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实操课(小说)

2021-05-07 14:07青蓖
湖南文学 2021年4期

青蓖

有个青年男人,半夜睡不着走上天台透透气,闻到一股烧糊的味道,循着气味找到一个炉子,上面架着一口锅,锅里满满装着油,锅壁靠着一根腿骨,黑乎乎的脚趾头和脚掌倾斜地冲向天空。青年男人,颜陌停顿下来,怔怔地看着总教。男人怎么了?总教捉着她的左踝关节,俯身看向她问。他哆哆嗦嗦凑身向前,脚下一滑手往骨头伸去,腿骨受力从锅里掉了出来。总教旋转着她的踝关节,轮流往两侧按压,旋即开始按压比目鱼肌和腓肠肌,她感到左小腿一直被扯紧的筋,像拉满弓的弦。她抽丝般吸了口冷气。

他的眉眼、高个偏瘦的身材、说话有点绵软的音调、发怔被打断凌厉看向人的神色,颜陌看着总教换到另一边。她日常并不盯着人看。她想象那条倒插在油锅里的腿,掉落在热油溢锅染黑的地面上。如果她置身现场,大概再也不会想吃哺乳动物的腿了。

他摔跤打翻了油锅?总教往两侧按压过右踝关节,同样按压右小腿的肌肉,然后把她的腿放平望着她问。她为迎向他的目光,吃了一惊。那口大锅装满了油,并不容易被打翻的。她突然笑起来。你想听我形容一下那条腿不?我上过解剖课,尸体就那么回事,他走到她的身体左侧说。

那条掉出来的腿,大腿只剩骨头,拿瓢往油锅捞,你猜那些大腿肉是沉在锅底,还是漂在油面?她假装满不在乎地说。这个没有意义,倒不如直接说案情啊。总教抬高她的小臂,旋转往头顶拉伸。她被牵引的手触到了他的头发。青年男人倒地晕死过去,醒来后报了警,案子我们很快破了,“我们”的声音低而快,颜陌迅速接着说,死者是个妓女。天台平常都是锁着的,钥匙在房东身上,找到他就直接交代了。房东是鳏夫,但凡能占到女租客便宜,他都不会放过,当然他交代是说妓女勾引他。中三角肌有条像被卡住的疼痛。她强迫自己构筑鳏夫谈论被勾引的场面。

房东与租客,以及有意无意的勾搭,几个月后倦乏要一拍两散,房东重新索要房租,租客觉得被白占了便宜,纠缠不休的过程令房东感到厌倦,他偏执地认为杀人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中三角肌那条疼痛带限制着手臂的活动范围,在总教的拉伸下,疼痛被拉得更紧。一个妓女……颜陌大口呼气着说,他说到妓女的那种轻蔑口气,好像杀个妓女真的是无关紧要的事,接着他自我总结了一下失败原因,觉得是偏信了油炸的作用。我是被小时候听的人肉叉烧包那些故事误导了,房东这样说,好像挺委屈似的……你知道吧,在他的意识里杀人是件大事,但杀妓女是件小事,处理尸体应该是件简单的事。总教把她的头往后仰,然后在拉紧的胸锁乳突肌的起止点按捏,她疼得只想往后缩。一会他叫她翻过去趴着。等她坐起来时,他把靠近床头的椭圆塞子取出。颜陌趴下去把脸埋进洞里。疼痛被松懈后,她整个人松散得像一摊泥,双手自然垂向地面。

房东为什么不把那个女的肢解碎掉,要用油鍋炸又半路跑了?总教问。

他准备了刀,但是人骨的坚硬超出了预想,而且晚上剁骨头动静太大,他只能匆匆就大腿根把妓女肢解成三大块。他以为肉体经过油炸会炸没了,直接把大腿插进油锅,但他失败了。她想象他抬起盯着油锅的眼睛,腰背略弯曲着扫视平台。左侧角落撑着那把药店淘汰的白蓝相间的大阳伞,伞面上印着的广告语字体部首缺失。月光映衬下地面一片狼藉,血冷却后凝固成暗色,妓女的上半身和右腿分散在两处。此时夜风拂来都是血腥味,连右侧角落巨大的鸽子笼散发的臭味都掩盖不住。平常咕咕乱叫的鸽子,今天异常安静。她想着鸽子瑟瑟发抖而聚集的样子,扑哧笑出声来。

你想象一下。总教在摸索她的脊柱锥体位置,反复两遍后一段段往下按压,她听着锥体孔隙发出的响声。他停下时她接着说,某个夏夜在一栋自建的简易楼房,就是那种两侧裸着红砖连腻子粉都未刮的房子,平台上不时传来剁骨头的声音,空气中飘着浓浓的血腥味,起先人们会以为是剁牛骨羊骨,但持续的砍剁声容易引发好奇。虽然他反锁了通往平台的门。当他在架起的大锅中倒入油,把准备烧燃的煤炉盖子打开,煤火往上蹿,热油吱吱响炸着妓女的大腿,一股肉味因久炸变成焦枯味,同样渗入到空气中。他会感到恐慌,肢解尸体已经比预想复杂,然后是一大锅吱吱响四处乱飘着焦枯味的残体,关键是骨肉并不会溶解于热油。总教示意她趴着,手掌撑着床面伸直,头颈随腰部往后仰着。她感到以往的疼痛经验,并不能帮助她熬过这堂课。

