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剑频
夏日,太阳像个大火盆扣在头顶,蓝汪汪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傍晚时分,被火辣辣的烈日炙烤一天后,屋子里就像是个蒸笼,热浪翻滚,又闷又热,让人透不过气来。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环境里,是没有心情好好享用一顿丰盛晚餐的。于是,简单吃过晚饭,我照例走出家门,一个人出去散步,这已成了我每天晚间的必修课。
此时,夕阳已慢慢西沉,天边已有晚霞,但残阳如血,空气中仍旧弥漫着丝丝热气。这个时节的山城,草木绿得发黑,隐藏的蝉鸣在努力稀释一浪又一浪热气。相比武汉、重庆、南京这些“火炉之城”,保康这个小山城不知要凉爽多少,生活于此的人们,也不知要幸福多少。
十来分钟后,不知不觉已走上清溪河堤。河堤上,凉风习习。昏黄的灯影下,人流如织,或谈情说爱,或健步如飞,或静坐小憩;河岸边,一棵棵杨柳在晚风的轻抚下,随风而舞,像恋人的一头柔发;依河堤而建的沿河公园里,一簇簇知名的不知名的花儿盛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像晚风里的一段萨克斯曲子;蝉躲在树丛里兴奋地叫:“滴溜溜、滴溜溜……”,叫声此起彼伏,高亢激越,很有乐感,就像是在进行着一场盛大的合唱比赛。我喜欢听夜风里的蝉鸣,于是独自沿着公园里那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缓步前行。小路时直时弯,两旁树木葱翠,花香蝉语,颇有曲径通幽之感,倒也不失一份雅趣。
已是晚上九点多的时候,月光淡淡,人影憧憧。沿河公园里一群异样的人,个个手里拿着手电筒,低着头,弯着腰,借着手电筒的亮光瞪大眼睛,在树丛里捕捉知了捡拾蝉蜕。因为据说蝉蜕性凉味甘,具有宣散风热、透疹利咽和明目的功效,可以入药,所以每年盛夏季节的晚上,都会有不少的人到公园的树丛间捉蝉拾蜕,然后卖给中医药铺。当然,那些小孩儿大多是觉得好玩儿,跟着大人一起凑热闹。倘若捉得一只知了,便在知了的一只腿上系上细线,把细线的一端紧紧攥在手里,一边奔跑着,一边放飞知了,一边欢快地叫着笑着。那高兴样儿,那兴奋劲儿,就像是过年过节一样。
就在我驻足留意这些捉蝉拾蜕人的瞬间,我竟发现夏夜的林丛里,一出绝妙的剧情正在竞相上演。
在我驻足的地方,有一棵不算高大的柳树,一只蝉虫从树根处的泥土里慢慢爬出来,沿着树干往上爬,当爬到一个枝丫上时,它用脚紧紧抓住树皮上的一处裂口,停在那里不动了。我屏住呼吸站在树下静静地观察。只见这只蝉虫吃力地用头顶壳,一次、两次……终于,它的壳被顶破了一个小洞,蝉虫的背部裂开一条缝,接着裂缝逐渐变宽,蝉背也随之外凸,于是,一个松嫩、浅黄且带点青的蝉背渐渐显露。大约半小时后,幼蝉露出了头,然后是尾部和腿。隨后,幼蝉软软的翅膀慢慢展开,大约二十分钟左右,翅膀完全展开。这时的蝉全身软绵绵的,浑身半透明半淡绿色,在路灯的映照下,看上去金黄金黄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蝉的身体慢慢变黑,翅膀变白变硬,而且越爬越高,之后就遁入茂密的树枝间,不见了。也许要等到天亮以后,清晨的阳光照干它的翅膀,蝉就可以飞翔了。
以前,我只知道蝉一般都是黑色或褐色的,不明白为何会有“金蝉脱壳”一说,也从没有出于好奇而去探个究竟。不曾想,在这样一个机缘下,我偶然目睹了蝉蜕的过程,才终于明白。这一刻,我惊讶于盛夏时节的夜色里,天地间竟然有这样精彩的剧情上演,更惊讶于一只蝉虫只有经历脱壳的阵痛,才能完成从幼虫到蝉的嬗变,从而振翅高飞。
这只蝉的嬗变,不由得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今年八月初的一个周末,我回乡下老家去看望父母。车到家乡小镇,刚下车,一抬头,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刚好站在我的面前,不经意对视的瞬间,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这个年轻人究竟是谁。
“您是戴老师吧?刚从县城回来?”还是年轻人先认出了我,但也不是很确定地和我打着招呼。
“我是陈俊生,您教过的学生,您是不是已经不认识我了?”
