,她们都有着善良热情到极致的特点,为拯救自己所爱的人而奋不顾身就是这种特点的具象化。而在2019年发表的《硬核女主》《住在香若樟》之中,顾若初和俞顺顺的个性上就完全是另一种形象。《硬核女主》中的顾若初可以说是一个比较理想型的少女形象,她对于爱情对于婚姻有着自己的主见,她的第一任男友叫余自在,她在与余自在的恋爱中一直是主动的,余自在家境不好,顾若初愿意拼命挣钱也不觉得累,他们都曾真心爱过对方,但他们两人因为经常性的争吵并没有成为夫妻,但余自在一直在她的朋友圈里没有远去。某天,余自在电话顾若初要送她张学友演唱会的门票,顾若初也意识到捕获她芳心的不是余自在,而是余自在的那首《三生有幸》。如果说这些都是被标记着青春印记的懵懂而单纯的爱恋,那么顾若初的第二任男友韩嘱似乎是在向青春敲响警钟,在乡间小路上,顾若初和韩嘱在自行车骑行的过程中说着笑着亲吻着,在一个陡坡处车子意外翻车,顾若初便收获了一个伤疤。在韩嘱甜蜜的承诺中,他们的感情似乎达到了一个高潮。而伴随着承诺的是猝不及防的分手,韩嘱留下了车和房子,消失不见,顾若初在异常的平静中接受了现实。六年没谈恋爱的顾若初小心翼翼地开始了与胡恒文的交往。顾若初对胡恒文是有好感的,胡恒文也并没让她失望。但顾若初都没有主动出击,她在遵从自己的内心,她在等待那一个临界点。在搬迁时的一个意外让顾若初主动说出了“你愿不愿意养我”这句话,胡恒文自然而然地把戒指放到她的手中,她的心被击中,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刚刚好。在这里,顾若初没有一味地去为了爱情抗争,或者作为一个拯救前任的形象出现,她在理性的后退中完成了“硬核女主”身份的转变,实现了对自身的和解。
《住在香若樟》中的俞顺顺面临家里的逼婚,为了解除家庭包办婚姻对她的捆绑,与王超凡结婚,她下定决心低价买了一套房子,因为在这房子里曾发生了一场凶杀案。入住凶宅的俞顺顺逐渐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坚强与无所畏惧的,她本能地对自己凶宅带有的心理暗示,晚上睡觉不关客厅的灯,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尽可能地越过客厅……打开阳台,阴风习习,这些都令俞顺顺不安,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但这种自我怀疑产生了与其对立的与性格的对抗,她蓄积着的同事对她的排挤和冷嘲熱讽的情绪终于爆发,在庆功宴上,她咄咄逼人,一改往常任由大家涮得赔笑的常态,“怀着从未有过的气急败坏破罐破摔同归于尽”,把自己买凶宅的事情托盘而出。这样一种反常的表现,使得同事们被她的气场所震慑,这件事也让他们(被迫)改变了对俞顺顺的态度。部门同事开始给她送礼、办公室的空间变大、安排下属做事无人拒绝、年底的奖金位列最高一档……俞顺顺接受了恐惧和自己的不完满,只因为她的这种改变,这些略显荒唐的转变都到来了。
近年来,女性主义呈极端化趋势,部分女性主义者过于强调女性权力,主张追求完全的独立自由,极易受到其他思潮影响,偏离原本的女性主义逻辑。③杨映川笔下的女性要么不再主动追求爱情,要么接受恐惧,更不用提为了改变自身拯救他人而奋不顾身。女性不再渴求拯救他人,不再占主动地位,这是女性主义倾向减弱的一种体现。杨映川作为受过较高教育的女性,本应该是为女性主义发声的主力,而她确实在早期也一直在作品之中赋予女性角色更重要的作用和地位,相比现在的“急速刹车”,杨映川显然察觉到了目前女性主义的泛滥,于是才有了顾若初和俞顺顺这样看似弱小实则真正睿智独立的女性形象,杨映川对于女性主义发展趋势显然有着相当敏锐的嗅觉。
一个作家写作主题的转向,既是本身美学思维的转向,也是生命哲学的转向。在信息技术爆炸的当今社会,技术的飞速增长带来生产力的飞速提升,但是生产关系的解放有其滞后性,因此带来的诸如贫富差距、社会竞争等矛盾加剧。在现代性场域下,由于故意和非故意的任性导致了风险社会的来临。技术的解蔽、祛魅功效,使一切神秘的东西都无所遁其身。对人之外和人自身的自然的过度“开发”导致人与自然秩序失衡。④加剧的矛盾是一种失衡,这种失衡使得人们不仅焦虑最基本的生存问题,还有心理恐慌和精神迷茫,最终,这些情感杂糅到一起,形成了整体的社会焦虑。低欲望与低需求是他们面对这种前所未有的社会焦虑的应激反应。这种焦虑与杨映川小说的人物处境以及杨映川本人是对应的。
不管是贯穿于杨映川小说始终的救赎主题,还是魔幻现实主义的探索、更为清淡的欲望描写的主题转向、女性主义的实验,都是杨映川的对于生活、对于世界、对于创作的某种选择,而这种选择是随着时间与心境不断变化的。对于小说角色和主题的实验性创作,杨映川注入了更多的心血,实验不是在做加法,而是在做减法,杨映川逐渐倾向用质朴的角色、简单的情节,唤醒读者内心深藏的那份纯真,同时也让自己的心灵得到某种程度的净化。“有舍才有得”,杨映川似乎深悟此理,当然人的心灵变得博大宽厚,便能如烦恼倒空的杯子,走向平静平和。杨映川以淡然的态度面对外界的物欲横流,以自省自证探求自己的内心。她的小说实现了时空的超越,从救赎出发,从人的欲望出发,从强烈的欲望书写到清淡的生活反思,无形的力量直指当代人的内心焦虑迷茫的那一面,在不断的超克中试图创造新的生活方式和新的价值形态。
【注释】
①[美]韦恩·布斯著:《小说修辞学》,华明等译,北京联合出版社,2017,第4页。
②杨映川:《取经》,《作品》2018年第9期。
③黄楚新:《女性主义的觉醒与滥觞》,《人民论坛》2019年第2期。
④晏辉:《 现代性场域下生存焦虑的生成逻辑》,《探索与争鸣》2020年第3期。
(李逊,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