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
一
金宝家跟城里下放的新职工宿舍紧挨着,一栋发了霉的矮小麦草屋,屋顶上绿草丛生。金宝又瘦又小,像只干虾子,进门出门也要低头弯腰。就是这样一个窝,门头上挂着木牌的“修善修德”横批,门两边的对联也是木牌的:
忠厚传家久
诗书继世长
洲上没有几家贴对联,更少这样讲究的。最多就是过年找两张红纸条,让会写毛笔字的读书伢写上“六畜兴旺,五谷丰登”之类了事。
金宝出生那年老子翻船死了。金宝长到五六岁,娘的眼睛完全失明。农场让母子两个吃了劳保,让金宝上完了初中,开始自食其力。
金宝细瘦得像根篾,下棉花地,连把锄子也拿不起,队上让他跟着一帮伢子放牛,记最低的工分。
闲着的时候,金宝基本都待在新职工宿舍,站在一边看着城里来的男男女女打闹,眯眯笑,有时候会笑出口水,幸好他的下唇兜着上唇,轻轻吸一口就托住了。他嘴稳。桌上几个人打牌,桌下谁跟谁的腿绞成麻花了,两个各有家室的人当面像仇人,转身就在哪里闷头把事办了,他什么都看到了,什么都不说。也就没有人防他。
金宝最喜欢的是陈志的房间。这里安静,书多,都装在一个齐腰高的棉花篓子里,有些是陈志从省城带来的,有些是陈志来农场后从各处顺来的,杂七杂八。
我可以看么?
每次金宝都很小心地问。
书就是看的。
陈志没事就抱本书,不抬头。他有洁癖,最怕别人坐他的床,但金宝例外。跟其他老职工比,金宝干净:不吸烟,不乱吐痰,白衬衫扣子总是扣到颈口,进屋前一定先把鞋子上的泥巴擦掉,一边倒的头发又稀又薄,但用水抹得发亮,临走,书从哪拿的还放回哪里。
忽然有一天,金宝跟队长吴毛俚说,不放牛,也不要工分了。吴毛俚睁开总是半闭着的小眼睛看他:
不活了?
金宝说:
你莫管。
二天一早,有人看见,金宝跟场医院出诊的医生一样,背着红十字箱,从坝头上走过。过了好多天,大家才晓得,金宝做了劁佬。
劁,在江湖行帮里叫“搓捻行”,就是割卵子或卵巢。“焦”是火苗尖,跟“刀”合起来,用火头集中加热,让生殖器麻木并凝血,再施外科手术去势。不过而今的劁佬懒得用火了。
劁佬劁所有的畜禽。劁过的猪、牛会筋巴肉壮。劁过的鸡会格外高大,洲上的姑爷给丈人家送年都少不了。
江洲农场属于棉区,有段时间讲多种经营,主要是养猪,口号先是“一人一豬”,后来要求“一亩一猪”。江洲地多人少,一个劳力将近摊到十亩地,场里户户养猪。猪崽们到了发情期,竞相爬背。洲上人就骂:倒栏死的,赶快劁掉!
劁佬的生意忙得很。
鬼也搞不清金宝是什么时候学的手艺,反正那天他就是突然背着个有红十字的箱子不声不响上路了。
而且,很快就有了名气。
二
金宝不管走到哪里,狗就一片狂叫:先是一只、两只,接着是十只几十只,越传越远。狗灵性,怕被劁了。
其实,狗们的担心是多余的。金宝主要劁猪。
金宝的红十字箱里,除了一个装针头的铁饭盒,其他就是各色药瓶,跟场医出诊的行头差不多。不同的是,扎猪的针,比扎人的针粗得多,吓人得多;那把小巧的劁刀,是场医没有的。
因为总是走得匆忙,金宝一头汗,到了地方,一把抹去。放落箱子,轻声对东家说:
打盆水,还有肥皂。
劁猪前要净手。金宝脸色蜡黄,那双寡瘦的手因为洗得勤,格外惨白。
接着,煮针。灶火烧旺,灶上夹着一把铁夹,装针的饭盒盛半盒水,放到铁夹上。不一会,饭盒噗噗作响。
东家提醒:
水开了!