就在我像过电影似的在大脑中快速搜索所有我熟悉的人的记忆时,年轻人已经自报姓名,还说他是我教过的学生。“陈俊生”,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似曾熟悉的名字,大脑中已经想起他的确是我二十多年前师范毕业刚参加工作时教过的一个学生,从小学四年级到六年级,教了他三年。他父亲是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裁缝,在小镇上开了间裁缝铺,既卖布料,也帮别人做衣服,每月都有稳定的收入,家境算是比较好的。陈俊生天资聪明,但从小心高气傲,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瞧不起家境贫寒的同学,也不喜欢和同学们相处,性格孤僻。虽然他学习成绩优异,但我觉得这孩子性格和品行都有问题,所以对他不是很喜欢。他们这个班小学毕业上初中后,我也调离了小镇,之后便不曾再见过,也很少听到有关他的消息。只是后来曾听也在县城上班的学生讲起过他,说他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毕业后没有遵从父母的意愿回家乡谋一份“铁饭碗”的差事,而是去了沿海城市,一心想干大事、成大业、挣大钱。
“戴老师,您想起我这个学生来了吗?”陈俊生的话打断了我短暂的回忆。
“哦!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学习成绩一直很优异的陈俊生,听说你后来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去了沿海城市发展,混得很不错啊。一晃二十多年没见,我们都有了不小的变化,一下子还真没认出来……”家乡偶遇二十多年未见的学生,我这个当老师的竟有些激动。
“这个时间你怎么会回家来,是家里有什么事吗?”我心中带着猜疑,言语中本能地流露出老师对学生的关切。
“不是家里有事,今年不是因为新冠肺炎疫情没有开学嘛,前不久学校又放暑假了,我想着趁这个时间回家陪陪父母。前些年因为工作忙很少回来,今年有时间,就回来了。”陈俊生说。
“听说你在一家大公司上班,还做到了高管,与学校开学、放暑假有什么关系?”我一脸的疑惑。
“戴老师,不瞒您说,大学毕业后我想去看看外面更精彩的世界,想有一个更大的舞台施展人生抱负,所以去了沿海闯荡,经过几年的打拼,也算是小有成就。但2008年汶川地震发生后,公司派我和几个同事一起去汶川送捐赠物资。到达汶川后,目睹了当时的惨状和一个个感人的画面,我和几个同事当即就决定留下当了志愿者,参与救援。汶川之行的经历极大地震撼了我的内心,也让我对人生的价值,对生命的意义有了重新的思考。回到公司后过了两年,经过慎重考虑,我决定从就职的公司辞职,在得到妻子的理解与支持后,只身去了贵州省黔西南州瑶山地区的一所乡村小学,当了一名支教老师,今年已经整整十年了。这十年,虽然我生活过得清苦,也曾有过孤独寂寞,但内心却非常充实快乐。”
听完陈俊生的叙说,我完全被他的故事给震惊了。陈俊生人生的嬗变,让我不得不以全新的眼光重新打量和审视眼前这个我曾经不是很喜欢的学生。此时此刻,我想发自内心的对他说几句溢美之词,一时间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所以,就那么沉默了几秒钟什么也没说,然后走上前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伸出手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
那一夜,我躺在老屋的木床上,心情久久都不能平静,脑海中总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上学时的陈俊生和下午偶遇的情景。
也许,一个人只有经历过人生的苦难和人世间的灾难,并亲眼见证和亲身感受了苦难与灾难中的一次次感动,才会真正明辨善与恶,看清真与伪,懂得追求与价值,学会爱与感恩。唯如此,才能让自己的内心成长,实现自我的嬗变,回归人性的本真吧。
人和蝉的重生,何其相似?那个崭新的躯体,包裹着一颗颤抖的心,他们让世界从此多了多少惊喜呢?
(作者单位:湖北省保康县教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