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环绕,密林遍布,山窝子村躺在山林深处,仿佛大山的心窝。布谷鸟的鸣叫,时而依稀,时而清越,声音悲切凄寂,好像大山的心跳。山窝子东南一隅的小山岗上,荒草萋萋,伫立着一棵老树。它足有五十米高,绿叶阔大,蓊蓊郁郁,外地人初来乍到,看见了不免大吃一惊。这棵老树的树干高度腐化了,竟是空的,山窝子人都叫它空心树。它能活命靠的就是皮厚。目睹空心树空虚的树干,抬头又看见它繁荣的枝叶,没有人不发出惊讶的感叹。
一条小溪绕过山岗,犹如一条巨大的白蛇,蜿蜒躺在山窝子村旁。它由山上无数叮咚作响的泉眼汇聚而成,往村外流淌,越流越宽敞,最后铤而走险,不惧粉身碎骨,全身扑入悬崖,形成一个美丽的瀑布,轰鸣不绝。从远处看,这挂从天而降的瀑布活像高挑俊俏的姚小敏刚刚穿上的白色裙子。
白色裙子是奶奶出山给姚小敏买的。奶奶腿脚不太好,很少外出赶集,一年也就那两三次。但就这两三次,就决定了姚小敏穿什么衣服。爷爷赶集的次数多很多,几乎每个月都会赶几次,但他除了买点儿生活用品或农用品,不再乱花钱。据奶奶说,爷爷赶集从来不买东西吃,口渴了也是掬口山泉喝。姚小敏知道,爷爷奶奶不容易,这么大岁数了,还要干活儿挣钱养家。她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就跟爷爷奶奶相依为命。她爸爸是在她一岁那年死掉的,当时他赶牛出山卖,怀里揣着卖牛的钱回家,半路上被劫匪抢了,还被砍了十几刀。听说他被村里人抬回山窝子的时候还没有咽气。她对妈妈也没有印象。据说她很美,像山谷里的野杜鹃,在姚小敏爸爸死后不久失踪了。有人说她跟野男人跑了。也有人说她跳进了潭湖水。总之,那年妈妈也消失了,像是一片烟雾飘出了山窝子,再也不回来。姚小敏问过几次奶奶,妈妈哪去了?奶奶总是神色严肃,嘴巴嗫嚅着,却说不上半句话。她满脸的皱褶似乎就隐藏着悲哀,哀求姚小敏不要再问。山窝子村人似乎也不太愿意谈论姚小敏妈,说的最多的一句是,她是卖过来的。这句话像是一个商品标签,贴在姚小敏妈身上,让姚小敏听了觉得枯燥无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嫁女与卖女在当地是同样的意思,姚小敏不知道村民们说来说去有什么兴头。
姚小敏喜歡花花草草,自家房间靠窗户的地方就摆放着一个花架子,依序摆放着吊兰、虎尾兰、绿萝、圆叶椒草、万年青等等。姚小敏没事或无聊的时候就喜欢拨弄一下或看着发呆。屋外的鸡鸭嘈杂,树头的鸟儿在喧闹,爷爷奶奶也在厨房那头儿拌嘴。这些声音像是空气一样弥漫在姚小敏身边,早已熟悉,习惯,说不出喜欢或讨厌。好像生活本就如此,没什么好挑剔的。刚放暑假,她知道自己得面对这种生活。忽然她觉得自己有点晕眩、疲劳,同时腹部开始隐隐发痛。估计是药起效了。昨晚她吞下了那几片白色的药丸,像是吞下一堆火药,满腔怨恨。她是由闺蜜陪着去看医生的,那个身穿白大褂的妇科女医生对姚小敏既是生气,又是怜悯,不断摇头叹息。她们都知道,肚子里的孩子不能要,只有吃药。姚小敏一直瞒着爷爷奶奶。