金宝端着东家的茶碗,一口一口吹开上面发了霉的茶叶碎末,说:
不急。
直到半盒水快烧干了,金宝才从板凳上起身,缓缓踱到猪栏边。那些猪们不晓得马上要挨刀子,依旧不知疲倦地爬背,有的还有模有样地挺几下。
东家猫腰,手一抄,抓住了一只猪的后腿,从猪栏拖出。猪嗷叫着被金宝一脚踩住。
金宝让东家掰开猪后腿,小巧的劁刀飞快划过猪胯裆鼓囊囊的部位。随着一声长而尖利的号叫,两粒冒着热气的猪卵子“当”地落入事先准备好的洋瓷盆。
然后是缝针。金宝的针线,不比女人差:那么粗的猪皮,那么细的针,比纳鞋底要难得多!不到一根烟的功夫,细细密密的针脚,已将刀口覆盖。
然后是打针消炎。老粗的一管,金宝抿着嘴狠劲推,猪嚎得惊天动地。
终于被放落在地,猪崽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已经死里逃生,有点惶惑;稍稍明白过来,踮起脚就跑,但伤口扯得痛,哼哼唧唧,一瘸一拐。
劁猪是小手术,劁牛就触目惊心。
饿公牛两天,饿得没有了神色,再用粗绳将四蹄捆住。几个壮劳力憋红了脸,一声发喊,公牛“轰”地躺倒。解开绑住牛后腿的两根绳索,分别系上两棵桑树。公牛双腿开岔,动弹不得,任人摆布。
因为有劁佬被公牛踢断过肋骨,金宝再三拜托众人,千万勒紧手上的绳子,不要给公牛踢脚的机会。
一针麻药下去,没有反应;再一针,昏昏沉沉。金宝指尖捏紧刀片,周边人还来不及看清,公牛应激一颤:刀片已划过要害。
金宝不动声色,任牛的血和尿流淌,将粉红色的卵子剥离脂肪。然后拿出补鞋的粗针,把两块皮子扯拢,一钻,一拧,飞针走线。
麻药醒了,公牛眼睛睁开,眼神涣散,尽是委屈与悲伤,全然没有了当初的牛气。重新垂下眼帘,恍然在梦中。
金宝郑重吩咐:要过两个对时,就是两天两夜,伤口不会崩裂了,才能让牛站起来。之前只能让它斜躺着吃草。
洲上请木匠、漆匠、泥瓦匠做事,饭食都是去场部的“国营”花高价称肉。劁佬除外。把洋瓷盆里的牲畜卵子倒出来,足足有两大菜碗!用姜蒜辣椒一炒,又脆,又香,大麻碗米酒一端,赛过神仙。
金宝从小到大几乎从来没有喝过酒。做了手艺,喝酒是少不了的,也就硬起头皮喝。一两口,脸就红到了颈上,话也多起来。
洲上人发胡说,最多就是“五百年前”,从不发胡说的金宝一开口就扯到了“新石器时代”,说牛、马、羊、猪、鸡、狗六畜那时已经齐全;说“劁佬”是老得不能再老的行当,算命先生用的《易经》里就有“豮豕之牙吉”,就是劁过的猪,牙齿再厉害也没卵用了。说《礼记》里的“豕曰刚鬣,豚曰腯肥”,“豕”是没劁过的猪,皮厚、毛粗;“豚”是劁过的猪,没有了卵子,一直到出栏都只晓得吃食,睡觉,长膘。说秦汉时骑马打仗多,阉割之事也就兴旺。慢慢形成南劁北骟:南方劁体形较小的猪、鸡、猫、狗,叫“海棠活”;北方骟体形大的骡、马、牛、羊,甚至是骆驼,叫“圈子活”。
最厉害的是劁人。太监就是被劁了卵子的人,叫“阉人”,免得他们熬不住,瞎鸡巴乱捅皇帝的女人。
阉割术,是一项世界性的重要发明呢!
金宝下巴翘得老高,脸红得像刚劁出来的牛卵子:
莫看不起这一行,我们的祖师是三国的华佗。曹操杀他,就因为他医术高。
说的是华佗,让人觉得是说他自己。
金宝做劁佬,无师自通,跟别个不同。别的劁佬都只是做呆事,师傅怎么教就怎么做,照葫芦画瓢,不敢走样;他没有拜过师,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做,完了还有许多总结,比如捻转法、纵切法、结扎法、捶阉法、睾丸实质摘除法,等等。
省城下放的陈志觉得洲上的事样样新鲜,队上不开工的日子,跟在金宝屁股后面跑过好几回。最让他觉得精彩的,是金宝把牛的睾丸实质从睾丸里面完完整整剥出来。
金宝称之为“剥黄法”,行话叫“剥黄”:只摘除睾丸实质,留下附睾、睾丸膜和一部分睾丸间质组织,其中的营养和神经都没有损失。不生精子了,但内分泌还在,激素功能继续维持,机体照样生长发育。
说话间金宝已经完成了手术,熟练得就像是从煮熟的鸡蛋里把蛋黄剥出来。
你把劁术变成了艺术!
