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27日,作者在南开大学与叶嘉莹先生再度晤面。
1992年5月,叶嘉莹来兰州大学讲学,在《迦陵论诗丛稿》扉页上特别题记。 作者供图
一
2021年三月卅一日,收到高寿九七的叶嘉莹先生亲笔题签寄赠之《多面折射的光彩——叶嘉莹自选集》。欣喜之余,净手捧读,历历往事,如在眼前。
选集中,先生《谈古典诗歌中兴发感动之特质与吟诵之传统》一文说:
早在一九八七年,我在沈阳化工学院对一些科学家们的一次谈话中,就曾经谈起过第一流的具有创造性的科学家都是一种具有直感和联想之能力的人物,而自童幼年学习诗歌吟诵,无疑是养成此种直感和联想之能力的最好的方式。因为诗歌的感发所可能引生的乃是一种联想的能力,而诗歌的吟诵所可能引生的则是一种直感的能力,如果这种训练能自童幼年的时代开始,则这种联想和直感的能力就能随着学习者的年龄与他的生命之成长密切地结合在一起。
这段文字之后,先生有一注释:今春(一九九二年)访问兰州大学,牛龙菲先生以其《有关“音乐神童”和“儿童早期音乐教育”的初步理论探索》一文之手稿见示,其中曾论及音乐之教化作用,认为“在儿童各阶段的心理发育过程中,‘文而化之或者‘乐而化之的刺激信息,还将作用于儿童的生理教育(不仅作用于心理教育),并内化于儿童的生理结构之中。”私意以为“吟诵”当亦属于“文而化之”与“乐而化之”的范围之内。
注释中提到的陇菲(牛龙菲)手稿,后来曾以《有关“儿童早期音乐教育”的若干理论问题》为题发表。
我这篇文章的主要观点是,在人文进化过程中,人的行为能力的发育、成熟、增长,并非单纯受先天遗传的生命基因的控制,而是与其生存的社会群体关系网络中的历史文明密切相关。其个体的发育、成熟,以及其能力的习得、增长,也受机体、社会、文明这三个方面的制约、影响。在此过程中,童年是一个关键时期。俗语说“三岁看老”。人之童年阶段内化的体外历史文明,将对其成熟之后一生的外化实践,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和影响。
先生在注释文字之后,还谈到:据今日“知识生态学”之研究,以为音乐性知识之学习,对儿童身心之成长有密切之关系,不过我对这方面所知不多,不敢妄加征引。
由于年代久远,这里,先生记忆有些误差。误差的产生,起于当时我与先生一系列交往的叠加。
当年,我撰著《人文进化学》,叶嘉莹先生曾向我介绍创立了“知识生态学”的加拿大哲学家沃杰霍夫斯基。我邀请沃氏1990年来兰州大学讲学之后,与担任讲学翻译的内子张一凯合撰论文《知识生态学——对人类与知识实体关系的新探索》,介绍沃氏这一新兴学科。“知识生态学”并无与“儿童早期教育”相关内容。两年后,叶先生来兰讲学期间,我曾提及沃氏来兰讲学种种,先生因此对“知识生态学”留下印象。这可能是先生把我有关“音乐性知识之学习,对儿童身心之成长有密切之关系”的论述,误记为“知识生态学”研究的缘由。
先生的相关言说,意在指明:“童幼年诗歌吟诵”与“儿童早期音乐教育”,皆与儿童生理、心理发育密切相关,音乐与诗歌的艺术,皆与儿童“联想与直感能力的养成”密切相关。
我在那篇论文中曾说,对儿童的早期音乐教育,除了胎孕期以及初生期的音乐信息刺激之外,从两岁开始,便可以让孩子玩弄一些诸如小鼓、小钹等节奏乐器。由于生理本能和生命本来具有的节奏律动,儿童对于这些节奏乐器的演奏,有一种先天的基础。通过这些节奏乐器的演奏,孩子可以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与有节奏的音响之间的联系。儿童感性地直接把握事物之间的“因果性关系”,对于其智力开发具有奠定基础的作用。四至六岁之后,可以通过对有律乐器的演奏,作用于具有“客体算子”性质的“乐响之音”;并在此演奏过程中,把一个一个的“乐响之音”,组织成为一首一首的“优美乐曲”。在演奏过程中,以自己的动作,赋予这些具有“客体算子”性质的“乐响之音”以某种可逆的、可重复的、守恒的运演结构。如此,便感性地把握了“乐响之音”之“部分”与“优美乐曲”之“整体”的综合、分析关系。儿童通过音乐艺术实践,感性直接地把握综合与分析这两种最基本的人类思维运演形式,将对孩子一生的智力发展产生重要影响。
先生所谓“童幼年时代诗歌吟诵”,我所谓“早期儿童音乐教育”,都与“儿童身心之成长有密切之关系”。
二
我与叶先生的交往,始于1982年。最初认识并折服于先生,是拜读了她的大作《谈李白、杜甫的友谊和天才的寂寞——从杜甫〈赠李白〉诗说起》。这是继1939年李长之先生《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之后,又一篇论说李白的上乘佳作。感佩之余,摘抄先生大作,凡十页。