你是参加了破案还是审讯?总教突然问她。

她不置可否跳过他的问话,接着说道,有些人做事凭直觉,他们不会周全考虑。她说着时脑海中显现的,大概他也是凭直觉的人。这堂肌肉放松课,她仿佛是熬着等待结束。她觉得自己是交出去的一团泥,由着他揉圆揉方。平常她总是躲着与别人握手的时刻,如果对方伸出了手,她只好迟疑着伸出去。在总教面前,她真正成了病人,开始把他当成年轻医生建立信任,用来克服与陌生男人肌体接触的难堪。他很注意分寸,按摩颈部肌肉时,他会把她的运动衣拉上一点,隔着衣服按捏;她在上举壶铃腰部没有挺直时,他只会用指头点着她的腰;她趴着做手臂拉伸时,他们相互反手抓着腕关节。但依然避免不了,有时他们会擦到对方的脸,有时他们也需要拉到手。

此刻他让她坐起来,双手交叉抱臂,他环抱住她拉着她的手侧转,对应的腰部肌肉受力拉紧。他身上有淡淡的CK香水味。她挺直的背几乎靠着他的胸膛,甚至感到了一种暖意。在最初她依然对他存有偏见,哪怕他有丁晚差不多的脸和语调。没有人会刚认识,就告诉对方自己要离婚。她隐去了后半句:别人会误以为有什么企图。尽管她依旧显得年轻,可十几岁的年龄差,人家对一个正在老去的女人能有什么企图。她甚至保护不了自己的颈椎。

颜陌趁出差去魔术城堡看情景魔术,现场速疾的切割和变换活人,虽然知道是一些机巧、道具和速度造成的幻境,她依然想着与总教分享。每日一个小时的相处,他俨然成为了熟悉的人。这个第一句话就问她是不是离异,一开始聊天就告诉她正在办离婚的男子,他似乎有着莫名其妙的逻辑。况且他有个混码头的父亲。这是对被港片中大佬俘获青年精神的父子。他们心中有江湖。有时她分不清他是有趣的人,还是年轻的有趣。

她又去电影工作坊体验了失重、地震、绿幕和录音棚。总教问她是旅游行业吧。她坐在酒店前的露天吧哈哈大笑。不是公安系统吗,我们在讨论案情。可能是低调的私家侦探,他回答。她想起他总是好奇她是干什么的,有次休息间歇他说她看起来就像大家闺秀,像某个人,她追问是谁,他想了半天大概一时想不出谁,说像慈禧。她愣了一下,然后想象装扮成慈禧,戴着宫廷剧中她华丽的长指甲套,自个乐坏了。

他说要给下面的主管、教练培训了,没业绩压力大得喘不过气。她犹豫了一下,问他有多少任务,又问健身房是否在做活动。总店和分店各十萬。会员的福利来了,她想他大概也是犹豫了一下对她说。她假装惊喜地说我也有福利?他介绍私课活动,建议她囤两个名额的课。她爽快就答应了,说等她回去办理。第一次见面试课她就买了他的私课。也许当时是因为丁晚。也可能因为丁晚,她不想被他以顾客对待,令他说过多话。她想保护一个年轻男人的自尊心。

总教很认真对待她的课程,教新动作时说明是加强哪组肌群,拉伸关联到哪些肌肉。他会观察她的每个动作完成度,根据情况调整或协助她完成训练。有次她带去朋友送的筋膜枪,他给她仔细讲解每个按摩头的用处。有次她又带去新买的拉力绳,他示范可用来完成的动作,对她的不规范加以矫正。这个想开个酒吧、栖身热闹场所的年轻男人,他的内心江湖汹涌,但做起事来一板一眼。她从一开始就说会尊重他的职业。

昨晚炖的雪梨,你女儿吃了有用吗?她应该提醒他放点川贝。好些了,她妈在教她看书。他有时会分享那个小女孩的日常,那些可爱就像筹码。她妈既然是好同志,离婚再换个人也只有短时期的新鲜感。她的劝慰像是某个程式。她究竟不过是个陌生人。她连自己的固执都松动不了。