陈志赞叹。
金宝居然小女伢儿样的脸一红:
莫笑我啊。
金宝那时很快活。整天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细碎的牙齿。
有人逗他:你这么好的手艺,哪天去把赵场长劁了,让洲上少一个祸害,也算是给他祖上积德。
赵场长的门牙是镶金的,原来那颗给一个女人的老公敲掉了。之前在省农垦局,官比县长还大一级。单位一对男女乱搞,他把女的找去谈话,关上办公室门,让那女的把他当那个男的,按照顺序一步步表演给他看:怎么亲,怎么摸,怎么脱,怎么上,谁上谁,一招一式地照做一遍。女的做完了,想想很恶心,跑去别的领导那里哭诉。他被处分到江洲来当场长。心里有气,变本加厉,胃口又好,老少通吃。每天总场、分场、屋场、棉花地,四处乱窜,有机会就起手动脚。洲上人说,赵场长来了,母鸡都要穿裤子。洲上流行色痨,但赵场长这么重的色痨,还是少见。让人疑心他有三粒卵子。
金宝正在劁一只骚鸡公,随口答道:
放心,迟早的事。
放牛时在坝外林子里,金宝不止一次劈面撞见赵场长龇着大金牙爬在女人身上“呼哧呼哧”。
就是这个随口的答应,给金宝惹了祸。
离场部最远的一个分场发现了一本反动日记,恶毒辱骂国家干部,作者就是逗金宝“把赵场长劁了”的那个。
金宝一早出去劁猪,夜里没有回来。好几天后,场部的公安特派员老叶通知二队队长吴毛俚:金宝被县里捉走了。看看吳毛俚张嘴想说什么,他一举手:你什么也不要多问,我什么也不会多讲。说完扭头就走,迟疑了一下,站住,嘀咕了一声:
一张死嘴!
老叶骂的是金宝。
金宝劁鸡时随口答的那句笑话,让人疑心他跟那个日记作者同谋:赵场长是领导,就算喜欢爬女人,又没有爬过他家的女人,他哪来那么大的仇恨?
三
几年后,场里干部换得差不多了,没人记起有过一个想要劁领导卵子的“现反”。金宝娘一死,连问的人也没有了。
知青大返城不久,陈志先到县里做临时工,后被调到省里做专业作家,再也没有去过江洲。一个让他好奇过的小劁佬渐渐被淡忘,一点疤迹也不剩。
有一年参加笔会,遇到一位名满全国的同行,他新出的生命科学专著正在全国轰动。自我介绍的时候,他强调自己是“生命科学专家”,远不只是“小说作家”:跟生命科学相比,文学太浅薄了。
陈志向来排斥名人,你越说得神乎其神,他越不买账,时不时就调侃一番。“生命科学专家”倒是谦和,笑一笑,并不计较。
那段时间,人人就像中了邪,争先恐后吵吵闹闹说的都是新近纵横天下的各山各路各门各派气功大师。被说得最神的是省里的莫大师。
莫大师早年在老家乡下跟人打赌,在屋里作法,让良家妇女当街“仙人脱衣”,犯了流氓罪,送去劳改。在劳改农场,他总是打着饱嗝喷着酒气,问他,他说那些吃喝都是凭空搬运来的。谁要不信,他现场就可以空杯来酒。更绝的是“通灵”:他当众脱剩裤头,随手抓几张纸,点着,用脸盆反扣在地上,再掀起脸盆,被他招来的群蛇四散窜出。他老家的头儿拜他为师,给他在深山老林建了独门大院。他的回报也很给力:让头儿在凡是上级领导睡过的当地宾馆房间都接着睡一夜,借上级留下的气场提升能量。果然官运亨通。
这类故事在社会上传得沸沸扬扬,也是“生命科学专家”那部石破天惊的名著的重要章节。陈志就觉得,这样的“专著”最多就是博眼球赚卖点赶时髦罢了。忍不住跟“生命科学专家”打趣,请他起码做一件常识难于理解的异事给大家看看。
“生命科学专家”笑道,对神秘现象的接受,是需要慧根的。不过像你这样优秀的人,自信,有优越感,难于接受,也正常。
“需要慧根”就是没有慧根。陈志跟着一笑,懒得争论。
几天后,一行到了湘西猛洞河。天下着冷雨,将近一个小时,其他人在打扑克,陈志一个人坐在窗边发呆,夹岸的山绿得寂寞。河上除了他们,看不到别的船。
“生命科学专家”用扑克给好几个人算了卦,忽然坐到陈志对面:
给你也算一卦?
