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越货杀人的犯罪分子,人们通常都是在审判公告里略知其犯罪事实的,那文字极其概括、俭省,是干巴巴的公文用语。小说《大声喘气》原生态地还原了一个罪犯的生活。薛嵩是个赌博汉,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以赌博为生,欠下一屁股债,到处跟人借钱。输得片瓦无存时,就逃之夭夭,铤而走险。爹妈辛辛苦苦喂养的奶牛,被人拉去顶债,逆子造孽,气得老爹一命呜呼。薛嵩坐车是坐的黑车,住店是住的可以不要身份证的黑店,东躲西藏防警察的主儿,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负数。没带身份证,也是游魂野鬼一般的境遇的征象。他草菅人命,杀人就像宰一只鸡,对待生命,已然丧失了最起码的敬畏,令人发指。手里攥着两条人命,竟然还没事儿人似的跟布尔金说有好生意,下一步要干大生意。
小说的两个核心情节,是他的两次杀人经历。出租房的老姑娘,肉沟如“白色闪电”击中他,他先是意欲强奸,失手捂死后,又行奸尸,完全是畜生一样的反应。第二次杀人,还是荷尔蒙大爆炸,“他贪婪地吸着从刘霞身上溢出来的香水汗味儿。”我们怀着善念去揣想,如果刘霞痛痛快快地借给他三千元,如果刘霞不暴露她手里有三万元,也许这场悲剧可以幸免。但其实,这时的薛嵩已经麻木不仁了,破窗效应在他的身上发作,“这就是一个野蛮人的样子”,他那双罪恶的手,又伸向了刘霞,残忍地扭断了刘霞的脖子。小说写出了这一次杀人的不同,写出了薛嵩的恐惧,写出了其犯罪心理。“屋里陷入了血红的黑暗”,这句描写,很是瘆人。接下来,欲望压倒了恐惧,他再次奸尸。
小说里,看不到薛嵩的精神维度,什么良知,什么道义,在他这里统统付之阙如,他的生活,在借钱、欠债、被追债的恶性循环里往复着,越陷越深,终而无法自拔。超大尺度的情节,人命关天的大事,容易失真,然而《大聲喘气》却写得入情入理。老姑娘的辱骂,刘霞的苛刻,还有来自女性身体的气味对这个从未交过女朋友的青年的刺激,就让这个法盲动了杀人的念头。搁在正常人头上,似乎理由不充足,而这恰恰是薛嵩之为薛嵩的“这一个”。回到家乡时,他也觉得:“太荒唐了,像做噩梦!”
常识告诉我们,社会性是人的本质属性。可是薛嵩这样的一个人,动物性的本能占据着他生活的大部,几近于全部,小说精准地把握住了这一点。小说的篇名,“大声喘气”,取生理反应,既是具体情境中的写实,如,“喘了一口大气”,“又喘了一口大气”,反复出现,也有象征寓意,摹写饥渴状、垂死挣扎状。小说多次写到吃,无数次地写到饥饿,前心贴后背的惨状。性的饥渴,也每每在他面对女性时,无法遏止地冒出头来。小旅馆隔壁男女行房事,“竟把薛嵩给听硬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扑鼻的香味”,老姑娘胸口露出来的一条肉沟,听觉、嗅觉、视觉,都对他构成一种强刺激,成为全方位的狂轰乱炸,让他兽性大发。食与色,最基本的生存需求,支配着他的行为。“他睾丸紧缩,像马一样打着响鼻,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咯咯声。”这也是生理性的、动物性的描写。薛嵩之所思所想,多是如何渡过眼前的危机,而没有内心的挣扎,更谈不到灵魂的痛苦,这是一个严重扭曲以致丧失人性的魔鬼。结尾处的幻觉描写,乃神来之笔,被他气死的父亲,被他害死的老姑娘、刘霞,都出现了,小说把那种毛骨悚然的状态写出来了。这与警察拘捕的俗套相比,不可以道里计。
