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悲歌(长篇小说节选)

2021-05-08 07:48夏坝丁真
西藏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赛克村寨舅舅

夏坝丁真

故事梗概

小说以旧社会体制下乱世的荒诞无稽为背景,以一个家庭的恩爱情仇为主线,以藏族纳西族文化为支撑,讲述一段面对生死和名利起伏不定的心路历程。主人公“我”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少爷,父亲的遇害,使得一切发生了变化。潜心修佛的舅舅强行卷进了复仇的漩涡,出家人的悲心与世俗观念不停地挣扎、纠结、融合、分离,最终被悲心左右而深受侮辱跳河自尽;曾经强悍无比的奶奶面对两个儿子的相继离世,仇恨、愤怒、悲伤、无奈而含泪离世;备受尊敬而温柔善良的母亲,经历家庭无常的变故,开始皈依佛门,希望用虔诚洗去今生的诸多业障,还开起了一家被众人鄙视的缝制店。空色家老爷和阿佳卓玛看到赛克家族的没落心生欢喜,总爱心怀鬼胎地讥讽、嫉妒、仇视,整日忙碌于积累财物和制造矛盾,但两人膝下无儿无女。父亲生前最信任、最骁勇的手下丁真次称在生死与道义之间进行抉择时,无比的揪心、矛盾、忧愁,最后苟活于仇人恩赐的生活。

“我”在一次偶然的时机,结识了一群游走于川滇藏茶马互市线上的马帮。父亲生前的光环下,跟随马帮学习经商之道。在一座名叫“丽都”的小城,认识了父亲生前的情人杨梅。杨梅的社会圈、社会势力熄灭了“我”心中本该有的怒火。在母亲与杨梅之间滋生了太多的愧疚、矛盾和困惑。在杨梅的帮助下,我接手了马帮生意,开启了一次次奇妙无比又不可思议的成就之路。自己也误认为今非昔比,但近距离接触杀害父亲的仇人时,表现出了连自己都费解的胆怯。复仇的勇气最后在众多的讥讽与母亲的鄙视下点燃,但世间万法皆无常,诸多意料之外的业障层出不穷。我的渴望、祈愿、美好撞击在了冰冷的现实中。

那是一个盛夏的午后,倦怠的苍蝇也放下了歌唱的激情,从窗户到门厅流淌着干热河谷骚动的热气。

吃过午饭,我开始全身疲软无力。心力支撑不起逐渐下塌的眼皮,只好挪动屁股靠向厨房的中柱,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平常不爱做梦的自己,竟然与梦如情人般交汇在了一起。夢境中出现母亲在河沟内清洗衣物,正准备往河道右边的荆棘上晾晒衣物时,太阳突然像熟透的果实,掉落进西面耸立的峰乳之间。黑色的阴影以风的速度吞噬着山川大地,也吞噬了晾晒衣物的母亲。梦境中的自己却像一只幽灵,悬在半空中窥见了所发生的一切,喉咙却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恐惧在血液里滚动、翻腾。

我撕心裂肺地叫喊、哭泣,可声音始终流不出紧闭的双唇。母亲惊慌失措的表情在自己的眼前不停地浮动……

这时夺窗而来的犬吠声,像一双援助之手,把我从梦境中拉回到现实生活里。我立即擦拭额头浸出的汗水,有种终于脱离了恐惧之地的满腔庆幸。我立刻盘腿坐直,一边闭目念诵山神赞颂词,一边用手抚平头顶竖起的发丝。

眼前懒散的阳光斑斑驳驳地透视出木质地板清晰的纹路,光柱里舞蹈的青烟抚慰着满屋的寂静。院坝内牛犊大小的藏獒还在狂怒着。

我用右手压压胸口,便爬上窗台向外看。院坝大门敞开着,门外人影闪闪烁烁。我也急忙跑下楼去看看究竟。大门外左邻右舍、七十多岁的奶奶、阿妈、出家为僧的彭措舅舅等,围着躺在地上的丁真次称。有人从河沟里手捧冷水浇在他头上,有人用手指甲掐他的上嘴唇。站在人群边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丁真次称苍白的脸颊和血迹斑斑的衣服,折断了所有人随喜的翅膀。一张张紧绷的表情祈愿他能早点醒来。

不久,他用微弱的声音说:“我们被土匪袭击了。帮(头人)也……”话音刚落,挤在人群中的母亲突然像被风吹倒的小树,僵硬的身躯直接轰然倒在尘土之上。人群再次围起,冷水、指甲又在母亲身上使用。

深藏于大山幽处的夏诺村,土地是幸福开花的乐园,信仰是快乐歌唱的源泉,男人是村寨兴衰的依靠。人们坚信:男人的胸怀可以接纳四季的更迭,男人的双脚可以敲响大地的乐音。斯巴老人曾对这片土地这样地赞美过:

土地洁净如莲花宝座

道路交汇似金刚法杵

这里是富者卸下马鞍子休憩的地方

这里是乞丐放下打狗棒安居的地方

有百马歇脚的草场

有百鸟筑巢的树丛

是疲惫的旅人喝酒的地方

是倦怠的马儿吃草的地方

……

世世代代的夏诺村男人认为——藏獒、烈马、长枪、佩刀,才能支撑起康巴男人顶天立地的身子。父亲作为赛克家的长子,也背起长枪、佩戴长刀、骑上烈马,常年游走在滇藏线上,经营着庞大的马帮生意。从遥远的云南丽都托运茶盐和金银器皿,卖到西藏各地,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父亲是位肩宽体硕,肤色黝黑,声音洪亮,胆大如虎的康巴男人。有人说:“父亲的聪慧可能是常念文殊菩萨心咒而得到加持的。”不管怎样,父亲让赛克家族的荣耀再次熠熠生辉。