她一直按部就班,在劳碌的工作中倏然长到开始老去的年纪。虽然她保持着危机意识,也尽力去体验各种新生事物,和周围的年轻人言谈没有代沟感。她从未想过她会真正从年轻人中脱离。出差期间,她和总教聊疫情对健身房的影响、行业的恶性竞争,聊印象深刻的案件,他们也说到各自幼年某些鸡毛蒜皮的事。但她的内心总冒出微微的不适感。他礼貌而看不出殷勤。他掌握的度恰恰是症结。她突然感受到女性老去的那种五味杂陈。

有时她会觉得自己话多了,对于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他们不需要了解你。她会急速结束话题,保持年长一辈该有的沉默。他如风雪中一人一骑的豹子林冲。她在台下安静地坐着,他在屏幕中背影游走。虚妄和无边无际的雪。他却又猛然回头,有着茫然拒绝的姿态,抬眼看她时凌厉的一瞟,然后趋变成一张柔和无畏的脸。柔和与无畏,如此对立又乖张。

她认识他后,开始会盯住一个人看,她会阻止自己移开目光。他的样貌、举止、神情,与丁晚那么相似。她总记得他们的年龄差,她需要习惯在年轻人面前舍弃羞涩感。有次在一组加强腿部肌群的动作休息间,他说起二十岁时认识的高三女生,知道他已有女朋友,恳求他陪她走过高考,她会给他送早餐,给他的租房做卫生。关键是高考后她消失了,遵守了自己的承诺,她令他念念不忘。在他们的相处中,丁晚常常浮现出来,如果没有总教,他大概会在她的记忆中一直沉睡。他不那么重要。此后遇见的男人于她的生命更具意义。

第二天在一家莜面村店吃中餐,隔壁桌的小男孩找她攀谈,称赞她点的番茄莜面鱼鱼、蒙古奶酪饼和杂粮饼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她觉得那真正像是攀谈,和她交换对食物的感官,他会有赞赏的目光和口气。和总教的女儿差不多大,刚好学会理解和思考。她不免记挂她的可爱,又懊恼不过是个照片和视频中的小姑娘。服务员给她送来月饼试吃,她立刻就想到小女孩喜欢的奶酪口味。包装清新而不腻味,她留下一盒,继续和小男孩谈论食物。突然想起应该注意下保质期。

真令她失望。月饼竟然快到期了。更令她失望的是自己此举的漫无目的。就像她一直持续的生活,除了劳碌并无目的。她看起来的确像是个离异的人。有时候你以为自己深入的是生活,回头看时发现你延续的是惯性。她感受到一种顿悟。而这种顿悟同样带给她不适。凡凡种种,她和总教的相处中,总会有些微的不适感。也许只是这个年纪的交界线,她也这样想,换个年轻人相处,或许同样带给她不适。他们的礼貌和不够周全,他们拒绝和中老年人同桌吃饭的坚决,他们随意谈论起异性的爱慕,他们有大把时间做错什么。而她从生活的起端,就谨小慎微渴望游离,又在竖立的两把戒尺中衡量自己的步伐。

她知道他在等待她回去。不言而喻。无论她有多么丰饶的内心,岁月在她身上积淀了什么,她对他的意义简单明了。她想他也并未把她就当成一个老女人,但他在对她花时间。这个姿态并不是年轻人独独具有。她也常常在不适宜时沉默,在工作关系中保持一种耐性。你可能不会纵容亲人,但你偶尔在人前的表现想令自己隐形,而唯一解决之道,是保持更深井冰的沉默。颜陌已经对此怀有经验。经验让她感到悲观,同时又是一种隐遁。

隔了几日训练前的拉伸,肌肉记忆似乎消失了,疼痛感独立而隐含深度。她说上次被折断了翅膀,今天恐怕连灵魂都要受伤。总教说没关系,还有七魂六魄。三魂七魄都不能满足你的折磨欲,还要七魂,你可真要坐实魔鬼教练的节奏。颜陌大口呼气,尽量保持声音的连续性。

今天做腿部加强训练。总教拿眼看她,她起身跟他挪到训练区。

他示范单脚站立的动作,提起的腿成九十度角,手掌交叉抱住膝盖。她右脚站立时总是摇摇晃晃,一会儿都稳不住。左臀部近胯骨处有一条隐痛。因为部位尴尬她甚至无法说。他说她得加强平衡训练。先给你讲个故事,她说。

有个酒店报警,说一位女性在一间客房门前使劲拍门,说要进去抓奸,谁劝解都不听,情绪激动地说她不想闹事,就想知道里面女的是谁,否则要跳楼。我们(她依然把“我们“说得含糊)先把那个女人安排在一边,敲门表明身份。男人在房间应声只允许警察进入。我们进去后屋里确实有个小女生,男人一再表明态度,说他们只是道德问题,并没有违法,又强调不准他妻子进入,否则会死很多人。然后不论再问什么,他自顾狠狠地吸烟,一支烟几口就抽完了。房间里烟雾缭绕呛得小女生直咳嗽。