爷爷奶奶还在厨房里拌嘴,好像油盐酱醋一样,可以给平庸乏味的生活调调味。拌嘴归拌嘴,但厨房里还是传来锅碗瓢盆互相撞击的清脆声响,他们在吵闹中做午饭呢。奶奶的声音总比爷爷的高几分贝,让人听了觉得奶奶总是理直气壮。爷爷好像一直窝着一肚子气。山窝子的男人都是这副模样,在老婆面前说话不响亮,响亮不起来,像是山窝子一样永远被压抑着,但又无限坦荡。日头高了点儿,林子里的鸟飞散开了,各自找食物去了,安静了不少。家里饲养的鸡鸭也往竹林里钻了进去,销声匿迹了。姚小敏此刻只能听见爷爷奶奶的拌嘴声,时断时续,时高时低,好像一支山曲子。此外,就是山窝子背后高山密林时而传来几声悠长沉郁的鹧鸪叫声,或是大风过境的呼啦呼啦声。
小敏,吃早饭了,吃了跟你爷去找小爱!小爱是她家小母牛的昵称,是姚小敏给它起的。它前段时间走生,老跑公牛家去,夜不归宿。昨晚又不见回来。爷爷琢磨着不太对劲儿,说是要找找。爷爷坐在饭桌上,右手把持着水烟筒,把圆圆的筒口凑到苍白的嘴唇,吸了一口,吐出白色的烟雾,然后慢悠悠对被烟雾缭绕着的奶奶说,小蹄子有肚子了还不恋家,不正常。爷爷瘦了很多,脸上的颧骨高高凸起,像是两座山峰,横亘于苍茫的荒野。奶奶见姚小敏不应声,又大声叫唤了一下。奶奶这次明显是把头伸到了窗外,声音传过来的时候,似乎带着滚滚热浪。姚小敏有气无力地回答,知道了。她是有点儿疲惫,但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有点儿慵懒地收拾一下自己,就趿拉着鞋子走出闺房。奶奶给姚小敏盛好了饭,看见姚小敏无精打采的模样,就有点儿惊愕地问,小敏,你不舒服吗?爷爷正埋头吃饭,也把眼睛抬起来看了看。姚小敏撇撇嘴说,没什么。说罢她一屁股坐在黑乎乎的靠背木椅上,心不在焉地吃东西。她夹了一块鱼肉,但没多少胃口。爷爷吃饭的时候从不说话的,这次他破例说道,这条草鱼是母的,一肚子蛋,多吃点滋补身子。姚小敏内心凛了一下,抬头张望一下爷爷的脸。他的老脸在有点儿昏暗的厨房里,仿佛上下弥漫着一层风霜。她有点儿心虚地说,我身体棒着吶。你们多吃点儿。姚小敏说着夹了一块鱼肉,往奶奶饭碗送过去。奶奶让了让,还是顺了孙女的意,有点儿担忧地吃。她不时偷看几眼姚小敏,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儿。
快要吃饱的时候,腹部剧烈疼痛起来,于是姚小敏就放下手中的筷子,捂着肚子走出厨房,直奔厕所。爷爷不吭声。奶奶摇了摇头。女人嘛,就这样了,一个月来一次,没啥稀罕。
由于跑得急,姚小敏来不及摁亮电灯,就大步踏上了坑位。厕所经过改造,告别了以前的一个大缸加两块木板的模式,但昏暗和潮湿不变,而且阵阵臭味就是阴魂不散,不管冲洗多少遍都无济于事。蹲一蹲倒也无妨,但一蹲久了就难以忍受。肚痛难忍,姚小敏蹲了一会儿,好像便秘一般。想起身出去,那肚痛又好像魔鬼一般缠着她,让她不敢动身。后来,感觉有异物从体内流淌出来,像是小泥块从涧隙中滑行而出。姚小敏清楚,是她体内的某个东西开始脱落了,往外排泄,像是一串尚青涩的葡萄,脱落,发酵,变成了红色的酒。她之前去过闺蜜家,见过闺蜜家自酿的葡萄酒,那种颜色,那种味道,至今还记忆犹新。蹲了一会,肚痛缓解了,东西也流光了,就扯来纸巾擦擦,昏暗中还是看见了一大片鲜血。她不敢多看,提起裤子就走,嘴里却冷笑道,姓赵的,休想占老娘便宜!