当年,与其说母亲的颜值框住了父亲高傲的心,倒不如说母亲家的千里马点燃了父亲回望母亲的爱恋。父亲十八岁那年的藏历新年初三清晨,跟随村寨的男人们,骑上自家的矮马到青布日神山脚下去煨桑祈福。几百匹烈马的鬃毛梳理得整齐有形,马背上色彩艳丽的卡垫,五彩斑斓的马尾,让父亲看傻了眼。强悍的男人们个个骑上自己的坐骑威风凛凛,仿佛世界就在他们的手中。

父亲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祈福仪式。

面对烈马嘶鸣,人头攒动的场景,自己却像枪口下的小鹿茫然失措。

神山脚下如铜镜般的草甸上,所有骑手勒住缰绳蠢蠢欲动,仿佛这是一场生命与尊严的赛事。胯下的烈马各个膘肥健硕。有些直立嘶鸣,有些埋头狂抓,有些咬住马嚼子嘎吱嘎吱地作响。

父亲看着眼前一匹匹兴奋过度的烈马,恨不得将自己的坐骑偷偷装进怀里。

这时,身边一位老者劝父亲把自己的矮马拴在树桩上,坐下来观看比赛。老人的善意,却让血气方刚的父亲第一次尝到了一个康巴男人的失落与羞愧,就像捆绑在树上任人分割的动物般沮丧和无助。

青布日山神是护佑夏诺村人丁兴旺、四季兴盛的本土神。传说其法力可以跨越人类想象的鸿沟。据说,远古时代,夏诺村年年欠丰收,年年遭遇各类厄运。有次,一位不知名的活佛从印度朝圣归来时,游离于荒山野林间的青布日山神前来朝拜。活佛开示他:“你整日游离于荒山野林没有任何的意义,还不如跟我回雪域护佑一方百姓。”山神思虑半天,便答应跟随活佛回到雪域高原。青布日山神来到夏诺村后,活佛将本地姊妹山神嫁给青布日山神做妻妾。民间传说,青布日山神以身着蓝色衣装,胯下常骑蓝色坐骑显相,生性特别喜欢聆听赞美之词。

千百年以来,夏诺村寨都要举行各类盛大地敬拜祈福仪式,特别是每年藏历新年初三的赛马祈福仪式最为隆重。赛马祈福是对山神最高的崇敬,也是山神护佑村寨平安吉祥和家家户户粮满仓库、人丁兴旺的重要仪式。女人是不能上山祈福或观看赛马的,更不能参与祈福仪式的准备。所有家中的男人要精心装扮下自己的坐骑,备好经幡和煨桑所需物料。最后用器皿盛上火星,洒上檀香针叶,把自己和坐骑熏一遍,以示除去污垢,祈愿遂心如意,运势如日。有些人家夜间还会给烈马喂很多藏茶,有些男人不会和自己的女人当晚同床,生怕污秽缠身。

当草甸西边一声枪响,骑手们各个放开缰绳,身体向前倾卧,马群一时像洪流般飞驰而来。半空中扬鞭的洒脱,鬃毛飞扬的舞美,骑手激情的身影,让此刻的父亲心潮澎拜不已。他心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能像他们一样驰骋赛场,那该多好啊!”一匹匹烈马从父亲身边飞奔而过时,马蹄翻腾草甸的声音让大地微微颤动。看着马背上雄鹰般矫健的骑手,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他们的英姿。

坐骑是村寨里男人身份的象征,也是一个家庭实力的象征。

一位老者拍拍父亲的肩膀,说:“小伙子,你的马跑了。”

父亲连头都没有回就说:“懒得管它。”那双眼睛像猎手一样直盯着赛场。

快到终点时,一匹枣红色的烈马甩开所有烈马疾驰如飞,观众席自然沸腾了起来。有人议论道:“他家那匹烈马赛前肯定吃了不少藏茶。”也有人进行反驳。

父亲还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匹枣红马。蹄下卷起的滚尘根本来不及扩散,收缩隆起的肌肉充满了无穷的力量。马尾向上翘动,马头趾高气昂。

抵达终点时,骑手快速收紧缰绳。枣红马直立而起,嘶鸣声声。

此刻欢呼声、呐喊声、口哨声冲天而来。亲朋好友们手捧哈达包围了枣红马。

那位中年男人神采奕奕地跃下马背,激动地抱住枣红马脖子,对着马的左眼角深吻了许久,才转身拥抱亲朋好友。场面非常混乱,赞叹、嫉妒、仰慕、鄙视的表情清晰可见。这是多少骑手日夜期盼的梦想,这是多少女人献媚倾心的理由,这是多少观众为之疯狂的赛事。

从那天起,枣红马夺走了父亲的睡意。每个群星闪烁的夜晚,父亲找不出任何嗜睡的说辞,脑海里不停地出现枣红马油光的马背和隆起的肌肉。父亲开始在梦境中骑上了枣红马,像雄鹰一样粘贴在马背上挥动着马鞭。身后女人们的爱恋,男人们的呐喊,马蹄踩踏草甸的声音,响彻在耳畔。这样的深夜是美妙的,可以尽情地满足自己的欲望,也可以寻找到属于自己的骄傲;这样的深夜又是伤感的,毕竟美妙的遐想是短暂的,也是虚幻缥缈的。

