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金
二十多年前我常参加创意写作集会,其中的一项工作是为写作新人“会诊”他们的作品。他们中有的已经在一部作品上花了不少精力,但仍不知所措,无法完成书稿。很多人的第一部作品都是回忆录,还有的不伦不类,既不是虚构也不是非虚构。而作者们常遇到的困惑是究竟把自己的书写成小说,还是写成自传。
遇到这种情况,我就告诉他们:长篇小说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有更大的想象和发挥的空间,你可以放入没有发生过的事物,可以创造人物,以把作品做得完整,然而回忆录则没有这样创造的空间,因为没有发生的事就不能写进书里。我常听到的回答是:“我要让人们知道这些事发生在我身上!”既然作者比作品更重要,我就无语了,那他们就只能写回忆录了。
其实,我还有更多的话要说,但觉得对写作新人还是不说为好。从实际方面看,回忆录通常会比小说更有销路,但会一阵风就过去,就是说存架的时间比较短。还有,小说作为艺术形式要比回忆录高出许多,成功的小说更能帮助作家建立身份和声誉,而回忆录则很难。这类例子多得是。例如,作家虹影的代表作《饥饿的女儿》于1997年由台湾尔雅出版,三年后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了简体字版。在汉语中它是以自传体小说出版的,这部优秀、生猛的小说短短几年就把虹影推到中国女作家的前列。而这部书的英文版于2000年出版,销路和书评都很好,但在文学界却没有什么反响,因为在英文世界中它是以回忆录的形式推出的。很少有人将成功的回忆录作者当做令人瞩目的作家。可以说,虹影被她的美国书商贬低了。美国出版界有热衷于亚裔女性回忆录的传统。这跟亚裔女性在美国社会比较受欢迎有关。在美国男人心目中,亚裔女性好接近,体贴人,有的很性感,所以就有了“黄热病”(Yellow Fever)这个说法。从这个意义上说,亚裔女性的回忆录多少能满足许多读者的“窥视癖”。
最经典的例子是汤婷婷的《女勇士》。这本书开始是以长篇小说形式写的,甚至有两个叙事者,故事中融入了许多汉语文学里的事件、传说和神话,像花木兰和蔡文姬等等。但就在出书的前几周,出版商说服了汤婷婷以回忆录来出版这本书。汤同意了。这个改变使该书获得巨大成功,赢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但它也激怒了一些男性的亚裔美国作家,包括汤婷婷当时的朋友赵健秀。在她没下决心接受出版商的建议之前,赵健秀就力劝她以小说形式出版此书。赵在信中说:“你要坚持这是部小说,别提自传……作为小说,我可以喜欢你写的东西;即使我不必认同你的叙述者或你的人物,我可以赞同你文笔的精巧,但作为自传,我对其中的差误无法认同。”这本书作为自传出来后,他们之间的友谊变成敌意。赵健秀甚至要对汤婷婷拳脚相加。他攻击汤婷婷说:“黄种人的自传体是白种人的种族主义文体,是对我们的写作的侮辱。它把我们当成怪物,当成人类学的现象保存并收养在白人的动物园里,但并不把我们当做拥有完成复杂世界的人。”从此,他俩的冤仇持续了许多年,从未和好。
不过,赵健秀对亚裔回忆录(自传)的看法有些过于简单。我认识一位亚裔美国作家,他母亲是韩裔,父亲是德国人。他写了一部回忆录名叫《回忆我的鬼兄弟》(Memories of My Ghost Brothers),但编辑过程快结束时,出版社逼他将书以小说出版,告诉他,“没人要读亚裔男人写的回忆录。”所以,他就同意作为长篇小说出书。由于书本来是以非虚构来写的,章法和行文上并不都符合小说的技法和逻辑,所以此书受到一些批评,给作者的写作生涯带来困扰。
有的出版商也力图打破这种对亚裔男性的偏见,刻意要出他们的回忆录。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美国文坛出现了三位年轻的亚裔男性诗人:李立扬(袁世凯的曾外孙)、盖利特·本乡 (Garret Hongo)、戴维·穆拉(David Mura)。当时他们可以说都是美国诗坛的新星。李立扬的《玫瑰》一书给他赢得了无数粉丝和多个奖项;本乡的《天河》甚至入围了普利兹诗歌奖(1989)。他们三人都经常出现在文学集会上,朗读作品并发表演讲。很快美国的商业出版社就跟他们三人签了写回忆录的合同。在此后的数年里,他们把大量精力花费在回忆录的写作上。穆拉的《日本化:一位第三代日裔移民的回忆录》写得比较顺利,很快就出书了,以后他接着又写了一部;本乡的《火山:夏威夷回忆录》五年后也出版了;但李立扬的《种子:怀念》却写得很艰难。他自己说要一口气把这部回忆录写完,而且每回坐下来就要从头一直做到尾。可见,他对这个散文文体是用诗歌的方式来处理的,力争“一气灌注”;这样他反复写了数年。当时,三位诗人都面临自己诗歌创作的另一个坎,就是要写出伟大的诗篇。用李立扬自己的话来说:“我只需要一首诗来让自己不朽,但我还没有这样的诗。”显然,他清楚在文学结构中诗歌是至高的。仔细观察三位诗人的发展,不难发现他们在这个重要关头把大部分精力耗费在回忆录上,没能全心全力写诗。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的诗歌从此再没达到以前的高度。
陈美玲是另一位亚裔美国诗人,跟他们同代,但那时她没有他们出名,也就没有出版社要她写回忆录。但是多年来陈美玲一直专心写诗,她的诗歌也越来越丰富多彩,最终成为一家。如今作为诗人她已经走在那几位男性亚裔诗人的前面。
有一回我提起他们都在自己创作高峰期写回忆录这件事,陈美玲说他们都想打入散文界好拥有更多的读者,而她本人从没有那种愿望。她会意地笑笑,仿佛也对他们的选择不敢苟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