行呀。
陈志正无聊着,权当解闷。
“生命科学专家”看着陈志抽出几张牌,先说陈志跟谁都格格不入,难打交道。陈志打断他:这不必说,谁都可以看得到的。又说陈志的性欲与众不同。陈志也颇坦然。这是街头神棍惯用的伎俩:一个人的性欲,别人如何知道?别人的性欲,此人又如何比较?这原是无法验证的,除非群交。
“生命科学专家”的神色突然严峻:
那我说说令尊吧。
然后就当众描述陈志父亲的外貌和性格特征:干瘦,好发脾气,扬起手打人却又打不下去,等等。
“生命科学专家”一直生活在北方,跟陈志是头一次见面,更无从知道陈志父亲,但陈志父亲的几乎所有特征,他居然说得那么肯定——更可怕的是那么准确。
这是一件十足的常识难于理解的异事。
陈志张口结舌。父亲去世不到一年,尸骨未寒。“生命科学专家”口里的父亲,栩栩如生。在风雨如晦的空山野水间忽然现出一个如此亲近的亡人形象,不由毛骨悚然。
面对着一种让人畏惧的不可知力量,陈志之前的所有固执完全颠覆。
“生命科学专家”看了陈志失神的样子,随即打住。
第三天,大家在天子山住了一晚,陈志早上起来散步,遇见“生命科学专家”。
这两天反复想过,决定还是把真相告诉你。
“生命科学专家”盯着陈志:
那天,在猛洞河上,我给你算卦时,令尊就站在你身边。他要我转告你,他很生你的气。你一定有什么事对不起他。
陈志像根棍子似的戳在那里。陈志对不起父亲的事太多了。其中许多是永远无法弥补的。
不必惊恐,毕竟是父亲,不会加害你的。你心有懊悔就可以了。
看着陈志面如死灰,“生命科学专家”换了个话题:
论生命科学,我其实没有入门,就是你笑话的“砖家”,真正的大师在贵省。
你是指莫大师?
陈志的心理防线彻底瓦解。
不是莫大师,是他的嫡传弟子一觉大师。他们在劳改农场结为师徒,一觉离开师傅之后又在雪域深山修炼多年,比莫大师道行更深。
“生命科学专家”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闪发光。
这次笔会,是一个重要的拐点。陈志终于承认了“生命科学”,终于有了对神秘领域的敬畏。
四
入场券是钟主任特地派司机送来的:机会极是难得,名震四海的一觉大师讲功时将要现场发功,普惠所有听众,有病祛病,无病益寿。
路上堵了车,陈志进去的时候,整个体育馆一层层环形阶梯已经坐得满满当当,却悄无声息。场馆的大灯次第熄灭,刚来得及在走道最后一排的台阶坐下,就只剩了一盏射灯,微弱的光线照着体育馆中央一张白布覆盖的条桌,桌子后面坐着一觉大师:白发、白眉、白髯、白衣、白扇。整张脸大部分被雪白的毛发遮挡着,看不清楚。
深邃得好像没有边际的黑暗中,没有咳嗽,没有呼吸,没有任何哪怕最细微的响动。只有一种逼人的气场,萦绕着一种看不见的神秘物质。
长久的静默。
人们像是来到了世界的尽头。
终于,一觉大师发出了声音。
极低沉极缓慢但是清晰的游丝般的声音,被立体环绕音响送到每一个角落。
陳志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功”,一片茫然。
时间像一条凝重的河,浮着那个极低沉极缓慢但是清晰的游丝般的声音,徐徐流淌,让人忘记了今年何年,今夕何夕。
游丝般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越来越缓慢也越来越清晰:
现在,我发功了……来了……近了……正在降临……降临……降临……大家请放松……放松……放松……
突然间,地震般地,全场哗然大乱,之前塑像一样端坐在观众席的人,一排接一排栽倒,横躺在狭窄的座位脚下,翻滚,捶胸,蹬脚,大叫大喊,大哭大笑。
一觉大师面前的桌子下面,忽然有个人从落地桌布下嗷叫着爬出来。
那是给陈志送入场券的钟主任。
巨大的体育馆顿时像滚开的粥锅。
陈志仿佛穿越时空,突然进入了他之前绝对排斥的另一个世界,心惊肉跳。
幸好认得钟主任。
钟主任在省体委分管文秘,特想当作家。陈志那时候在省作协,自己就没把这个穷酸社团当回事,随手给了他入会登记表。他挺得意,有事没事就跟陈志套近乎。