依附在岁月皱褶间的习俗,犹如流淌千年的硕曲河,夏诺村人从来没有质疑过它为何存在,而是遵守和传承着,包括男欢女爱。他们总认为,自己的爱情不仅仅是个人的事情,还牵连着一个家庭的兴衰,更是感恩父母和回报父母的重要抉择。

父亲作为赛克家族的长子,对于自己的婚姻没有过任何索求和幻想,只想找个父母满意且懂得孝顺父母的女人。听奶奶讲:“赛克家原本是河谷里的名望之家。曾经雪花一样的白银倾倒在屋面,可以垒起一座小山丘,根本看不见银元堆后面的人。然而,爷爷却被如魔般的赌瘾,夺走了他该有的威严与运势。最后家族的牧场、房屋、耕地,全都消失在爷爷死不悔改的赌桌上。即便如此,赛克家的炊烟也在河谷飘荡了很多年,依旧可以擒住河谷人青睐的眼神。

第二年盛夏,来自各村的媒人相继踏破了赛克家的门槛。冷清多年的炊烟再次飘动起一丝丝人气。奶奶淡定地迎来送往着各种面孔的媒人,最后决定选择热龙村的扎西户。

那天清晨,应奶奶之邀,赛克家族的长辈们身着盛装早早来访。各个坐在靠东面墙壁的卡垫上相互嘘寒问暖。

奶奶镇定自若地说:“扎西家的人过会就要来,我一个女人不好说话。你们作为赛克家族的长辈,按河谷的礼数跟人交流协商和定夺。”

“放心吧!尊贵的阿松(嬢嬢之意)”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

牛舌大小的火苗跳跃在灶膛口,红铜大锅里不时飘来秘制腊肉的香味。奶奶手持念珠开始念诵着经文,长辈们相互寒暄着,笑声阵阵。

这时,阿尼更确面带微笑闯门而入。他边走边说:“呀!今天赛克家的灶和青稞酒一直召唤 着我。”

大家立即起身,恭迎媒人就坐。

媒人阿尼更确乐呵呵地撸撸胡须说:“好马配好鞍,良辰配佳偶。”

大家齐声应答:“啦嗦!啦嗦!”

过会儿,扎西家五个人手持哈达微笑着走进厨房。第一条洁白的哈达系在了中柱顶端,第二条系在了水缸柜,第三条献给了媒人阿尼更确,剩下的两条献给了赛克家的长辈。年少的父亲身着绸缎藏服有些心不在焉,像小鸡一样依附在奶奶身边,细长的辩子上多了一颗象牙环。

扎西家年近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故意走过父亲身边,用右手拍拍静默无语的父亲说:“人看基因,马看种,小伙子长得的确不错。”父亲抬头看看,脸颊顿时泛起羞涩的红晕。

河谷千百年来,沿袭着“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婚俗。所有婚事都靠媒人牵线搭桥,没有一桩是自己提亲或子女自由恋爱的。他们认为父母有生养之恩,后辈有兴业之责。婚事决定了家族未来的走向,也是感恩父母双亲最好地回馈,不可随心所欲。父亲悄悄偷窥刚才抚摸自己头顶的那位中年男人,那匹枣红色的千里马顿时浮现在自己的脑海里。

大家就坐后,媒人阿尼更确端起藏桌上摆放的银碗说:“吉祥良辰喜鹊报喜,赛克家族英雄辈出,名望胜天;扎西家族善良如玉,佳话满耳。今日膝足交谈,不为来世之缘,只求今生之果。接下来,还是请双方長辈畅所欲言吧!”

扎西家族一位长辈开口说:“赛克家族崇善尊义,定会解他人之困,随他人之愿,恳请金口赐福。”

赛克家族长辈也开口说:“扎西家族运势喜人,定会添柴旺火,扶女兴业,定会树河谷佳话,我家岂有索要之礼。”几番对话后,两家长辈们如愿达成共识。

这时,一直埋头沉思的父亲起身说:“白银、粮食、服饰等我就不再多说了,但你们家的那匹枣红色千里马,我是必须要的。”

父亲生硬的话冻结了所有人的表情,大家相互对视着,气氛有些尴尬。

身边的奶奶把父亲拉回座位说:“不好      意思!”

“哈哈哈——”刚才抚摸父亲脑袋的中年男人撸着胡须大笑起来。

“请不要介意,孩子太年轻了,不懂事。”

“没啥,康巴男人应该为自己的烈马和女人较劲!”

“他就是年少輕狂,请别介意。”

“不。会翱翔的雄鹰才会有远方,会驰骋的烈马才会有疆场。迎亲之日,千里马就送你啦!”

大家又一阵开怀大笑。

机缘巧合就像一把火重新点燃了父亲沉睡的渴望。他今生都无法忘记神山脚下祈福赛马那天的情景,还有那位骄傲男人的表情。当他抬头看见那位骄傲的男人抚摸自己脑袋时,神山脚下的激动被再次地焐热。父亲没有任何说辞可以说服自己闭嘴,更没有任何理由抑制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这是父亲第一次理直气壮地表达了自己的要求。话语刚从自己的唇边滑落,父亲就一直盯着那位中年男人的表情,生怕这位骄傲的男人冷傲地拒绝。

过几天后,父亲定婚的喜讯掀起了村寨人的祝福,也有流言蜚语漫过了赛克家人的耳朵。

有天清晨,奶奶对父亲说:“儿啊!你知道人言可畏吗?”

“有啥可畏的?”

“难道你没听见什么吗?”

