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欣路
近日,广东省佛山市公安局公布了佛山2020年新生儿起名的热门名字,“梓睿”和“梓晴”分别名列男孩和女孩起名热门排行榜首位,并再度引发社会对“新重名现象”的热议乃至调侃。
每个时代的名字可能都有一些造成大量重名的热门字,而限制一个时代父母想象的,就是那个时代特定的话语环境。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之前的父母给孩子起名,男孩爱用“军”“国”“强”“伟”等字,女孩爱用“芬”“芳”“秀”“丽”等字。这些寄寓父母期望的字直白而热烈。可以说,父母期待中的孩子就如那个时代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中的主人公一样,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男孩胸怀大志,建功立业;女孩娟秀勤劳,撑起半边天。
有些人把这些字受欢迎的原因归结为当时的父母文化水平不够高,但其实更根本的原因,是那个时代的话语有较强的中心化特征,主流文化占据人们文化生活的多数场景,社会对人的期待并不那么多样化。比如,不少70后、80后童年时被问起“长大有什么志向”时,是有“当科学家”这个标准答案的。这就是时代对人的典型期待,而父母对子女的期待作为时代对人的期待的缩影,也很难有特别丰富的想象。
改革开放以后,社会的话语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多元化特征越来越明显,在主流话语之外的个人意识也逐渐觉醒。有人说如今“梓睿”“梓晴”这样的名字,颇像言情小说中的人物名字,这种直觉应该说是有一定道理的。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讲述个人故事、表达个人情感的文艺作品越来越多,琼瑶的言情小说(包括“琼瑶剧”)和邓丽君的“甜歌”之所以能在那个年代产生巨大吸引力,正是因为它们关注到了生动的“人”。从那时起至今,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的价值观越来越多元,社会对“人”的认识也越来越丰满。除了希望孩子长大之后要有一定成就之外,希望孩子做个“幸福的人”“有智慧的人”“懂生活的人”“性格美好的人”等等,也成了很多父母对孩子未来的真切表达。实际上,这些愿望生动而复杂,任何一个直白的字恐怕都难以寄寓这些期盼。
从这个角度来看,现今起名的热门字大多都有着明显的内涵化特征——每个字的背后基本都有很大的解读空间,能容下很多生动而复杂的期盼,而不像“强”“丽”等字那样每个字都锚定了一种“典型人物”,意义一眼就能看透。
内涵化的途径之一是陌生化。没有去过的远山总能勾起人们关于风景的联想,很少使用的字往往也能唤起人们关于意义的广阔想象。现今的起名热门字,大多不是口语常用字。如“睿”“轩”“妍”“怡”等字的能产性并不强,也就是说,它们虽然在现代汉语中也能与其他字组成词,但组出的词如“睿智”“轩昂”“鲜妍”“怡人”等,书面化程度较高,基本不在日常口語中使用。即便到了今天,带有这些字的人名已如此常见,但因其没有进入口语常用字的范围,所以单字的具体意义仍很少被人清晰地了解,因而有很强的陌生效果。大多数父母主观上不希望孩子与他人重名,但因为这些字的陌生效果比较稳固,让人觉得以此起名仍有新鲜感,所以成了父母追捧的“爆款”。
内涵化的另一个途径是隐喻化。有些热门字是生活中较常用,陌生效果并不强,但由于其以隐喻方式来寄寓意义,所以仍显得较有内涵。比如,本指“天空无云或少云”的“晴”,本指“光线充足”的“朗”,本指一种文学体裁的“诗”,都是常用字,但它们用在名字中往往是为了隐喻孩子的性格特点和文化气质。当然,更多有隐喻功能的热门字实际上兼具一定的陌生性,这就为隐喻带来了更为广阔的解读空间。有两组字很典型,一组是“草木”系列的字,如“梓”“桐”“芷”“萱”,另一组是“美玉”系列的字,如“瑶”“琪”“瑜”“琳”。很多父母也许并不知道这些字所指的具体是何种草木、何种美玉,但能肯定它们是美好的事物,以此隐喻美好的人格。
除了这些总的倾向和规律,具体到某一个字何以成为“爆款”,可能还有其他原因,比如“同音避重”的心理。这次佛山排行榜中的“大赢家”——“梓”字背后就是这一心理在起作用。“梓”与“子”同音,“子”是一个长期受欢迎的起名用字,自古就是对有学问男性的美称,日本女性起名也常用“子”。受古代文化和外来文化的影响,“子”字一度成为男女“通吃”的起名热门字。很多父母喜欢这个音节,又意识到“子”字的重名率较高,所以转而选择具有陌生效果和隐喻功能的同音字“梓”。同理,多年前的热门字“琦”如今已用得不多,但同音字“琪”又开始大受欢迎。
我们应该感谢这个时代激发父母创造出了那么多有美好寓意的名字。但是同时,一股脑儿地选择一些热门字,造成“新重名现象”,似乎也没有必要。父母应该尽可能具备一种“语言自觉”,对自己选择子女名字的思维过程进行自觉地检视,判断是真正实现了新意还是落入了一个新意覆盖下的窠臼。不光是起名,任何追求新意的语言表达行为都值得用“语言自觉”去检视,因为再有新意的语言表达,也经不起人们的群起而追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