那你们怎么办?总教走向区域分隔栏杆,取下一块瑜伽垫,又从靠墙的置物架旁拿来两块瑜伽砖,然后问她。

我把窗推开一点,把小女生带到角落。女孩一直低着头,肩膀时有抽动,一时又像被烟雾呛着咳得厉害,左手掌掩着口鼻,头侧斜眼睛盯着踢脚线的位置。她的头发有点自然卷,右额前发尾弯曲贴着脸腮,我帮她轻轻拨开时,她把左手握拳放在身前,右手同时摊开掌心包围住握拳的左手,拇指一直按压着左手拇指,致使双手拇指交叉成三十度角。那个姿势有点像孩童玩手影。我也不着急和她说话,看着床头墙上的壁灯,心里推测着她和男人的关系。女孩先沉不住气,她说她是男人的亲侄女,父親是个浪荡公子(我有点惊奇她用的“浪荡公子”,而不是“游手好闲”),从小都是伯伯照顾她,送她上学给她钱花,伯伯想做什么她都愿意。

总教让她脱鞋脱袜子。她呆立了一下,然后坐在瑜伽垫上松鞋带。她俯身慢慢拉松系紧的鞋带。每个女性都有在鞋店试鞋的经验,旁边也会站着陌生的男性,她从未像现在内心拒绝。她又磨蹭了一会,最后毅然脱下鞋袜。

总教在旁边示范了动作。她踮起脚掌承力,臀部压下去,双腿与地面平行,双手撑着两边竖立的瑜伽砖,但她东倒西歪稳不住。总教绕到后面把她的脚后跟并拢卡住,鼓励她双腿抬起来膝盖往前伸。右手撑着的瑜伽砖移位滑了出去。她斜倒下去,赶忙把腿收回,坐在瑜伽垫上手握着脚趾头。总教起身去置物架,又拿来两个泡沫滚轴。

你猜后面怎么处理的?她看着他把滚轴代替砖竖在两边,又转头看了看器械区只穿着运动内衣和短裤的年轻女性,坐在卧推凳上短裤露到了大腿根。

考虑到双方是自愿的,又确实存在引发严重家庭暴力的问题,我们警告双方从此处理好关系,便调来消防车从窗户把女孩吊走。然后我出去和那位妻子说,在里面和她丈夫谈了很久,他讲了很多他们夫妻之间的矛盾,剩下的由他们自己解决,但房间里确实没有其他人。妻子不信进到房间翻箱倒柜,连床底下都翻看了,狐疑着最终离开了。

总教拍了拍瑜伽垫。她跪下去踮起脚掌,然后臀部压下去双腿并拢离地。他让她把腰挺直。她双手撑着滚轴,脚趾受压疼得像被细虫咬。他帮她稳着身体,还让她尽量把膝盖往前送,她就觉得那种咬疼令她不顾一切想脱离。可是他卡着她的脚后跟,挨靠着的跖骨挤压得生疼。他说手太用力了,要放松,让她轮流从滚轴上抬起手。她觉得脚拇指都快断了。旁边的其他教练让她把疼喊出来。她只是无声无息地挨着。等总教倒数到一,她依旧快速收回腿抱着脚拇指,眼神呆滞地望着总教,余光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蓬乱。

他开始说起一段足浴经历,就像主动和她谈到离婚,丝毫没有避讳。他有个当兵复退的朋友,在部队长期没近女色,约他去足浴中心。他们被分隔两间,然后有个穿包臀短裙的女孩进来,先问他是否洗澡。于是他去浴室冲凉,女孩突然扭开门锁进去,问他是否需要帮忙。我连澡都不会洗啦,他愉快地说,我开始不好意思,后来想她看我也不吃亏,就由着她看。等他洗完女孩给他裹上浴巾,让他半躺到按摩床上,端来足浴的热水和桶。按摩着足底很舒服,我都快睡着了,他又笑着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女孩的手抓了上来,我赶快让她不要这样,告诉她我不需要。他说到不需要的时候,笑得有点放肆,眼睛用力眨巴着。

颜陌想,这大概就是年轻男人自持颜值,对自身男性魅力的毫不犹豫。他甚至都没对她讲的案件有丝毫评价,没有提出任何不合理,就对他讲了这段经历。她开始还在犹豫,讲这样一个案子是否合适。它似乎容易令人质疑她的目的。这个案件有它的社会性,但它这样就被听者接受,难道都不会被存疑?对她来说,讲一个突破常规和伦理的故事,她想证明什么,他们是隔代人,所有的谈论都将似若饭后茶谈?