从厕所出来,姚小敏感觉轻松多了,但胃口也彻底败掉了。她不想再吃东西了,决定就跟爷爷去寻找小爱。爷孙俩商量好了,他往山上探,她到村边窥。他们走出家门不足一百米就分道扬镳。茂林修竹,青山绿水,风光无限,别说小爱陶醉不知归路,就是人置身其中也流连忘返。姚小敏绕过几户人家,穿越几片竹林和一个小草坡,来到了小山岗跟前,空心树像是一个怪物,伫立山上。没有小爱的身影。姚小敏猜测它会不会在山岗的另一侧,就跨过灌木、荆棘,爬山岗。山岗不高,也就二十几步,但也足以让姚小敏气喘吁吁。她来到空心树身边,忍不住就依靠着它坐了下去。抬头看看空心树,觉得它太不容易了。据奶奶说,这树虽叫空心树,但不是它的真名,它的真名叫和顺树,而且据说它还是山窝子的吉祥树,有了它,山窝子和和顺顺。奶奶说,空心树不会死的。但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悲切,明显带着隐约的忧伤,像是那声若有若无的杜鹃晨啼。
风从远处苍茫的山林赶过来,摇曳着空心树,树叶哗哗直响,几片枯黄的叶子飘荡下来,停留在姚小敏的肩膀上和两腿间。忽然姚小敏觉得有点悲哀。奶奶老了,爷爷也老了,他们将会离开这里。她想到了爸爸,已经化作了黄土。也想到了妈妈。妈妈就是没心没肺的女人,把女儿扔掉就走了。她就跟空心树一样没心没肺。此外,姚小敏还想起了赵振华。她对他又爱又恨。如果不是那天她亲眼看见他拉着另一个女孩儿的手,亲亲密密地走过学校那面写着“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大字的围墙,她不会狠心找药吃的。她说过了要为他生个孩子,算是对他的报答。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喜新厌旧的花花公子,让她在黄昏的夕照里独自黯然伤神,好久好久。既然是你辜负我,就甭怪我狠心了。她顺手拿起一片落叶,慢慢撕扯起来。把枯燥的叶肉一点点扯掉,最后剩下一个光秃秃的骨架,轻盈盈的,仿佛一个人死掉了,腐烂了,或如老师说过的天葬,被秃鹰吃了,只剩下一块骨头。
由于心情不佳,姚小敏腹部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她不想想太多了,站起身朝四周瞅瞅,没看见小爱。估计爷爷早已上山去了。不知道他是否有所收获。不过爷爷叮嘱过她了,守住山脚,直到他走下来为止。站在小山岗上,朝山脚那边俯瞰过去,旁边的小溪像是一条白色布帛,弯弯曲曲的,蜿蜒而下,犹在迎风飘展。太阳渐渐猛烈了些,整个山岗变得寂靜。村子里的人家逐渐笼罩在烈日的烤炙下,显得奄奄一息。小爱夜不归宿,早是常态。一般而言,两三天之后,它就会屁颠屁颠地回家。她知道它是去约会情人了,就像她跟赵振华幽会一样。幽会过后,怀上孩子也属正常。不知道爷爷为什么忽然急了。
爷爷从大山下来了,形单影只,现身山脚边。姚小敏老远朝爷爷招手,并且大声呼喊,爷爷!姚小敏清脆的嗓音银铃一般,在大山之间回荡。爷爷听见了,也看见了,朝姚小敏招手。待爷爷喘着粗气爬到空心树跟前,姚小敏发觉他瞬间憔悴了许多。从大山下来的爷爷一下子衰老了不少。满脸大汗,在遍布皱纹的老脸上纵横交错,仿佛无声流淌在沟壑中的山涧。看着爷爷,姚小敏忽然一阵心酸。风吹着爷爷的脸庞,他眉间的乌黑肉痣在汗水中闪闪发亮。瘦削的肩膀稍微驼了下去。