“听见什么啊!”

“哎!”

奶奶深深地叹息一声,侧脸对着父亲说:“布告(傻子之意),村寨人说你就是个花痴。难道结婚真的让你如此兴奋不已吗?”

奶奶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剑,划过了父亲的心扉。父亲第一次感受到满脸滚烫地灼伤,还有心间血腥味回流至喉咙处的味道。此刻,父亲就像是被上师责骂的无辜僧徒,真实地感觉到自己已是无地自容。他只好埋头快速揉捏起碗中的糌粑,匆匆离开了家。

青布日山神肩坎上升起的太阳,普照着村寨的清晨。叽叽喳喳欢唱的雀儿跳跃在枝头,慢慢退怯的晨雾带走了整个夜晚的寂静。村道上三四个孩子带着惺忪的眼神吆喝牛羊。父亲羞愧地穿过牛羊群,真想找处僻静的地方。也许是父亲一时神经错乱或是羞愧难当,根本来不及躲避大大小小的牛羊角擦过自己的身体。牧童们看见父亲藏服凌乱地掀起,便哈哈大笑起来。其中有个孩童还唱起:“愚笨的人啊!请接纳我的劝告,骨角是无情的利器,你的身体将迎来鲜血的嘲笑。”然后,又飘来一阵刺耳的笑声。

疯疯癫癫的仓巴(从事诵经占卦的宗教职业人)肩挎油脂浸润的布包,走进了夏诺村。一顶牛毛编制的毡帽下,深邃的双眸像是多情的蜂儿,一路上都在寻觅“花粉”的惊喜。走到半路,遇见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仓巴兴奋地靠向中年妇女身边说:“满身弥漫着酸溜溜的味道,怎不知道时常要清洗清洗呢?”

中年妇女纳闷地问:“清洗什么?”

仓巴面不改色地说:“你的下面。”

中年妇女当场愤怒,对着仓巴的脸颊狠狠地吐口水,说:“疯子。”

仓巴却依然哈哈大笑着继续赶路。跟随在他后面的迎请人羞愧得入地无门,不时发出啧啧的感叹。

仓巴转身笑着说:“愚人,收拾起你们的感叹吧!”

那些人耸耸肩膀,不料包内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仓巴突然紧锁眉头骂到:“愚人,你要护爱好包内的东西。把你卖了也买不回包内的法器。”那人没有吱声继续跟着仓巴赶往赛克家。

赛克家大门外,十几个男人一字排开恭迎活佛、僧侣、仓巴等。

仓巴大摇大摆地踩着地面上用白灰绘制的图案走进大门,大家纷纷恭敬有佳。仓巴又拍了一下一位中年男人的肩头说:“愚人,瞪我干嘛!你的床头飘不出女人的体香,这怪我吗?”人群里挤出一丝笑声,又立刻沉默了。

仓巴进门后,非常谨慎地坐在铺好的卡垫上。从黑色背包里慢悠悠地取出经书、法器等,整齐地摆放在木质的小桌子上。他的表情突然深沉下来,满脸的庄严与慈祥,口中不停地默诵经文。

一位老人匍匐着身躯祈请:“阿尼扎西啦!扎西邓珠和手下们的魂遗落在了贡嘎雪山下,那里没有避寒的门窗,没有热腾腾的酥油茶,他们在异乡肯定找不到回家的路。为此,恳请您占卦提示安葬日。”仓巴深吸了一口气,硕大的手掌慢慢打开黄色布裹着的薄经文,神情异常地怪异。

日落时分,彭措舅舅带着马队从东面的山坡上缓缓而下。他们走的非常艰难和谨慎,金黄的余晖接纳了马队一路的辛酸。

静候等待的村寨人沉默如石,除了嘴唇默诵经文声外,还有一声声的扼腕叹息。过了许久,马背上驮着十具冰冷而僵硬的尸体回到了村寨。

父亲身中八枪,全都集中在上半身。从额头的眉宇间直穿脑后的那一枪也许是最致命的那一枪。从脑后茶碗大小的伤口推测,枪手射击的范围在二百米以内,所用枪也肯定是狙击类步枪。父亲平常总爱佩戴的银刀、护身符、左轮手枪、金马鞍和右手大拇指上的玉环已经被人偷走。绸缎藏服曾被人解开,全身上下也被人摸  索过。

母亲嚎哭着奔向马背上捆绑的尸体,嘴里还念道:“把他抬回家。把他抬回家……”村寨的老人们不停地劝说:“尼唱(村寨人对晚辈女性的尊称),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能这样,更不能把尸体抬回家。”

“他一生辛苦治家,死后还不能回家,我    不干。”

“藏区所有在外去世的人的尸体是不能抬回家的,这是千百年来传下的习俗。我们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也不能胡来啊!”