总教让她换成脚背贴地,跪立姿势臀部压在脚后跟,然后他压住她的脚,让她腰挺直双手上举伸展,往前俯身时,他在她背上铺了张薄垫巾,抓着她的手掌拉住,身体往她的背上压下去。疼痛和他手掌皮肤的粗粝,他压下去的力量感,令她有种无法言说的感受。但她坚持着直到他放手。她缩抱成一团,没有表情地看一眼总教,然后抬头望着窗外的黑夜,以及微弱的亮光。

怎么样?他笑着问她。

我不想和你说话。她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抬头去看天花板。

他叫她看瑜伽垫上留下的那些小坑,都是她的脚趾印。

我下手还不算狠。他说着去翻手机视频,调出几段女学员拉伸时的短视频。她看见屏幕中的女孩们抱怨、娇哭和捶打他的样子。屏幕是随意和摇晃的。她问怎么拍的。他说是放在地上。她想有的大概也拿在手中,然后惹得女学员扑过去抢夺。年轻人的嬉戏,她想她也是对亲密的人撒过娇的。

颜陌用牙签挑干净浸泡过的桃胶上的杂质,把切丁的南瓜和着小米倒进电压力锅,出锅时撒上一层桂花,热气加速了桂花和南瓜香气的飘散。锅里四种不同深浅的黄,煞是好看。她把“四黄粥”(临时起意搭配的粥料,她且这样叫)用木勺舀进保温杯,着急给医院的父亲送去。还有五十分钟到约定时间,她打电话给提前约好的车,师傅说是接客耽搁一下到不了。她只好滴滴叫车,派的车距三公里的车子,路线图上一截红色,接到她只剩三十多分钟。

出城和红灯,车子走了一段她确定赶不到,发微信告知总教要稍迟到一下。他回说接到电话要去总店开会。他们把时间调到晚七点。她回到家里侍弄阳台上的花。她把两株深浅不一的紫色满天星,从两个小盆移植到一个大盆里。木槿花早晨开出两三朵,到下午就开始打蔫了,她把头天开败成深红色的蔫花摘掉。三角梅不再像夏天那般开得旺盛,她有深紫红和白里透红两个品种,初秋时她把花摘掉又简单修了枝叶,它们又开了一旬。四季茶花夏天开始种,枝条抽得很高,花色艳丽,只是花形软塌塌的。因为阳台光线充足,她养的大多是开花植物。夏天夜里,她把它们都换了新盆和营养土。她想让它们看起来有秩序和清爽。对面楼的人大概经常看见一个阳台堆满植物的女人,深夜不睡觉在侍弄花。

总教对她的职业猜想,变成了他们之间的乐趣。他最先猜她是医生或老师,因为有点文弱。等她开始讲案件时,他觉得她可能是公安部门的,但是顷刻就否定了自己,她的身体素质弱爆了,但私家侦探也有可能。后来他又问她是不是验尸官,他总在想象她把死者骨头和脏器分类标签的场景。她开玩笑说她是职业谎精,他打断说宁愿相信她是贩毒的,或是钓鱼执法的那个钓鱼人。然后他说她其实有点像心理分析师。她便把自己往犯罪心理学专业人士上表现。假装成另外一个人,这是她年轻时候常常遐想的事情。他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她想,他大概不会真的相信她是犯罪心理学专家,他们之间似乎有种相互不揭穿的默契。

晚七点到健身房时,总教站在吧台边,背对着和两个年轻女孩谈事情。她走到沙发区坐下,打开爱奇艺继续看《青山翠谷》。他返身时看见她,走过来说那两个女孩想买私课,两个人在商量,让她等一下。她看见她们似乎在笑着谈论别的事。女人们的犹豫不决,在与同伴的商谈下一时半会是不会有结果的。总教似乎也看出来,又过来问她是不是等下有事,她说没什么事。他停顿了一下说,你要有事先走算了,免得耽误时间。她有点懵。她打了二十多公里车,没有陪父亲在医院做雾化,只因先约了课,她说过会尊重他的职业。

但是她又说过她是随意的人,不用太顾忌,有事不能约课提前和她说下就好了。所以她勉强笑了一下,说好的那我先走了。她是在什么心态下和他说的不要太顾忌?是因为她不想被作为周旋的对象对待,所以预料到某些尴尬,而提前制造一些台阶?还是她想着维护年轻人的自尊心,希望尽量给予别人宽和态度?

她有些愠怒从电梯间走出,顿时被夜幕下的街道所迷惘。绿化带中的三角梅还是大簇大簇,街道两边门店的招牌和灯箱一片明亮,二楼理发店里人影攒动,烘焙店的香气被风带到很远。秋风乍起,遮盖不住的依然是整个城市的桂花香。而夜色下的街道于她又多么陌生。她由着性子往前走。前天正上课时,有个教练带过去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问总教有没空和她聊下,她想了解复健课。他正在给她做拉伸,他说他在上课,让那个教练先给她试课。颜陌说不介意等下。他说那不行,我要对你的课负责,不能把你晾下去给别人试课。诚实来讲,她的本意大概是等一下,而不是浪费掉很多时间。现在她被撇下。她得理解他的心急如焚,年轻人的事业压力。她想自己从年轻也未曾在工作上放松,惶恐背后都是受过更多良好教育的更年轻的人。