姚小敏待爷爷休息片刻,不喘粗气了,就问道,爷爷,我妈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句话姚小敏至少问了几十遍,或者上百遍,但都没有问出想要的答案,或者本就没有答案。但姚小敏就是好奇,要问。爷爷扭头看看孙女,脸色凝重起来,好像天上的乌云聚集起来。他四处张望一下,叹息一下,说道:你妈,就跟小爱一样,没了影子。姚小敏说,我知道我妈失踪了,但是,为什么失踪了呢?爷爷又回头看孙女,表情痛苦的样子,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姚小敏悻悻然,不再说话。她知道,再问也是徒然。爷爷根本不知道妈妈失踪的真相,就像他现在不知道小爱失踪的原因一样。爷爷还是没有停止搜寻小爱,不断眺望远方,好像希望看到小爱的身影。站在这个高地上,确实可以把大半个山窝子收入眼底。忽然爷爷怅然若失又像是自言自语道,我怕又被拐走了。爷爷之前说了,活了大半辈子,还没有见过牲畜跑山外去的,除非来了不干净的人,把它们拐走了。对此姚小敏也相信。因为山窝子确实像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进来不容易,出去也难。尤其家禽牲畜,几乎没有自个儿往外跑的道理。村里人找牲畜的情况也时有发生,但一般找着找着就不找了,然后也就自己回来了。据说,山窝子几十年来从不丢过东西,只是丢了姚小敏妈妈。现在小爱也貌似丢了。如果真是这样,爷爷的脸可真丢大了。姚小敏开始懂得爷爷的忧心忡忡了。
爷爷抬头看看日头,叹息道,回家吧。姚小敏说,再找找吧。爷爷垂头丧气道,没用,回吧。姚小敏身体有点儿累,也不说什么,回就回。反正小爱也不是小孩儿了,已经快要做妈妈了。冒着炎热回到家,奶奶正站在屋前,对着一面镜子梳理头发。奶奶的头发白了大半,梳起来觉得非常难看。她侧头看见他们两手空空走了回来,明白了,不出声。爷爷走近镜子,摸摸镜子,忐忑说道,我怕小爱被拐了。奶奶停止了梳理。她似乎感到了惊讶,乃至恐慌。姚小敏清楚看见奶奶拿梳子的右手微微颤抖。她正对着雪白的镜子发愣,似乎从镜子中看见了可怕的东西。沉默了几分钟。奶奶忽然张嘴说道,不是拐一个,是拐了两个!爷爷不出声,似乎对这世道很失望。姚小敏也不说话,但她明白奶奶说的话。奶奶之前一直寄望小爱能给家庭经济带来点改善。它如果怀孕的话,很快就会有犊子可卖钱了,而且是笔可观的交易。如今,小爱貌似失踪了,这笔买卖估计要泡汤了。爷爷说,要不要报警?奶奶又停顿片刻,似乎进行了艰难的思考,回答,没用。爷爷不再说话了,疲惫地挪动两脚,朝里屋走去。不一会儿,一阵阵吸水烟筒的潮水声气愤地传了出来。太阳已经偏西了,日头已经被竹林遮挡住了,家开始阴凉起来。山风徐徐吹来,暑气尽消。
有点内急。姚小敏跑入厕所,蹲了十几分钟。没流那么多了。出来时感到肚饥,就去厨房找吃的。奶奶已经煲好番薯,放置在餐桌上了。吃了两条红薯,肚子的空虚感消退了。但心头上的寂寞油然而生。她走出厨房,到隔壁的牛栏看看。牛栏空空的,只有一股难闻的尿骚味。地上的牛屎乌黑黑的,满地散落,夹杂着稻草。牛栏屋前就是稻草棚,是用稻草搭建的塔形草棚,牛在此休息的时候,一抬头就可以拔吃稻草。牛栏和草棚都空空的,更增加了姚小敏内心的空虚。她决定独自再去找找小爱。不能让小爱就这么丢失了,说不定它正在回家的路上呢。于是她对奶奶说想去外面走走,奶奶已经把头梳好了,正收拾东西。搁置在墙边的犁耙仿佛士兵一样,默默地守护着奶奶。奶奶抬头看看姚小敏,吞了口口水,不太放心似的叮嘱道,不要走太远。姚小敏点点头答应道,就在附近走走。她抬头看看天空,阳光几乎全收敛了,换上了稀稀拉拉的阴云。但这又不像下雨的节奏。她决定去找找小爱。说不定它就跟心爱的幽会在某个隐秘的角落。