陈志对钟主任颇有好感,觉得他童心未泯,对所有的新鲜事都有股子疯劲,蛮可爱:小时候跟着父亲打鸡血差点没打死;有了单独的办公室,上班时一个人在里面甩手,一头栽在地上,给送文件的干部及时发现;头两年老是天不亮一个人开车到郊区山上去“负阴抱阳”,有一次失足落下山崖,给上山偷树的农民救起。而今又迷上了气功。
回家吃过中饭,陈志给钟主任挂了个电话,问有没有可能拜访一下一觉大师,近距离表示敬意,也顺便收集一点第一手素材。
一觉大师这次会功,是钟主任一手操办的。
他从不单独会生客,而且明天一早就要去机场。
钟主任沉吟着,忽然“哦”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他到的那天好像打听过你,我以为他是来省前查过资料,随便问问,没有在意。
事情比想象的顺利多了。钟主任很快就回了电话,已经约好,当晚在宾馆见面。
宾馆分前后院。后院从不对外。钟主任自己开的车。在黑乎乎的林子里转了好半天,才在一个高大的门廊上停下。
除了他们自己,里外不见一个人影。
你不必紧张。
钟主任轻声说:
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你尽管放大胆子,亮灯的就是大师住的套房。我就不陪了,大师想单独跟你说话。
陈志下了车,进门,一脚踏上软绵绵的地毯,立刻就后悔了,感觉特别压抑。回头看,钟主任的车已经钻进了树丛。
接下来的意外,远远超出了胡编小说为生的陈志的想象力:
近在咫尺的一觉大师,竟然是早已连江洲一起忘得精光的劁佬金宝。
五
金宝进县公安局拘留所没有几天,头发眉毛就白了,以后有了胡须,也全是白的。从拘留所出来,押去大西北的一个劳改农场,在那里成了莫大师的高足,情同父子,尽得秘笈:
“仙人脱衣”,就是先给一个不知羞的女人塞钱,让她到时当街脱光衣服;“凭空搬运”,都是徒弟在场里饭堂偷的酒菜;“空杯来酒”,就是用薄膜封住倒放的杯口,手帕盖酒杯时把薄膜扯掉;至于最邪乎的“通灵招蛇”,不过是买通的“托”抢先跑去拿来一只隔层装了蛇的盆子,反扣盆子时按下里面的开关。
不过师傅还是有功夫的,就是手比眼快,跟行头融为了一体,玩神了。
因为社会影响实在太大,师傅很快就以“已经改造成有特殊能力新人”的理由,提前释放。离开劳改农场的时候,师傅提出带走几个徒弟,头一个就指定金宝。
其他几个是小偷小摸,放了无所谓。金宝的刑期早满了,本来就是留场就业。劳改农场也就给了莫大师一个顺水人情。
跟着师傅跑了几年,名气越来越大,观众的级别越来越高,出手越来越阔,场地也越來越堂皇。
起先只是娱乐,给有头有脸的人调剂胃口,活跃气氛,自己也数钱数到手软,很是快活。后来就越玩越像真的了:话说得越邪,人家越相信;谱摆得越大,人家越作兴。只有你不说的,没有人家不信的:
你说屋子有鬼,人家马上就拆屋;你说办公楼后的山洞会吞灭运势,人家马上就堵掉;出了车祸,人家最先拨的是你的电话;人家好色,你就传授“采阴补阳”;提干名单先给你过目。他属“地龙”,名单上若有人属“天龙”,人家马上划掉,因为你说“天龙压地龙”……平常难见的大佬,跑前跑后对师傅五体投地;家喻户晓的美女,整日整夜在师傅床上练功。
从“仙人脱衣”“凭空搬运”“空杯变酒”“通灵招蛇”开始,种种说法起先是徒弟们编的,后来就是社会上加油添醋的,越说越离奇越说越古怪。
自然不是所有人都会当真,看完就完了。但真要有个一根筋嘀咕一声“这是魔术”,马上就会遭到一片反驳:不理解并不等于不存在,不过是现在的科学无法解释!就是哪回失了手,露了马脚,说一声现场有要人气场太强,压住了神灵,人家也就一笑了之。
到后来,保住骗局已经不再只是师傅的事了:明白的要靠它蒙不明白的;不明白的要靠它长脸——虽然自己不是大师,却是见过大师的人。有人摸过师傅的衣角,再不洗手,见人就举起来问有没有闻到仙气。
随着越玩场面越大,师傅自己也害怕起来,让几个徒弟各奔前程,莫搞不好哪天跟他一起掉脑壳。
师兄弟几个都另找了混饭吃的路子。只有金宝死心塌地,决心一条路走到头,莫非再回去做劁佬?