这时,村中的几个妇女把母亲拖回了家。

人们接过牵马绳走向房后的果园。绿树成荫的核桃树下,十具尸体一字形排开,父亲的尸体就靠着核桃树根停放。

据说,这棵核桃树的幼苗是赛克家先辈们从遥远的云南带回来的。当时,路途遥远,生怕幼苗途中枯死,就把幼苗装进灌满水的牛角里封存后,带回村寨里种植的。

村寨人忙碌着,而我静静地站在一旁。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有天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更没有想过自己会怎样应对。远远望着父亲及其他人的尸体,手心里沁出胆怯的汗水,藏在藏服里的心跳动更加厉害,感觉身体在微微颤抖。

彭措舅舅来到我的身后说:“孩子,背着敌人愤怒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舅舅的手搭在我的肩头上,但我一直不敢抬头看舅舅的脸,生怕被他看穿我的胆怯。

眼睛直直地盯着父亲僵硬的尸体,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可我依旧没有一滴眼泪,也没有一丝愤怒。这不是我所希望的状态,更不是无数双眼睛所期待的结果。然而,此刻的我没有一点冲动,脑海里一片空白。

这时,一位老者端着铜制的香炉,经过我的身边向那些尸体走去,紧接着身穿黄色布卦的活佛悠然地走来。村寨的男女老少纷纷低下头虔诚地迎请。

五十多岁的活佛双眼直盯着七尺远的前方,缓缓坐上了简易的佛床。

佛床前摆放着麦粒、金刚杵、法铃等,还有金黄色的龙碗。大家的表情就像久逢甘露的花朵,开始有些舒缓。

活佛浑厚的诵经声擦过所有竖立的耳朵,也传入我的耳里。虽然我没有听懂半句诵读的经文,却有一种浸入心田的慰藉。我全神贯注地聆听着活佛的开示,只希望能避开村寨人围剿的目光,能像幸运逃脱的小鹿,可每个人的眼神还是那样的尖锐。特别是赛克家族的长辈们的眼神,就像焦灼的阳光,让我闻到了被烧焦的气味。我心里无数次地问自己,为何不在众人面前掷地有声地发誓:“我一定要把仇人的头颅当凳子用,把仇人的鲜血当山泉喝……”那样至少可以缓解这种凝固的气氛,也可以让赛克家族的长辈们没那么尴尬。

活佛闭目诵读着经文,不时用硕大的手向那些尸体抛洒麦粒,也向围观的人群抛洒。娇小的麦粒与空气相撞,又回归到了大地。其中有几颗麦粒直接撞在我的鼻梁上,感觉它们满脸的无奈。而追逐麦粒的众人又把目光射向了我,我也像麦粒一样满腔都是无奈。紧接着有长者手捧一根皱褶的哈达祈请:“智悲双运的仁波齐,白天终究是黑夜的前奏,祈请伸出您慈悲之手,让扎西邓珠等人走出黑夜的恐惧!”

活佛的表情庄严而淡定。一直埋头直视桌前小蝌蚪大小的黑色经文,黄铜小盒里几个骰子不停地跳动。过会儿,活佛便开示说:“没有走不完的路,没有续不完的情,你们在这四十九天之内为他们念诵一遍《甘珠尔》,祈愿他们穿越黑暗时,少一点恐惧与茫然。”

大家相互对视了许久,个个依旧保持着静默。其实大家心里非常清楚:几十年里,村寨有多少人离世,也从没听说过要念诵《甘珠尔》。

活佛走了,走得非常的矫健与稳重,可村寨人内心的恐慌与不安,几乎要捅破自己的身躯。

女人们纷纷退下了。村寨男人用牛毛编制的幔子把核桃树围了起来。

夜幕开始降临,村寨老者们依次坐在赛克家的厨房,牛舌般的火焰舔舐着泥土夯实的灶膛口。厨房中央的横梁上,悬挂着生铁条编制的铁网,上面堆放的松枝燃烧的有些懒散,微弱之光颤颤抖抖。大家手持念珠默诵经文,谁都不愿意捅破这份静谧。

这时,奶奶终于开口说:“辛苦大家啦!请喝茶。”虽然奶奶的语气非常淡定与轻松,但毕竟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没人敢大声应答,也没人主动端起藏桌上的茶碗。

母亲被人搀扶着从卧室带到了厨房。蓬头垢面的母亲背靠着灶塘边坐下,一双眼睛却像被蜂儿蜇过一样,已经肿胀不堪。

一旁那位银发老者抓住她的手说:“尼唱,人生无常,别太难过。自己要保重身体,喝点元根汤吧!”老人的劝说没能换来母亲的坚强,反而失声大哭起来。

起初,奶奶双目紧闭默诵经文,可听到母亲不停地哭个不休,慈祥的脸庞如同骤变的五月天,堆上愤怒呵斥道:“莫鲜(傻女之意),闭上你的嘴。”虽然哭声小了许多,却还是没有停下来。奶奶更加地气愤,骂到:“你给我滚出去,赛克家没有像你这样懦弱的女人。”

听到奶奶愤怒的责骂后,母亲立马停止了哭泣,端起碗开始默默无声地喝着元根汤。

当年爷爷在世时,整天好赌,又没有睿智应对别人的奸诈。有一次,邻村的几个男人约爷爷喝酒,酒席上用恭维的话迷惑爷爷。爷爷乐呵呵地被人灌醉,然后又带他去赌博。酩酊大醉的爷爷大声叫嚷:“我是谁啊!还怕押注吗?”身边人阿谀奉承地说:“就是,赛克家的老爷,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最后不仅输掉了身上所有的银元,还输掉了房屋和几亩良田。天破晓时分,爷爷开始酒醒,神志开始清晰起来。得知输掉了房屋和几亩良田,当场吐血死在了他一生钟爱的赌桌上。

一个多月后,几个陌生的男人突然来访,说是来索要爷爷生前输掉的几亩良田和房屋。其实奶奶早知道赌桌上爷爷被人欺骗的事情,只是忙于操办爷爷后事,未能前去讨个说法,不料他们自己却主动送上门来。奶奶看到这些人狡诈的面孔,二话没说直接掏出腰间的手枪,对着向她怒吼的男人额头开了一枪。弹头瞬间穿过亮堂的额头,后脑勺飞溅出几滴鲜红的血。那人像朽木一样当场倒地死亡,其他人纷纷转身仓皇而逃。