她走上了另一条小道,两边的花花草草五颜六色,清香扑鼻。蜜蜂也忙忙碌碌,嘤嘤成韵。沿着小道走上一公里左右,到达了小溪边。清澈见底的溪水可以当作镜子使用。姚小敏就常跑来这里照镜子。她觉得这才是大镜子,真正的镜子,人照着舒服,而且越照越漂亮。奶奶那面镜子只适合老人照。忽然有只水鸟从水草丛中扑腾而起,声音响亮,吓了姚小敏一跳。她拍了拍胸口,舒了口气,惊魂未散的样子。如果生活像一条小溪,清澈,安静,那么一些变故,就像扑腾而起的水鸟,总会惊扰着你。像妈妈失踪,远的不说。近的赵振华,不就是一个例子吗?他就是一个灰色水鸟,掀开讨厌的翅膀,把姚小敏的痛苦带上青天。姚小敏沿着小溪往下走,很快就到达小溪的尽头。那里是改变小溪命运的地方,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轰鸣。但由于潭水较远,传上来的声音过滤掉了尖锐,只剩下沉郁,但听起来也更惊心动魄。溪水奋不顾身往下扎,似乎就是一种宿命。好像往下一跳,就可以改变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妈妈或许就是这样,带着渴望或梦想,奋不顾身地化作瀑布,冲出山谷,到达外面的大千世界。站在上头往下窥,水雾迷茫中,可以看见潭湖两边的田野,田野不大,但附近就是广阔的香蕉林。她跟赵振华就是在香蕉林约会,缠绵,享受人生的乐趣。第一次幽会,是在香蕉林。第一次把身体交给他,也是在那里。香蕉林,似乎是男欢女爱的最好场所。而女人,最刻骨铭心的莫过于她的第一个男人。他是第一个进入她身体的异物,让她知道生活中有冒险,有刺激,有幸福。当然,她后来怀上他的孩子,也是在这片香蕉林。姚小敏依偎着他,对他说,我要给你生个孩子,拿去卖钱。赵振华笑了笑,不说话。那片香蕉林曾经是她的浪漫之地,温柔之乡,如今却换来了痛苦,不堪回首。她不愿意多看。那里又没有小爱的身影。小爱不可能跑那里去的。那里已是谷外,与乡镇相邻。她现在就在乡镇念初中。奶奶说,念完初中,不去深圳打工的话,就要去更远的县城念高中,然后就去更远的地方,念大学。但这些,对姚小敏来说,遥不可及,因为她成绩太差了,不敢奢望。
现在姚小敏把肚子里的孩子放掉了,算是报复了赵振华,内心的痛恨多少释放了些。她摸摸腹部,转身离开。瀑布的喑哑渐渐从耳边隐退,她回到了村庄内部,再走几百米,就是家了。途中她所关心的小爱还是踪迹全无。天空阴云越聚越多,越聚越厚。太阳估计落山去了。家家户户炊烟四起。没有风,烟雾缭绕在树冠上,竹林边,连成一大片,一大片,渐渐把整个山窝子遮蔽住。雾锁山谷,黄昏的山窝子反而觉得有点沉闷。回到了家,又听见爷爷奶奶在拌嘴。但这不妨碍晚饭的准时完成。没活儿干的爷爷奶奶除了拌嘴,就是做吃的。晚饭过后,禽畜回栏,百鸟归巢,山光慢慢晦暗下来,山窝子在众人的蒲扇摇晃中悄悄进入宁静的梦乡。
