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专栏》艺术世界探析

2021-05-07 14:10段晓曼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1年4期

段晓曼

内容摘要:扎博洛茨基是苏俄著名的自然哲理诗人。从人与自然、城市与自然的对立,到人用智慧改造自然,再到人在大自然中寻找灵魂的安逸与提升,人与自然的关系在他的诗作中得到了层层深化的诠释。他的诗除了具有永恒的美感之外,更像是捍卫自然的使者,大自然的万物在他的诗作中像人一样有意识、能说话、会忧伤。这是因为诗人的灵感来源于对自然界万物的感知和崇拜,来源于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哲理思考。此外,诗人在诗歌形式和形象的塑造方面也都力求强烈的陌生化效果。《城市专栏》是诗人第一本诗集《专栏》中的一部分,本文以《铜版画》《运动》《鱼摊》三首诗为例,从手法、意象、诗韵、主题等方面探析《城市专栏》的艺术世界。

关键词:扎博洛茨基 《城市专栏》 艺术世界

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扎博洛茨基(1903-1958)是现实艺术协会(ОБЭРИУ)重要的理论家,也是一位著名的自然哲理诗人,他的创作与该协会有着密切的关联。作为一个现代派的小团体,现实艺术协会是继象征主义、阿克梅主义和未来主义之后的又一个文学派别,成立于20世纪20年代末。作为其成员,扎博罗茨基等人的创作有鲜明的“离经叛道”特点,“通过对语义、语法、逻辑、因果关系、决定论等基本认知要素的解构,建立起全新的认知事物和世界的荒诞诗学”[1]181,而他们的使命感源于“世界被无数傻瓜的语言所污浊,深陷于各种痛苦和感受的泥潭,如今它要以完全洁净的具体形式复活。复活的条件是以自然的眼光去看待它,遵循的不是生活的逻辑,而是艺术的逻辑。”[1]182大胆的超越与创新就体现在扎博罗茨基早期的先锋主义创作中。

《城市專栏》体现出诗人与20年代苏俄社会现状的对话。当时苏俄刚刚经历了惨痛的内战,随后又转入新经济政策时期,社会经济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民处于不间断的混乱之中,这不可避免地触动诗人敏感的神经。作为先锋文学团体的重要成员,及对自然哲学极感兴趣的扎博洛茨基自然而然执笔,用奇特的怪诞手法讽刺庸俗的市侩风气。这种讽刺正出现在《城市专栏》中。

扎博洛茨基在自传中明确了第一本诗集《专栏》(《Столб цы》, 1929)的内容和主题,“从军队服役回来后,适逢新经济政策进入最后几年的实行阶段,而我看到了当时的环境。我深深地仇视那些投机分子和企业家们千奇百怪的掠夺成性的生活方式。对这种生活方式的讽刺和揭露成为我1926-1928年诗歌的主题,这些诗歌构成了《专栏》一书。”[2]扎博洛茨基把市侩的粗暴、精神空虚、对物质财富的贪恋、自私自利等看作对革命的威胁。这本诗集给人的总体感觉是荒诞、离奇,其中也体现出诗人先锋式的创作方法:“字谜体”诗,即“在由非逻辑隐喻、夸张和怪诞组成的复杂语词结构中蕴含高深的哲学思想”。[1]194

下面就以诗歌《铜版画》《运动》《鱼摊》为例,探析《城市专栏》的艺术世界。

一.《铜版画》:狂欢的僵尸

《铜版画》[3]11(《ОФОРТ》,1927)这首十四行诗由两节构成,描绘了盛大而隆重的葬礼。第一节的两行使用四音步抑扬抑格,且行末的音步均缺失一个无重音音节,押阳韵且为对偶韵。这样的韵律给人一种整齐划一的印象,再加上从诗歌其他部分中独立出来,像是在吸引读者的注意,预示着有重要的事情发生。诗歌开篇用了连接词“и”,暗示相关人员已经知道谈话所涉及的内容,像是在继续某个已经开始的话题。然而矛盾的是,整齐的格律设置表象之下是违背常理的叙述:僵尸,按照正常人的理解是不可能存在的,但在这里却像是一个重要人物,足以牵动众人的神经;僵尸跑起来,更是让人匪夷所思,且是从皇宫里跑出来,荒诞的效果更加强烈。诗句在音韵形式上整齐划一,在内容上却违背常理:

第二节诗开头四行镜头从大厅聚焦到大街,直接把读者带到了现场。现在时态形象又生动地描绘出隆重的场面。这四句分别描写了僵尸、僵尸的房客、僵尸的嗓音、僵尸的双手。正常情况下场面宏大的葬礼会有连天的哭诉、漫天的纸钱、隆重的出殡队伍、唱祷辞的神职人员等,在这喧闹的场景中唯独死去的人处于沉寂,而诗中所描绘的葬礼上几乎所有仪式的主体在语法上都归于一体:僵尸,栩栩如生传达出僵尸在人马中异常活跃的动态画面,这是对正常逻辑的一大颠覆。如果说第一节让人产生僵尸是个大人物的印象的话,那么这四个诗行则是用场面证实了僵尸,而非人,是一系列事件的主体:

当读者准备接受僵尸的这些类似主人公的作为时,接下来的四句诗中画面突然发生变化。如果说第二节前四诗行中僵尸作为画面的焦点是行动的主体,那么接下来的两行诗中作为主体的僵尸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被装满地下水的喉管给人以逼真的窒息感。葬礼的隆重场面好似安静下来,直击僵尸入土的那一刻。再接下来的两行诗中,僵尸已经完全成为句子的次要成分,更失去了行为主体的地位。对僵尸镶边铜架眼镜的描写可能改编自古希腊神话,相传人死后到冥界时需要通过一条叫科隆河的冥河,只有乘坐船夫卡隆①的摆渡船才能过去,为此要向卡隆交船费,因此希腊人会在死者的眼睛上盖上铜币。活着的时候人可以通过眼镜看世界,死后用它来遮住眼睛、通往冥界,同样是戴着眼镜,人却已经从活着的状态变成了死的状态。看似抹去了生死的痕迹,实则是突出了生死的差别:

最后四行诗中镜头再次切换,变为“周围”及“坟墓”。乐队还在高声演奏,而死去的人已经下葬,只有那一小支迷迭香静静地躺在墓穴,寄托着生者永远的怀念。死亡的气息似乎可以镇压周围一切的隆重、排场,留在读者心中的是挥之不去的沉思,那些喧嚣却像被隔离在听觉之外。一切奢华在死亡面前显得毫无意义。而意象“大门敞开的城市框架”中,“框架”也有“箱子”之意,诗人的言外之意是城市像一个敞开大口的箱子,或者更确切说,像一口棺材,那里的热闹和虚浮在诗人看来比墓穴还要布满死亡气息,讽刺色彩进一步浓重:

整体来看,这首诗前十行基本上是用抑扬抑格写成,后四行诗接近于抑抑扬格;而后七行诗甚至不押韵,这正好符合现实艺术协会对新的世界感受和新的语言的艺术追求;需要指出的是,第八诗行也为抑抑扬格,第十一/十四诗行并非规整的抑抑扬格,笔者猜想,诗人有意将这几句诗歌分离出来,引起读者的注意,强调死亡的主题,死亡高于外界的喧哗和浮夸,或者说,奢华总会随着死亡的降临而暴露其无意义。这首诗从内容上看就像一则有开头、高潮和结尾的故事,尤其是开头独立的两行诗使人想起剧院舞台上演员刚出场的情形,且镜头远近交错,画面效果很强。诗歌以僵尸为主人公,突出其在死亡面前仍继续追求奢华的着魔状态,以此达到对社会人的庸俗、愚蠢、空虚等强烈的讽刺。

布罗茨基在与著名的文化史专家、传记作家沃尔科夫的一次谈话中曾不无遗憾地指出,扎博洛茨基“是一位评价不足的人物,这是一位天才的诗人”,肯定他的写作拥有的是“丢勒的技巧”[3]1。恩格斯在评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论述中,把丢勒看作是和达芬奇一样的杰出人物之一。丢勒也是最出色的木刻版画和铜版画家之一。而这首诗中诗人也用一个个词汇创作出一幅独特的“铜版画”。