师傅说,你真要不想收手,我成全你。此后到处说这个徒弟比他强,青出于蓝胜于蓝。
陈志想起“生命科学专家”的话:莫大师的嫡传弟子一觉大师比师傅道行更深。
想不到,连你也会相信这样的发胡说!
金宝完全恢复了江洲的口音:
当年在江洲,我就服你一个。有一回无意中在一张报纸上见到你的大名,心下一热,像是我自己出了名。
我那点小名不值一提,你才叫出名!
我出名?什么名?
“一觉大师”啊!
那是“出名”?就是骗过了全世界的人,也应该骗不过你!钟主任这样的我见多了,一个比一个弱智,你在我心里是头一号的聪明人啊!
陈志于是讲起“生命科学专家”,讲起他对父亲那么真切的描述。
金宝像猫一样陷在大沙发里,静静听着,两只眼睛发出幽幽的光,忽然说:
你是不是有个小说发在北京的一个大刊物上?上面有一幅插图,画的是一个干瘦老头?小说里有一个情节:老头发火时扬起手打人却又不打下去?
陈志眼前突然一亮,恍然大悟:拿最熟悉的人做小说模特,不是编小说用滥了的路数么!成了“生命科学专家”的同行就凭这个也能蒙个八九不离十啊。蒙错了,对方反正是不信邪的;蒙对了,他也就多了一个信众。
困扰多年的心结突然解脱。陈志怔怔看着盘腿端坐的金宝:
雪白的毛发下面,还是那么矮小,那么细瘦,像只干虾子,但是已经饱经风霜,脱胎换骨。三十年一觉江湖梦,完全是另一个金宝了。
还记得在洲上做劁佬吗?
陈志问。
当然。
我看你还是个劁佬。先前劁的是卵子,现在劁的是灵魂。
金宝沉默了一会,阴森地一声冷笑:
那些人有灵魂吗?
空荡荡的大屋子寒气飕飕。陈志汗毛直竖。
六
大约一年以后,有人告诉陈志,“生命科学专家”又出了一本关于气功的书,其中举了在湘西猛洞河给陈志算卦做例证,给人的印象是陈志对他的“生命科学”心悦诚服。随后陈志就收到从北京一家大出版社寄来的他签名的赠书。
上下两册近百万字,陈志自然没有耐心通读,只一个劲翻找自己的名字。果然找到。一气读完那一章,感觉像是被人绑架,很气愤:绑架一个无法用同样的方式在同样的范围为自己辩白的人,有什么意思呢?可惜,因为无缘再见,也就无法当面交涉。
陈志本想写信,终于没有写。对风行一时的“生命科学”,已经开始有了许多异议。到底是同行,并且是陈志望尘莫及的同行,陈志觉得还是不凑热闹的好。
后来在报上看到那位同行的文章,说他已回老家,从此潜心文学,不再做“生命科学专家”。陈志真心希望早日看到他的小说新作轰动全国。作家到底还是实实在在写作的牢靠。不管名气怎么大,半路出家,左道旁门,哗众取宠,总是有些不伦不类。
又后来,媒体报道,莫大师“二进宫”,急病抢救无效,死在监狱里。
被点拨的那个夜晚之后,陈志再没有金宝的消息。问钟主任,他皱起眉头:
我哪知道。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