半夜里狂风大作,雷鸣电闪,大雨倾盆。风声,雨声,涛声,一阵阵呼啦呼啦刷着,大暴雨似乎要把山窝子吞噬。辗转难眠的姚小敏更无睡意了。她担心小爱。它在哪里?此刻,它是暴露在狂风暴雨之中,任凭风吹雨打,还是找到了避风的地方?她也想到了妈妈,此刻她在哪里?姚小敏躺在床上,看见窗外闪电连连,忽而白花花,忽而黑魆魆,内心百感交集。最后她还是抵御不住疲惫的诱惑,掉进了杂乱的梦乡。她梦见了小爱,也梦见了妈妈。是小爱变成了妈妈,还是妈妈变成了小爱,她已经分不清了。她们都没有说一句话,沉默相望,无语凝噎。
晨曦透过密林,抚摸着山窝子,整个世界焕然一新。暴风雨虽然可怕,但也摧枯拉朽,把久久积累的污秽或尘埃扫荡干净,树,竹,花,草,都跟刚刚出浴了一样,在清新温暖的阳光里透亮,静默。姚小敏驻足窗口看看,就跑厕所去了。体内流淌的东西还是一大片,但比昨天有所减敛。就在她刚回到房间,想找个镜子照照的时候,闺蜜不邀而至。她来姚小敏家玩过几次,所以轻车熟路。她一来就到姚小敏的窗户探头看,几乎把姚小敏吓了一跳。闺蜜站在窗外朝姚小敏微笑一下,提了提手中的红色塑料袋。她给姚小敏带来了鸡蛋和红糖。闺蜜说,你瘦了。姚小敏苦笑一下,当即邀请她到闺房来。闺蜜看见了姚小敏奶奶,就甜蜜地问候,奶奶好。奶奶满脸笑容。闺蜜把鸡蛋和红糖交给奶奶,吩咐奶奶蒸给姚小敏吃。奶奶不断感谢。闺蜜说不用谢,就直奔姚小敏房间。进了房间,闺蜜就顺手把门关上,也把窗户关上。怎么样?闺蜜劈头就问。姚小敏淡淡说,没什么。闺蜜打量姚小敏一番,说,你要补一补,不然身子要垮的。姚小敏点点头。她确实觉得身体有点儿差了,头晕得紧。闺蜜拉住姚小敏的手,坐上床铺,然后从裤袋里掏出一个安全套,说,以后要叫他戴这个东西。姚小敏问,谁给你的?闺蜜脸露喜色,得意地说,我跟那个人好上了。姚小敏认识那个人,是隔离班的学霸,英俊潇洒。姚小敏问,你跟他那个了?闺蜜脸色稍微红润起来,点了点头,沉默不语,似乎又是沉浸在幸福之中。姚小敏有点儿妒忌地说,好替你开心。他应该不是那种人。闺蜜说,我才不管他哪种人,就是玩玩。姚小敏有点儿惊讶,看看闺蜜,好像看一个陌生人。怎么啦?闺蜜嘟囔道,不光是人,什么都会变的,是不是?闺蜜说的倒是没错。例如,昨晚的天气说变就变,面目狰狞,今早却完全变了样,温柔可爱。闺蜜收好安全套,说,我看那个赵振华,对你挺好的嘛。他还问我你为什么不理他了呢。
是的,赵振华曾对我好得不得了。我没爹没娘,虽有爷爷奶奶疼爱,但爷爷奶奶无法代替爸爸妈妈,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没人疼的孤儿。自从遇见赵振华之后,我瞬间觉得自己有了依靠,好像寒冷的冬天推开窗户遇见温暖的阳光。他对我关怀备至,好像既做爹,又做娘,弥补了我内心的残缺。我成绩差,常受老师批评,他背后就安慰我、鼓励我,甚至帮我承担老师的惩罚。我胆子小,有时不敢走路回家,是他风雨无阻地护送。什么节日到了,特别是我的生日,他都变戏法一样给我准备好精美的礼物,让我惊喜一场。我有什么困难,他也是第一时间伸出援助之手。记得有一次,我裤袋子里的伙食费不翼而飞,那是爷爷奶奶不容易挣来的血汗钱,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不断抹眼泪。赵振华知道了,二话不说,把他自己的钱给了我,而他回家对妈妈谎称伙食费丢了。他当然少不了一顿骂,但骂归骂,他妈妈挺疼他的,他家也不差钱。还有一次,班主任发怒要打我,赵振华一下子跳起来,用他单薄的身躯遮挡住我,像是母鸡庇护自己的孩子,勇敢挑战班主任这个老鹰。