二.《运动》:车夫与马的换位

《运动》[3]12(《Движение》,1927)这首八行四音步抑扬格诗中,前四行刻画了马车夫形象。马车夫坐着,像坐在王位上,然而王位是人地位高、备受尊崇的象征。把一个普通的马车夫呈现为一个端坐在王位上的人,体现出诗人大胆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如果说这一对比让人吃惊,那么第二诗行中“棉絮做成铠甲”则让人发笑。而低垂的胡须却被描写成“仿佛在圣像上”,也就是说,马车夫的形象又被看成了圣人的形象。紧接着更引人发笑的是,胡须弄得硬币叮当作响,一切有关马车夫形象高尚、高大、神圣的印象随之瓦解。如果从马车夫的身份与行为之间的多处对立:马车夫-国王,棉絮-铠甲,胡须-圣象,还不能确定诗人对马车夫的态度,那么硬币则说明,这是一个穷苦的、平庸的小人物,却在做着国王英雄的美梦。令人发笑的同时又有着很强的讽刺意味:

后四行刻画出马的形象,这是一匹“可怜的”马,但与人对“可怜”的惯常预设相反的是,马蹄交替着伸长、弯曲的动作,一匹雄健奔腾的马之形象跃然纸上。“可怜的”一词不仅表达对马的同情,也是把马放在人的位置加以对待的表现。诗人在两部分中间用表转折意义的“А”,强化了对比效果。马车夫如坐在王位上一样安稳,马儿却要不停地挥动马蹄。诗人毫不吝啬优美的词汇,用“江鳕”形容马蹄伸长时马的雄姿,而江鳕是唯一的淡水性鳕鱼,也是世界珍稀物种;诗人还大胆地用违背常理的“八只”马蹄逼真地描绘出马奔腾时马蹄快速交替,无法区分马蹄位置及数量的动态图。

另外,前四行诗中所用的三个动词均表示马车夫的状态,后四行诗中所用的三个动词则都呈现马的运动。前四行诗为交叉韵,并且由同一个辅音“н”联系起来,传达出静止不变的感觉,而后四行诗则不押韵,凸显动态之感,这样不仅从内容上,而且从形式上突出了的动静对比。在对马车夫和马的描绘中,诗人均是按照先总括后细节的顺序,使读者看到一副整体紧凑的画面,这正符合诗人“极度聚集”地反映对象的艺术追求。说到车夫与马,人们通常最先想到的是车夫架着马车前行,车夫是主,马为辅,而本诗则表现马区别于人的主动性。诗歌标题中所说的“运动”表面是说车夫与马都在运动,而读完全诗后可以发现,惟有马真正在运动。马成为高于人之上的主角,因为“运动”而散发动人的美,而人则成为滑稽的配角。在这幅动静结合的图画中,诗人通过多方面对比享乐的人与劳动的马,表现出对马的偏爱,揭示并讽刺了人的贪慕虚荣。

三.《鱼摊》:主宰精神的美鱼

在《城市专栏》中,诗人将笔触直接对准粗俗而又低级的物质生活,揭示人精神生活的空虚和匮乏,借助于绘画中斑斓的色彩来刻画动、植物等自然形象,以此衬托人的暗淡和平庸。“城市封闭的世界,大而言之,所谓文明的世界,在扎博罗茨基笔下表现为人类精神的堕落、庸俗以及美和文化涵养的缺失。”[4]如果说上面两首诗中,诗人借助“僵尸”、“马”等“非人”的意象、相对抽象的空间来间接揭示人的重物欲,那么在《鱼摊》(《Рыбная лавка》, 1928)中,诗人呈现了鱼摊热闹、怪诞的场景,且主人公“我”就是那个食欲旺盛的买鱼者。诗歌开篇制造了假象,“就在这里,忘掉人们的诡诈/我们走进了另一个王国。”[3]18似乎下面呈现的是一个没有诡诈的幸福天地。然而通读全诗后发现,“我们”从一个充满诡诈的世界走进的其实是另一种残酷、物欲猖獗的世界。