第二天清晨,村寨男人们开始忙碌着为死者们清洗身躯,然后捆绑成母胎内的卧状。正准备给父亲清洗时,一条断尾的菜花蛇蜷缩成一团,卧睡在父亲的胸部。大家被眼前的情景怔住了,不知道如何处理。有人跑去赛克家悄悄禀报给村中的老者们,不料被一旁的奶奶听见。奶奶起身端起燃放著柏叶枝的香炉,对那人说:“我们走。”

奶奶要靠近儿子尸体时,有人劝奶奶说:“阿松(姨之意),不要再靠近了,我们帮你来放。”奶奶还是坚强地走到父亲的尸体边,将香炉平放在地面上。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地高颂:“神性超空的青布日山神,请您像放牧村寨一样,放牧我儿的亡魂;护爱如母的赛克勒(家神),请敞开您宽广的胸怀,陪伴我儿的亡魂走完远行的路。”这时,菜花蛇开始慢慢蠕动,滑过父亲的脸颊,沿着树根向上爬行,最后消失在茂密的枝叶间。

大家再次静默无声。太多的疑惑和不解如密布的乌云,碾压在人们的脑际。如果可以,所有人都想祈请佛主:我父亲的胸部上为啥突然会出现菜花蛇,为啥要念诵《甘珠尔》?

过了会儿,一群身着绛红色僧服的僧侣来到核桃树下,开始摇铃诵经。

法事要结束时,村中十名身强力壮的男人背起用白布缝制的尸体袋。其中一位高僧向尸体袋抛洒麦粒,接着前面十位手持白布印制的风马旗队伍开始出发了,之后是十位背尸人依次前行,其他的出殡人群紧跟其后,长长的出殡队伍缓慢出行。

赛克家院坝内一群年迈的老者围成一圈,大声念诵着嗡嘛呢呗咪吽,脸颊上流淌着止不住的热泪。

远望东面山坡上爬行的送葬队伍,再看看伤痛的诵经老者们,我的脑海再次闪现父亲生前的模样。

去年的今天,父亲刚从西藏回来,给我带来了许多好吃的糖果和各色衣装,灶膛边飘飞着一家人幸福快乐的笑声。远方的亲朋好友也相继闻讯赶来拜访。父亲跟人交谈,每一句话都会深思熟虑,才会滑出他的双唇。有人说:“扎西邓珠的话只有细嚼慢咽后,才能体会其中的        寓意。”

父亲生前常说:“男人强悍的外表只是父母恩赐的外衣。真正的康巴汉子,必须拥有严谨的语言艺术技巧和神鹰一样的超人智慧。”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我无数次自问:“到底是应该嚎啕大哭,还是用康巴男人的血性来延续名望家族后裔的使命?”答案是:“我不知道!”这种纠结之事不可能去问任何人,包括家中的亲人。

西边席卷而来的微风拂面而过,乌鸦在枝头上哇哇地惨叫,起飞的雀儿也飞得很无奈。这时,彭措舅舅拍着我的肩膀说:“侄儿,坚强如石是康巴男人的秉性,有仇必报是康巴男人的天性。作为赛克家族的后代,一定要有接受现实的勇气和挑战自我的胆量。”抬头看着彭措舅舅黝黑的脸庞,鹰一样的锐眼,它仿佛要刺破我对宿命的拒绝之心。

下午时分,除了赛克家族的近亲之外,村寨的男女老少陆续离开了。我依偎在年迈的奶奶身边,紧握她经脉鼓突的双手。奶奶的眼角突然流下一行热泪,它伴着那种隐忍之痛。我静静地注视着奶奶皱纹间迂回流动的眼泪,还是鼓足勇气说:“阿斯(对奶奶的尊称),请你放心,还有我呢!”

奶奶右手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孙儿,你的父亲是位非常了不起的康巴男人,他的睿智可以超越远飞的神鹰,他的勇猛可以超越草原上的狼群。刚出生时,占卦师还说他是财神的化身,一生必将富贵圆满。哎!”

“别再伤心啦!我亲爱的阿斯。”

“尼措,你一定要像你父亲一样,用睿智和勇敢撑起我们的家族。”

我低头答应着奶奶,可心里一片茫然。

过会儿,奶奶又开始自言自语道:“难道他的护身符没有灵验吗?”

彭措舅舅俯下身体劝导着奶奶,但奶奶依旧自言自语不休。听说父亲随身佩戴的护身符是当年赤江仁波齐念咒加持三天三夜后,亲赐给爷爷的圣物。据说佩戴这种加持过的护身符,利刃立马变钝,弹头只有蚊叮的威力,不会造成任何伤害。

奶奶冥思苦想许久,突然大声骂到:“护身符肯定不是什么圣物,可恶的赌鬼(爷爷)肯定欺骗了我和儿子。”这时,彭措舅舅再次劝奶奶。作为出家人,他心里非常清楚爷爷的护身符是不是珍品,也肯定知道护身符为何失灵。

听着奶奶悲愤绝望的哭闹,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揪心而无助的疼痛。也许奶奶的眼泪不是女人悲伤的眼泪,也许是对宿命的一种无奈。假如早在二十年前,奶奶肯定会日夜兼程地赶到仇人的灶塘边。看着奶奶泪涟涟的表情和舅舅凝视发呆的眼神,我悄悄地离开了家,独自一人来到了父亲的坟头前。大大小小的花岗石彻成了一座形如包子的坟墓,一侧插着白布上黑墨印制的风马旗。