这是怎样的恶浊的环境呀,好像是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似乎是法律的真空地带,于是,一群法盲,一群漠视法律的恶魔,便病毒一般在这里肆虐。村长是赌徒,与书记合伙卖地,贪赃枉法被逮捕。赌场上有人专门在放高利贷获取暴利,并为债务纠纷打架斗殴。退下来的信用社主任,拉票贿选,图谋当村长。跑黑车得有硬关系,黑市做卖淫生意的洗浴城也是“后台挺硬”。碰瓷的,撒谎骗钱的,不一而足。薛嵩逃往成都了,又落入制造、贩运假酒的窝点。残酷的现实告诉我们,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全面脱贫这个重要的历史节点上,进一步提高农民的思想觉悟、道德素质、法律意识,将是一项长期而艰巨的任务。由之,小说的警示意义,振聋发聩。前不久央视黄金时段热播的电视剧《觉醒年代》,是建党100周年献礼片,正如剧中主角李大钊所言,开启民智,是几代人、上百年的历史使命,绝非毕其功于一役。小说里写道,薛嵩他爹就是老赌徒,家庭环境使然,积习难改。“昔孟母,择邻处。”邻居可以选择,爹娘老子没法选啊。如果说,从审判公告里认知的罪犯,只会引起我们的痛恨,那么,小说塑造的这个有血有肉的人物,除了痛恨,也唤起了读者的辛酸、痛楚、悲凉等五味杂陈的复合型的感情,这正是文学迥异于新闻、公文等的价值所在,作者的创作意图得到了很好的实现。
这篇小说,开头就很吸引人。“一大早,这个太阳红彤彤地顶起老高,换了昨天那一个。”这样的情境描写,日新月异,生机勃勃,与主人公薛嵩的黑暗人生拉开了距离,造成强烈的反差。也与老套的、俗套的景与情谐、景因人摹,剪断了传统的脐带,让读者因循惯性、惰性而来的审美期待落空。接下来写村里盖房子的阔绰,为故事简笔勾勒出一个背景,这是一个全民追慕发财并且频出爆发户的时代,跌落到生存绝境的薛嵩,正是在这样的贫富两极分化的环境里跌破道德底线和法律底线的。简洁有力的背景交代之后,情节进入快,起势平缓有坡度,重心在后头,步步为营。第二部分结尾,没有直接交代薛嵩输得精光,第三部分一段文字之后,才从容道来,有张有弛,形成叙述节奏。
小说的语言颇具抓铁有痕的力道,作者将褒贬寓于描写之中,深得近代谴责小说之神韵。专门在赌场放高利贷的布尔金,眼睛是“浅灰白色的”。薛嵩借钱时信誓旦旦,“吧嗒着两片薄得像烂菜叶子的嘴唇”。得逞时,“咬着嘴唇,拧了拧肩膀头子,脸上像粘着两片枯萎的树叶微笑着”。输钱了,“两只眼睛越来越空洞”。开赌场的李大头,“仿佛从领口里探出了硕大的脑袋”。 一个造型,虽是粗线条的轮廓,却形神毕现,赌场老板的形象跃然纸上。赌场的场面描写,赌徒的心理刻画,都精彩、到位。强势者、弱势者,各人的心思,人物之间的关系,通过简短而生动的对话,浮雕一般的表情刻画,有声有色,呈现出极强的现场感。薛嵩输完后,孤注一掷,作者不迭声地推出“四个一”:“不管多少钱,一锤定音一剑封喉一招制敌一宝定输赢。”绝望中抱着最后一线微茫的希望的心理状态,描摹殆尽,仿佛听得见“大声喘气”,不,是屏住呼吸。写薛嵩的紧张,“他觉得是他在押而不是所有押了二的人在押,这种感觉就是一个扛了炸药包准备冲上去炸碉堡的战士才有的”。谐以庄出之,别具反讽意味。“几秒钟的时间犹如漫漫长日”,赌场上等待出结果,这种心理时间的秒针跳动,滴答滴答敲击着人物,也敲击着读者。“人们炯炯有神的眼睛像几百瓦的电灯泡炙烤着赌台上的一二三四斜十字,几百上千的票子威风凛凛地砸了上去。”夸张的手段,两个褒义成语的故意误植,活画出赌徒们赌红了眼的样态。
小说对方言词的选用,多取碾压感强的字眼儿。如,“操起脑袋朝院里 了一眼”。本来就是抬头看一眼的意思,“操”“”两个重型动词的联袂使用,就有了木刻般的锐利的线条感。写女护士,“臭着脸站在布尔金和薛嵩跟前”。“臭”字颇传神,表情之恶劣,尽由读者去想象。说四川人“口音都带着椒麻味儿”,这是以味觉、触觉写听觉的通感联觉了。
人物的称谓也耐玩味,“金链子”“烫发头女人”,透着粗鄙和俗气。葛利高,不就是放高利贷的葛朗台吗?他的一只假眼,也典出有自,让人想起那个讽刺性的段子。“那只假眼假装没看见”,调皮的说辞里冷风嗖嗖,漫溢冷幽默的喜剧意味。
作者简介:张伟,包头师范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内蒙古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文心叩访》等八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