总教发来微信,叫她姐跟她道歉。她想晾着他。沿着另一条她以为去办公室的路,却不知道走到了哪里。难道她除了办公室无路可去?她继而懊恼自己。她换到这个城区工作两年了,每条路都是模棱两可的样子,出门依赖手机导航。她抬头望天,夜空中有着深暗的蓝。她给他回信说没事,低头走路不知道到哪了,夜风里都是桂花香。

有时颜陌也会认真想,她是否对他有过多善意,那些自觉涌上来的好意是因为丁晚,又仅仅因为他长得好看?他们讨论过颜值对人的影响问题。他说如果能够靠颜值吃饭,他能再活两百年。他有着青年的得意。当然他也有着他的原则,他说在婚姻期间没有单独跟女性吃饭。可是你会听到很多女孩的故事,她们巴巴地表白和买醉,他会凌晨几点辗转在酒吧接送她们回家。他与他的宝马女孩的朋友深夜竞驾,结果她只是赏了他两个面包,诸如此类的故事隐含深意。他的婚姻终究是会走向失败的。

也许的确是因为年代不同,幼年她会因为被善待被关注感到烦扰,她会故意掩盖优点唯恐突出而被人孤立。可是今天的青年们,他们担心不被看见,他们害怕热闹没有参与、美好没有尝试,他们身体的任何部分没有转换成资源。她又何以想这么多,不过是因为还没有被重视,她的青春已然报废?她担心他会以颜值自持,觉得她也不过是食色性也?

有个男人报警,说他老婆偷人,他要把她杀掉。接警我们按地址赶过去,警车开到工厂门口,看到一个男人拿着把黄铜刀把的单刃尖刀往外走,身后血滴了一路。我们控制了他,问是不是他报警,他面无表情地望着说话的同事。同事推了推他肩膀,他似乎醒转过来一样,点了点头。然后问是不是杀了他老婆,他说了句方言口音很重的话,我们都没有听懂,他又点了点头。我问在哪杀的,他抬手指着两百米外的厂房楼顶。我们带着他小跑到厂房,楼梯是那种平行双跑梯,我们跑得急,在二楼转角处我被轻绊了一下,还好手碰到扶梯,用力推了一把往旁边跳开,同事从后面扶住了我。颜陌站在靠近窗口的跑步机前,边说边看着总教把踏板放到龙门架下,等他直起腰时她接着说,我站定往旁边一看,有个上身穿着白色针织衫、下身反穿着黑色百褶裙的女人,光脚身子向下扑倒在底层踏步上,血溢流到休息平台,我提脚在地上踩了踩,右脚鞋底发黏,低头看白色慢跑鞋边全浸上血红色。同事查探到女人已没有鼻息,问报警的男人是不是在这动手的,男人摇了摇头,把脸撇到一边。

等下说。总教让她踩在踏板上,踮脚去够龙门架横杆上的直角扶手,然后握紧不要松手。他把她推了出去。离地后胸猛地被撑开,地心引力竖向拉扯着身体,她感觉胸腺被撕裂一样。她只想把手松开,完全不考虑摔下去的后果。但总教从后背撑着她的背脊,还在叫她坚持。她只好硬撑着。等他数秒完落到地上,她赶忙缩起肩背,双手交叉护在腋下。她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把掌心落到胸部。撕裂的疼。她有着某些胸腺组织像拉紧的皮筋被扯断的感觉。

你还好吧?他问她。

她就是笑。

他不安地去搀扶她。她依旧沉默不语。

他为什么只把他老婆杀了,那个男的呢?他讪讪地问。

跑了。男人早就听厂里人闲言碎语,这天有工友直接拉着他,说看见他老婆和他老乡往厂房楼顶去了。他就算装都装不下去了,往厂房去的一路应该怀着深深的绝望。他是在爬楼梯的时候报的警。上到天台他在一堆废弃物料后面找到他们,他老婆一定没想到他早已狠下心,还想护着他老乡。他抽出自制的屠牛尖刀捅了过去。他老乡吓得转身要逃,肩膀撞在他老婆身上,他老婆的身体迎着刀刃又插入一些。他说抽出刀去追那个男的时,血从她腹部冒出来溅到他身上。他感到手湿漉漉地握着刀。女人在背后怨恨地说了句“你们都好狠呢”,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双手捂着腹部斜倒在地上。