我跪在坟头前大哭起来。我的哭声凄凉而悲伤,就像溃堤的洪流。空旷的原野里,山风肆意地吹皱着花草,叫不上名的虫儿悠哉骚动,它们拼命地闻着血腥味一直往上爬,努力寻找石头与泥土之间的缝隙。有些幸运地钻进了坟里,有些不幸被卡在了针尖大小的缝隙间……它们的世界也非常地荒诞无稽。此刻,只有静默的大地知道我的悲伤,湛蓝如镜的苍穹知道我在    哭泣。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位非常注重生活细节的人。每次出门前,他都会先洗手,再佩戴爷爷传给他的护身符,然后用柏叶枝熏一遍。据说,有次父亲从西藏回家的途中,也遇上了劫匪,也向他近距离地开了五六枪。袭击后,父亲解开藏服,射中的弹头从藏服内纷纷落地,身体却安然无恙。

父亲的坟头,飞虫们欢快地舞蹈着,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一只黑色的小蚂蚁跟着一群蚂蚁拼命地爬行。也许它出生不久,也许它腿脚有毛病,每次爬行到花岗石一截都会摔倒在地面上。一只大蚂蚁又把它扶起来,它又拼命蠕动着柔弱的身躯再次爬行。此刻,我想起父亲生前让我吃树椒的情景。每次与父亲一起吃饭,总是让我喝树椒和酸奶饼泡制的水。看到我辣得满脸通红,还发出哈哈哈的声响时,父亲就会开怀大笑起来,他教育我说:“康巴男人怎么能被小小的树椒辣得叫唤起来,我们的先辈身中几枪也不会吭一声。”

我一直跪拜在坟头,渴望自己也能像小虫一样,沿着缝隙钻进去,去瞻仰父亲的尊容。夜幕悄悄地从山顶席卷而下,这时有人在拍我的肩头。幻觉中我认为父亲已经站起来了,便兴奋地抬头大声叫喊。

黄昏的光影中,扎西拉姆蓬头垢面的站在我身后,她的雙眼是那样的清澈如镜。她没有嘲笑我,也没有说什么,好像在等待我缓过神来。假如她不出现,今夜我有可能一直跪在坟头前。

回到家,亲戚们离开了。家中只有奶奶、母亲和彭措舅舅。奶奶斜靠着灶塘,闭目捻动着菩提念珠。阿妈拖着肿胀的双眼在铁架上添加松枝。彭措舅舅收拾着灶塘土坎上熄灭的酥油灯,还不时用一块黄布精心擦拭着已经燃尽的酥油灯。宽敞的厨房静默得可以听见苍蝇飞舞的声音。没有人问我去了哪里?怎么现在才回家?仿佛我们都是陌路人一般。

那夜,我又梦见自己游走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草甸上,突然席卷而来的狂风幻化成了巨型魔女。顷刻间披散着头发遮住了茫茫苍穹,日月在散发间若隐若现。魔女张开血盆大口,颗颗利齿锋利无比,犹如巨蟒样的舌头血淋淋地从魔口中露出,一对巨乳在胸前不停地晃动,奶头有小山丘那么大。我嘶哑着声音叫喊:“救命啊!我的三宝。”这时,一位骑着天蓝色坐骑的人横空而降,他的尊容为天蓝色,他像捕捉猎物的虎豹,直接扑向了魔女。魔女顿感不妙幻化成一阵风飘走了。那位天蓝色尊容的人对我说:“孩子,你不要到处乱跑,还是早点回家。”虽然两人相距很近,可那人的声音恢弘如梵音,仿佛是从云层间传来。周边的植被也被这声音惊醒颤动不已。这时,家中鸡冠如血的公鸡开始鸣啼,我便从噩梦中惊醒,全身已经大汗淋漓,胸口跳动得异常厉害。睁开双眼,繁星还闪烁在夜幕中,那颗启明星明亮如灯盏。我用手抚平胸口自言自语:“感谢公鸡啊!要不自己还在路上。”

吃过早饭,我和舅舅等人驮着父亲生前的衣物前往东面半山腰的温泉去洗。一路上我总觉得全身疲软无力,脑海里总是浮现昨夜梦的片段。舅舅看到我无精打采的模样,便问:“怎么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本不想向舅舅讲述昨夜的梦,但心还未决定,口已张开。我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梦的那些过程。舅舅的脸顿时凝固成了一座冰山,没有任何的应答,最后一个人埋头前行。我看到舅舅地骤变,始终百思不得其解。梦是我做的,惊吓也是我受的,为啥舅舅惊呆成这样。

温泉位于青布日神山脚下,泉池内常有蛇出没。当地人称之为“蛇泉”。泉池分为露天泉池和溶洞池。据说洗蛇泉时,若有蛇游过自己的身体,预示着清除了满身的污秽与业障。

中午时分,我们终于抵达了蛇泉。卸下马背上的衣物浸泡在露天泉池里,开始拾柴烧茶。舅舅掏出准备好的经幡,在火焰上飘摇了几下,便走到温泉右侧的荆棘边小心翼翼地悬挂。我脱光衣服,用脚踩了几下浸泡的衣物,便像鱼儿般游进了溶洞池内。头放在一块凹型的乳石上,直躺在泉池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块小石子打在了我的头上,惊醒了泉池中熟睡的我。舅舅的脸颊毫无血色,只是用右手指着上方。我立刻坐直,揉揉惺忪的眼睛后,向四周张望。泉池中几条小蛇在悠闲地游动。头部乳石上有十几条蛇相互交缠,一只乳白色的巨蛇卧居中央。蛇头畸形,有拳头大小。我直接瘫倒在泉池中,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逃跑。所有泉池内的蛇没有一只向我袭击,仿佛它们的眼中根本没有我。