虽然觉得可笑,他自己也是泥菩萨自身难保,但他的挺身而出,义无反顾,确确实实让我感动万分,铭记于心。两个月前,我奶奶得了疾病,急需做手术,但凑不够钱,急得我哇哇大哭,向他求救。他不一会儿就把五千元送到我手里。我手里拿着钱,心里却琢磨着他怎么弄来的。他嘴巴一噘,两眼上瞪,吹了一通刘海,说,抢银行的。他就是这么幽默,潇洒。我知道,他家就是他的银行。我也不管那么多了,管他偷的抢的,先救了奶奶再说。我攥紧钱,生怕它飛了。他却叮嘱我,爷爷奶奶问起,就说是老师同学捐的。我的泪水一下子决堤了。我没理由不感激涕零。
赵振华的好还有很多很多,说也说不完。这让姚小敏奋不顾身要报答他。她没有什么资源,只想到自己的身体,更想到自己可以生娃,像母牛母猪,能够生崽卖钱。她对他说,我要给你生个孩子。他只是笑笑。现在看来,他的笑只是敷衍,逢场作戏。对于闺蜜的话,姚小敏不置可否,缄口不言。闺蜜又喜形于色说,你是不是喜新厌旧了啊?嘻嘻!姚小敏羞涩地笑笑,仍不搭腔。她不想告诉闺蜜,她遭遇了什么。闺蜜之间也需要保留点秘密。但在闺蜜看来,姚小敏就是默认了。闺蜜拍手大笑道,你有种!姚小敏抿抿嘴,苦笑一下。奶奶喊姚小敏吃东西了。声音从厨房那边响亮传过来。说是鸡蛋红糖粥蒸好了。闺蜜拍拍手催促说,快去吃!
她们打开房门,走了出去,来到厨房。奶奶一看见姚小敏的脸色,神情就沉重起来。姚小敏好像害病了,脸容难看,苍白无血。闺蜜看见了,笑着安慰道,没事,吃几天鸡蛋红糖就好了。姚小敏笑笑,就坐下去慢慢吃。味道真好,又香又甜。吃完,顿觉力气来了。
我们去外面走走吧,姚小敏对闺蜜说。奶奶也在旁边听着。外面的太阳十分艳丽,到处金灿灿。闺蜜当然高兴。奶奶却不吭声。姚小敏说是走走,心里却想着小爱。她要去找找小爱。现在,小爱不仅仅是小爱,似乎也是妈妈。两人于是告别奶奶,携手款步出行。奶奶见孙女有人陪伴,当然是一万个放心。
两人沿着村庄小道蜿蜒而行,东看看,西看看,漫不经心的模样。其实,姚小敏脑子里一直闪烁着一个问题,小爱,你在哪里?她们走着走着,临近村尾。这里曾是山窝子的老屋场。姚小敏知道,她家的祖屋就在前方那棵高大苍老的苦楝木边。若是平时,姚小敏不会到这里来的。一来这里的老屋大多成了危房,二来姚小敏生性胆小。但是,现在身边有闺蜜相伴,姚小敏就决定来次冒险。人生何处不冒险。她在心里嘀咕着。
走了十几步,她们来到了祖屋旁。这里静悄悄的,连蟋蟀都没一个。祖屋已经残败不堪,举目望去,南北两墙悉已坍塌大半。从屋前这边,可以看见屋背另一边绿绒绒的草地。屋前的草地长势不太好,像是被牛吃过。不过灌木倒是长得老高,一片荒凉。闺蜜开始疑惑了,问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姚小敏利落回答,这是我们的老家!老家?老家有什么好看的?闺蜜又嘟囔着。姚小敏忽然瞅见了地面的牛脚迹,隐隐约约通向老屋。她内心开始紧张起来。有牛来过这里,是不是小爱?她情不自禁朝老屋张望几下,那边死气沉沉的,没看见什么。她拉住闺蜜的手,果断地说,我们过去看看。闺蜜看看姚小敏,脸露难色,但又不好拒绝,就硬着头皮相陪。她们小心翼翼踏过残垣断壁,绕过几丛灌木,沿着一条若有若无的牛脚迹,来到祖屋的大门口。奶奶说过了,自从爸爸死掉,妈妈失踪,老屋就被认为不吉祥,荒弃了。十几年过去了,无人居住的祖屋自然岌岌可危。闺蜜有点儿担忧地说,会不会倒塌砸死人啊?姚小敏想了想,信心十足地说,不会。闺蜜问,何以见得?