诗中描写了多种颜色不同的鱼,已经加工过的:玫瑰色闪光鲟、马哈鱼、鳗鱼、黄色的鱼干,它们闪着光、美丽、慵懒,像国王,尚在鱼缸里的:白鲑、鳊鱼,它们怒吼、惊恐、忧郁。而在关于加工过的鱼与尚在鱼缸的鱼的诗节之间,诗人刻画了对享用鱼肉急不可耐的主人公“我”。对“我”来说,那些悬挂着的、熏烤着的鱼肉不是受人支配的无生命之物,而是“大腹便便的独裁者,/胃肠的上帝和主人,/精神秘密的首领,/意念的司酒官!”[3]18这样,鱼干好像“国王”的原因就显而易见了,而人的精神秘密也仅仅在于琢磨如何才能吃掉那些鱼肉,他们被这些食物牢牢拴住。诗人进一步强化人的动物性:

“我”受控于自己的食欲,垂涎三尺,完全丧失了人的尊严,蜕化成龙一样无意识的动物,世界只剩下他的消化器官和饥饿的生理反应。而那待宰的鱼类的疼痛和反抗“我”是注意不到的。紧接着“我”的食欲,诗人借助刀子、鱼叉、秤砣刻画了鱼贩冷漠而忙碌的工作。诗人突出了鱼的无助和受制的命运。活的鱼在诗人笔下反倒具有人的情感,它怒吼、梦呓、怀疑、惊恐。而他们的生死取决于秤砣。相应的,人欲望的满足、人存在的价值也就仅仅取决于得到那条被选中的鱼,再无其他。被称重的何止是那些嘶吼的鱼,更是人本身,而且只要“两块秤砣”就足够。“在这里一切都可以买卖,甚至人的生命都有价格,而且并不贵重,因为这是一个重物欲而轻精神的世界。”[1]195

这首五节诗中,每一节的诗行数目不等,每一节都偏重不同的角度,并从整体上构成一幅生动、怪诞、琳琅满目、直击眼球的鱼市画面。第一节与其他四节构成总分结构。这的确是一个“王国”,然而国王不是人,而是那些死的活的鱼,吃鱼的人在本质上则处于受摆布的位置,他们的胃乃至精神都受控于以鱼为代表的物质,这是一个荒诞但真实的状态。

四.结语

通过对上面三首诗歌的分析,可以比较具体地感知扎博洛茨基前期的诗集《城市专栏》中所具有的创作风格。扎博洛茨基诗歌语言风格怪诞、大胆,一些日常的现象在他的诗笔下被重构,达到很强的陌生化和戏剧化效果。人不再是作品中高于其他物种的主人公,而是反过来成为配角,甚至是丑角,这让一度关注自身、把自身当作主人的人震惊、警觉、深思。诗人将各种动物、植物、甚至没有生命的物体选为主要的意象,用形容人的词语修饰它们,甚至把它们比作人,赋予它们语言、感情和动作,而人反倒表现为无感、麻木、虚浮,这是对人与物本来应有的相对位置的颠覆,打破了人的思维惯性,也是诗人泛神论思想的体现,更是诗人对生活真实艺术描绘的结果。借助于大胆的想象和语言再造,诗人在诸如葬礼、鱼摊等狂欢化的热闹场所塑造怪诞的形象和现象,看似违背逻辑,实则揭示并批判了人类与大自然的脱节及人的物化等现实现象,在引人发笑的同时又发人深思。诗歌的韵律、语法方面等也成为诗人制造对比、怪诞等效果的手段。

总之,《城市专栏》中的自然哲理诗呈现出明显的荒诞性和讽刺性,是扎博洛茨基早期先锋主义的创作实践,体现了诗人万物有灵、城市与自然对立、人与自然对立的自然哲理观,通过聚焦非人世界实现对人世界的讽刺。诗人从社会现实出发,在俄罗斯民间笑文化、荒诞等传统的影响下,通過融合自己对哲学、自然科学、俄罗斯经典文学等方面的研究,用先锋主义的手法大胆创新,为俄罗斯诗歌注入了形式和内容上的新鲜血液,实现了对现实的揭示和讽刺,让人震撼。

参考文献

[1]张建华, 王宗琥. 20世纪俄罗斯文学:思潮与流派(理论篇)[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

[3][俄]扎博洛茨基.时间——扎博洛茨基诗选[M].汪剑钊,译.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2015.

[4]董春春.“艺术的现实”:论扎博罗茨基的早期先锋创作[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19(5):145.

注 释

①希腊神话中冥王哈迪斯冥河的船夫,负责将死者渡过冥河。

(作者单位:北京外国语大学俄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