当我再次醒来时,已在泉池外的露地上。舅舅的表情异常地复杂,既不是责骂我的神情,也不是怨天骂地的愤怒。夏诺村人祖祖辈辈都说蛇泉有蛇,但没人沐浴时遇上过今天这样的情景。舅舅一边抚摸着我的脑袋喂我吃饭,一边对我说:“我的侄儿,我的心肝。”在端起茶碗的瞬间,我感觉到舅舅的手一直在颤抖。这种颤抖就跟我先前的颤抖一个样。

面对舅舅的担忧和颤抖,我坐直身体说:“舅舅,我没事,自己来吃。”

舅舅和其他人都走向露天泉池,去清洗父亲生前的衣物。这些衣物其实都是父亲生前留在家中用来换洗的。洗白色丝绸衬衫时,缝制在右侧的口袋里发现了一枚银戒指。戒指台面镶嵌着一块方形的玛瑙,两侧雕工精美。

日落时分,我们收拾好荆棘上晾晒的衣物准备回家时,丛林间忙碌一天的人哼起了优美的山歌。声音像山泉般甜美,如诗的唱词一直萦绕在我的耳际:

感恩的父母叮嘱我

请不要去悬崖峭壁

若不去悬崖峭壁

薪柴长在悬崖上

……

一路上,舅舅一直沉默寡言,清脆的马铃声陪伴着我们回到了家。

奶奶依旧闭目诵经,母亲的双眼依旧肿胀不堪。

静坐在厨房内,我瞬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空寂。

彭措舅舅埋头吃过晚饭后,既没有向奶奶请安,也没有安慰母亲,独自一人爬上了三层楼。彭措舅舅比我父亲小五岁,七岁入寺为僧。听奶奶讲:“舅舅虽没有父亲的强悍与经商的聪慧,但出生那天早晨,天际出现了日月星辰同辉的奇观。入寺以来,寺庙高僧大德们都赞叹舅舅慧根清净,天资聪慧,的确是修佛之才。他每天起早贪黑苦读经文,严守寺庙清规戒律,没有任何的世俗杂念。”一直以来,村寨人对舅舅崇敬有佳,总觉得有天舅舅身上会出现什么圣迹。

一年四季,舅舅基本在寺庙入住,没有时间回家看望。即便回家探亲,吃过饭都会独自走进二层经堂内。今天舅舅却有些反常,头也不回地爬上了三楼。望着舅舅的背影,我也悄悄地跟着上楼。

舅舅推开了父亲卧室的门,然后又关上。

我从门缝里清晰地看见舅舅手上把玩着父亲生前最爱的那把猎枪。那把猎枪和左轮手枪是父亲在云南花重金购买的。据说可以连续打几颗子弹,不像藏式枪那样每次都需要倒入火药与弹珠,用起来非常方便快捷。

舅舅的手指在这把猎枪上滑动,手指触碰到扳机时莫名地抽搐了一下。舅舅长叹了一口气,还是鼓足勇气将食指装进了扳机口,动作极其笨拙,就像男人编制氆氇一样。舅舅的眼神一直不敢直视枪把,也许是觉得自己无能,也许  是……

那晚,可怕的失眠再次缠绕着我,脑海里一直闪现出舅舅抚摸猎枪的样子。

窗外明亮的皓月被黑云慢慢覆盖,闪动的双眸里注入了太多的想象。出家为僧的舅舅,突然摸枪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可又不敢去告诉奶奶和母亲。奶奶脸颊热泪流淌的记忆依旧如初。父亲的远走,撕碎的是奶奶坚强的心。假如我把看到的这些告诉给奶奶,她的担忧会更加重的。

天刚破晓,母亲和奶奶叫我起床吃饭,今天的早餐比往天要吃的早一些。

当我来到厨房时,舅舅盘腿坐在灶塘边默诵经文,绛红色的僧服穿得有些凌乱。过会儿,父亲生前的侍从丁真次称也来到了家中,说是来看望奶奶和送舅舅去寺庙。

舅舅拉着奶奶的手说:“阿妈啦!我也该回寺庙了,您自己一定要保重好身体,不能让忧伤入住到自己的心窝里。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事,一定别忘记念经诵佛之事。”

奶奶像个听话的孩子一直点头答应。

吃完饭,彭措舅舅冲丁真次称使了个眼神。丁真次称跟奶奶和母亲告别后,先走出了厨房,在楼梯口的黑暗处提走了一个包。

临走前,舅舅抚摸着我的头说:“侄儿,花儿向往夏季是花的天性,但迎接冬季是花儿无可奈何的选择。你不能让自己血管里流淌的鲜血变成跟牲畜一样的血。”

舅舅走了,带着出家人满腔的无奈与感慨离开了。母亲和奶奶没有任何的叮嘱,总觉得苍穹的太阳一直可以温暖身心的寒意。

责任编辑:次仁羅布

猜你喜欢
赛克村寨舅舅
Zibo Barbecue: Hustle and Bustle of the Secular Life淄博烧烤:体会人间烟火气
科尼赛克JESKO
无蚊村寨丁屋岭
不用担心
村寨——海坪彝寨
《马赛克》
特色村寨
发红包
磕头
明天再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