姚小敏慢悠悠地解释,你说,昨晚大风大雨都没塌,今天风和日丽哪有塌的可能?闺蜜一听觉得有道理,朝姚小敏伸伸大拇指,就放胆跟随姚小敏迈进去。不进去也罢,一进去,立刻看见了祖屋的内侧躺着孤零零的小爱,它伸直脖子睡在肮脏的地面,奄奄一息模样。更让姚小敏吃惊的是,小爱一屁股血迹,屁股下方还躺着一大包血肉模糊的异物。她明白了,它流产了!真是五雷轰顶。她也正流产着,与流产的小爱默默相对,仿佛融为了一体。闺蜜也看见了,惊叫一声,拉着姚小敏的左手有点儿发抖。她对姚小敏大声说,怎么回事?姚小敏内心一片忙乱,悲戚,没有回答闺蜜。
她们靠近了小爱,一阵阵恶臭呛入鼻腔,令人作呕。姚小敏叫唤道,小爱!小爱抬头看了看,它还没死!姚小敏忽然急躁起来,叫道,快叫爷爷来,救救小爱!于是她们转身火速跑出去,大叫着喊救命。村民闻声而来,一片嘈杂,其中包括姚小敏的爷爷奶奶。姚小敏朝爷爷奶奶喊道,爷爷,奶奶,小爱在这里!小爱在这里!但爷爷奶奶面面相觑,不过来相救,或许他们不相信。姚小敏急得直跺脚,又大声叫道,小爱流产了,快来救救它!爷爷奶奶还在那里发愣,满脸惊讶和焦急,或者说是羞愧。人群中几个男人推着爷爷走了过来,果然看见了是小爱,就七手八脚把它抬了出去。他们抬小爱的时候,姚小敏发现小爱的缰绳已被散落满地的砖头牢牢卡住了,而且和几条长长的铁链纠缠着,拉不开,一个大叔情急之下就近把绳索砍断了。为什么这里有铁链?姚小敏仔细看看,发现竟有四条,两条挂在窗上,两条钉在地面。这四条铁链活像怪物的四肢,张牙舞爪。闺蜜好奇地问,这铁链是用来锁人的吗?姚小敏心里一个震惊,她也正有这种猜忌,而且她还忽然想起了妈妈!外面声音嘈杂,爷爷不停地道谢,也不断哀叹,真是造孽,真是造孽!奶奶则号啕大哭,好像哭丧一样。
姚小敏用手拿起沉重的铁链,锈迹斑斑的,心里一阵发毛。越想越疑惑,越想越可怕,她决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小爱还是没有救过来。它像是一团炊烟,被一阵山风吹走了。
姚小敏看见爷爷奶奶呆坐在屋檐下,一声不吭,神情悲戚,好像家里刚刚死了人。姚小敏走近爷爷,大声问道,爷爷,老屋那四条铁链是干什么用的?爷爷抬头看看孙女,欲言又止,表情痛苦,似乎又是不堪回首。奶奶则不吭声,垂头丧气。姚小敏更加怀疑了,细声问,是不是用来锁我妈的?爷爷不敢正视姚小敏了,唉声叹气,把头埋到两腿间。奶奶忍不住了,忽然悲恸道,是的,你妈是卖过来的!终于明白了。妈妈是买来的,需要锁起来。那她人呢?哪去了?姚小敏声音战栗,穷问不舍。
爷爷突然呜咽起来,仍埋着头回答,不知道。声音悲切,犹如杜鹃。
姚小敏和闺蜜面面相觑。
奶奶补充道,你妈后来逃走了,不知死活。
姚小敏忽然觉得晕眩。她踉踉跄跄地走开,朝向村边。太阳有点儿猛烈了,白花花的。闺蜜则寸步不离。闺蜜不好说什么。这个时候,什么话都是多余的。姚小敏漫无目的地乱走,走到哪儿就算哪儿。在村边,闺蜜抬头看见了山岗上的空心树,就惊叹道,好奇怪的树!姚小敏沉默不语,凝视空心树片刻,突然跪了下去。此刻,大风起兮,空心树左右摇晃,树叶哗哗作响……
作者简介:棵子,原名冯有森,1983年出生,廣东化州人。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已著有长篇小说《赤裸裸的桥》《观音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