屠牛尖刀?好霸气。总教插话说。

他们都是云南哈尼族,就是种普洱的那个少数民族。男人说十岁生日得了那把父亲自制的尖刀,劈柴,宰杀小动物,一直带着防身,十八岁那年新年杀春牛,还是他握着这把尖刀刺向牛的颈动脉。我和她就是那次后好上的。他提到妻子统统说的“她”,既不提名字也不說“老婆”。对于那个老乡更是避忌,问得紧了他就说一点,挤青春痘一样,大概是一颗颗挤一颗颗疼的感受。听他言谈间的意思,他和“她”结婚后生了对儿女,那个老乡说带他们出来打工,他们跟着来到这个厂里。至于“她”和老乡怎么好上诸如此类的话闭口不提。我印象比较深的,是他上警车前,一定要去宿舍换身衣服,他说不想一直穿着那身溅着“她”的血的衣服。我们出于人道主义答应了,几个同事跟着他。听同事说走在有点昏暗的过道时,有些工友从宿舍里往外探头探脑,有个男的在隔壁间一直大哭,嚎着说自己不应该多事。

换到史密斯深蹲架去。总教去搀她,她摆摆手。然后他在架前示范做深蹲,动作要领是屈臀和背部挺直。她打开步子勉强蹲下去。不对,要屈臀,总教说。她望着他。他又示范做了几个。她笑笑地往下蹲,动作依旧不到位。你是不好意思吗?总教问她。她嘿嘿地笑。因为被看穿,她只好把臀部往后送出去。然后他去调深蹲架的杠铃高度,又给她示范做杠铃深蹲。

你现在讲案子越讲越顺溜了。总教说。

她想想也是的,她能把“我”“我们”说得很顺畅了。她能看见那个“我”在案件中机智应对的场景。总教是她成为那个“我”至关重要的一环。

有了杠铃的施压,深蹲屈臀反而不令人那么尴尬。小时候她以为自己是个柔弱静默的人,总也不会想到将来会在健身房撸铁。她一直遐想成为另外一个人,那个人究竟是她本该有的样子,还是她对自我人设的反抗与对立面?她的本我经过深长的时光,还有多少精神的力量?

我去办了离婚了。他两个指头卡着她的肩胛骨在背后说,挺胸肩膀沉下去,手腕垂直,手臂成W形状,保持身体的直线。

女儿跟你吗?之前她妈不是想争抚养权?她向上推起杠铃间歇时问。

我们协商好给她一笔房款,女儿跟我,以后也不需要她支付抚养费,她就同意了。我们下午去民政窗口办了手续,办完直接到健身房的,所以穿得正式一点。他笑着指了指身上的浅咖修身西装,配着一条浅色牛仔裤,看起来赏心悦目。谈笑间孩子他妈就成了前妻。

明天我还要去政务大厅办房子过户,如果来得及上课再告诉你。记住杠铃要放在斜方肌上,不要压在颈椎上。一组动作完成后,总教又加了重量,练完后休息,他递过水杯时问,姐,你要不要再囤个名额的课?

她看清楚了他的抬头纹。她一直以为年轻时候只有皱眉,抬头纹才会凹陷而被发现。什么导致这样的明显?遗传?压力?声色犬马的日常?他们不过是通过各自的叙述来揣测对方,他接受的是那个不断述说案件的“我”,她看见的又岂不是那副皮相,那略深的抬头纹。

今天活动最后期限了,我的任务还差一些。他说。

我这么多课,她笑着说,那你不得不要忍受我很长时间了,而且没有那么多案子可以讲故事了。

听故事会会长讲故事有趣得很……他似有奉承之意,她想阻止他讲下去,马上插话说好的吧。

办完手续,他一边嘱咐她回去洗个热水澡别着凉,一边送她到电梯口,帮她按了电梯下行键。全是不必要的事情,她想他们终究有着主顾关系。走出电梯往门口台阶走去时,腿软差点跪下去,她不仅嘲笑地对自己冷哼一声。

她该给总教讲一讲丁晚了,感觉她的善意过多,连自己都看不下去了。有几次她都想说起,又咽了回去。那些过去多少年的事,她都需要被人触动才会从记忆挖出,像给植物换盆,用小铲子慢慢把包裹着泥土的根挖出。

临时接到出差任务,她简单收拾了下去坐高铁,途中微信总教,要取消晚上预约的课。后来她想找个话题聊到丁晚。他们说了会训练的事,谈到撸铁和金刚芭比,想一想那种颠覆性的肌肉女形象,她突然发现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都可以用来愉快地谈论一下。于是她问他房子过户的事办好了吗?他说卡着了。她脑海中过了一遍认识的人,然后给他打电话问具体情况。事情不过是时间问题。而他似乎特别着急。

他给她看一张化验单。她看不明白。他说化验结果是怀孕。

她有点震惊。虽然知道这些年轻男人们,又是他这样颜值没有死角的,大抵不会是长情之人,但她依然感到这种速度,令她有种吃惊。如果是丁晚,会不会也长成情感丰富的年轻男人,然后拥有她这样开始感觉老去的中年?

她是我和前妻准备离婚时认识的。经期推迟后她昨天去做了检查,她想要这个孩子。总教说。那你准备好要这个孩子吗?她问。我爸妈想要我生个儿子,她说她感觉这会是个儿子。但是总教发了一个为难的表情,接着说,她本来十二月份要考研的,家里也先找了学校那边的关系(她心里想那么小,足足和她差出一辈来),如果生孩子就会影响到她考研读研,而且房子过户没办下来,房款没有办法给前妻,她还在家里住着,这种情况都不知道怎么和她父母说。

你们确定要吗?她问他。

也许这是个儿子呢,我想要个儿子。可这个时候太难了。他回复说。

她都能感受到他的垂头丧气了。他还有个不到三岁的女儿,是患病的母亲在帮他照顾。他母亲之前还在闹情绪,觉得自己拖累了家庭,说着轻生的话扎他的心。她又有点感到生气,在生活中各种渴望潮的年轻人,怎么还有重男轻女的思想。

那你准备怎么办?

姐,你出出主意。

如果他女友是她的亲人,她首要劝导的是护自己周全,否则一生只会被动做题。如果把生活过成答题机,他是否又会和她应对到底?

你们都想好自己想要的,然后商量着办呗。她没有意见可对他提。她有的经验,是在这种选择上,往利于双方的路上走。某年她深深希望过一个男人愿意留她,但他说到了永远却放开了她。也许他留她,他们也可以过好自己,但谁又知道呢,至少现在的她是看得清的。过了她和丁晚同学的年纪,走进生命中的男人尽管重要,他们也会走出去。

我想让她做个早期查血验男女的检查,只能抽血送到香港去检,如果是儿子就生,但是她不同意做检查。她想生下孩子后自己带,考研的事也不太上心了,和她商量她就说如果读研,就让我跟着去陪读照顾孩子。我怎么照顾,不要赚钱养家吗?总教在发泄他的情绪。

她不知道他们的感情有多深。她用年长人的眼光,看到的是两个准备过家家的大孩子。但许多人不都是很年轻就生下孩子,然后孩子也慢慢长大了。

房子过户的事我帮你找人催下看。她说的时候在想,她都没为自己的事托过关系。的确是活得更久,你就能明白更多隐性的事物。关键是有些人可以重复踏入一百次的河流,也许你都犹疑地站在河岸。他不過是一个像丁晚的年轻男人,而丁晚和她一样,早已过了蓬勃的年纪。他离开的时候她十六岁,对离别和情感都充满着慌张。此后他像东瀛忍者,一直在地下或树上埋伏,等待她将他想起,他们退回那个出租房,他嗫嚅着说,我要走了,给我一个吻留作纪念。她腾地血往头上冒,因为精力集中她听到两个人的心跳,他站在她的对面散发着温度。她慌张着说不不不,人往门边移过去,发着抖打开锁就跑了。她穿过菜场时一路小跑,那些红的辣椒青的丝瓜竹篮里嘎嘎叫的鸭子,匆匆在她记忆中留下印记。在和总教的相处中,丁晚绯红的脸和菜场红红绿绿的蔬果,有时会出现在他拉到她手的瞬间,有时是整条街隔在他们对立说话的身体之间。

她喜欢去翻看总教和女儿看图画书的视频,小女孩咬着奶瓶嘴,他温柔的声音像丁晚在低语。丁晚也曾在这样的夜晚,下班后带着小孩认猫和袋鼠吧,而小孩满脸的稚气,大概能平复他诸多忧伤和失去。

最好尽量快。总教发来嬉皮笑脸的表情。

她当然知道要快。这些年轻人。结婚是一时的欢喜,离婚也会不顾一切。他首要的是把房款给前妻,把她这尊佛送走。还好她不可能是谁的前妻了。她会有血有肉为自己的思想申辩。她也可以沉默坚硬,有如少女时路边捡到的马蹄铁。

她有自己做事的一套,但过户的事费了不少周折,牵涉到土地划拨转出让,需要多个部门审批。虽然总教对她的职业进行了诸多猜想,她一直模棱两可,日子久了她喜欢上这种不被确定的感觉。你与一个人既不陌生,也不那么亲近,因为不被确定而拥有多种可能。但人深入现实,就会有个身份来确定你,有甚多牵连把你从隐秘的洞中拔出来,你起初像嫩生生的白萝卜,但泥土包裹你,空气氧化你。她只能带着清晰的面孔,去帮总教联系久未联络的人,由着一个个麻烦扑面而来,她硬生生地迎上去。

总教拿到新的不动产证时,她松了口气,才发现从答应那刻她都充满着紧张。明明只是时间问题,但他似乎用身家性命在等待,他身后有着一长条铁链等着他去解。他是那个人声鼎沸中只能大声说话的人。但也未必就有人看见他。就像他说过的一个梦里,在一个大大的空间,两个软体球一黑一白,在他身体两边不停膨胀,它们同时向他压下来,他变得越来越小。他会从现实消失。

他就像逆向行驶的人。有些作家会把自己的小说人物带入现实,而他于她却是反向的,是一个现实中被虚化的人。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