自此起,我开始关注、搜集先生论著,诸如《中国古典评论集》《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迦陵论诗丛稿》《迦陵论词丛稿》《杜甫〈秋兴八首〉集说》《中国词学的现代观》等等,至今,已有几十种之多。
1984年末,读到先生《碧山词析论》。先生说:
此句的“清高”的“高”字,在诸选本中往往被刊作“清商”。初看起来,“清商”似正可与上一句之“余音”相承接,以描写音调之凄清。然而仔细一想,则“清商”却实在有许多不妥之处:其一是在谈到声音曲调之时,一般很少用“抱”字作动词,而此句则云“独抱”,似非指向外播散之声音而言者;其二若作“清商”仍指声音而言,则紧接着的下句之“凄楚”便也当指声音之凄楚而言,如此则“余音”以下,三句都连着写音调,便显得既相重复又相矛盾;所以比较之下似仍以作“清高”为胜。
先生把碧山词《齐天乐》中“甚独抱清商,顿成凄楚”,刊为“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对此,陇菲窃以为非。故,在拙作《索丞·雍门调·及其有关的问题》文末附文与先生商榷。
我指出,其实,叶嘉莹先生所谓的“许多不妥之处”,皆因其未谙宋代音乐实际而生。如按之以宋代音乐的实际,则碧山词《齐天乐》“甚独抱清商,顿成凄楚”一语,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原来,宋代所谓“清商”者,是属于“楚调”系统的“正弄”。在宋人心目中,此正所谓雅正之声。而所谓“凄楚”者,则是“生于楚调”之凄恻的“侧调”。
《文选·嵇康〈琴赋〉注》有言:“流楚,怨声也。”嵇康《啸赋》亦有言:“收激楚之哀荒。”此所谓“流楚”“激楚”在“哀思之音,不及中和”之点上,正可与“凄楚”相当。
唐·薛逢《席上酬东川严中丞叙旧见赠》有言:“离歌正凄切,休更促危弦。”所谓“凄楚”“激楚”“流楚”者,当是对“上声促柱”(即碧山词中的“玉筝调柱”)之后,音调一变而凄切哀怨之楚声侧调的形容。
此所谓“凄楚”者,是“柱促使弦哀”之后,由“清商正弄”而生的“侧弄”。而“侧弄”者,如《宋史·乐志》所说,则是“不入雅乐”的。
晓此,便知碧山《齐天乐》词上阕之“怪瑶佩流空,玉筝调柱”与下阕之“甚独抱清商,顿成凄楚”这前后呼应的两句中之“瑶佩”“清商”,都是指金声玉振之的“雅正之声”;是为“蝉”所“独抱”,并择善固执,虽九死而无悔的理想之象征。
然而,“瑶佩”之声,仅“流空”于虚无;唯一可以“独抱”的“清商”之声,竟在匆遽之间,因“玉筝调柱”而“顿成凄楚”;此,正所谓“余音更苦”。言“更苦”者,正是将“玉筝调柱”之后的“凄楚”与在此之前的“清商”作了比较。
如把“清商”刊作“清高”,不惟太过浅露,与整篇词品不合;且词中“玉筝调柱”“顿成凄楚”“余音更苦”数语,便都没有了着落。
碧山词《齐天乐》自“余音更苦”之下,先以“独抱清商”之语,象征喻示了蝉的高洁操守;又以“顿成凄楚”之语,道出了此清高之志节在无情命运的打击下所遭到的摧残;更接之以“谩想熏风”之语,对帝尧《南风之歌》所歌颂的“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的理想世界作徒然的追想。
此“清商”之“独抱”,“凄楚”之哀鸣,“南风”之“谩想”,“三句都连着写音调”,不但不显得“相重复又相矛盾”,反而更见其转折荡漾,更觉其韵致幽深。
读碧山词《齐天乐》至此,倾听其所发出的心声,则“清商”仅志在“独抱”而已失;“熏风”又只能“谩想”而未得;所充塞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的,便只有那“弦急知柱促”的“凄楚”悲声,且不绝于耳!
文章发表之后,当即寄呈先生。出乎意料,很快收到回复:
惠寄《敦煌学辑刊》第七期所载大作《索丞·雍门调·及其有关的问题》(附:《说碧山词《齐天乐》之“甚独抱清商,顿成凄楚”》)一文已拜读,对“清商”胜于“清高”之说甚获启发。他日拙著《论词丛稿》再版时当斟酌采用尊说,加以补正。高见匡我不逮,甚为感谢。
先生不愧大家,对后生小子的商榷质疑,不但没有抵触,反而虚怀若谷,诚恳接纳。我因之而与先生结缘,书信来往频繁。
三
1985年十月卅一日收到先生来信,说第二年要再回国讲学,并希望赴敦煌一游。我遂与当时所在单位兰州大学交涉,商议邀请先生来兰讲学事宜。
翌年,先生南开大学讲学,时而去北京活动。秋季,我去北京参加“吴景略古琴艺术生涯六十年纪念音乐会”。十月十一日,去北京察院胡同二十三号先生老宅登门拜谒,并代表兰大邀请先生去兰州讲学,先生欣然应允。是日,先生品评历代诗家、词家,侃侃而谈。给我留下极深印象的,是对杜牧、陶渊明的品评。先生说:
火热的真诚,在燃烧,因而也就会有烟尘。
晶莹的真诚,似水晶,因而也就透明纯净。
真诚的表现,有许多层次,我以为,陶渊明的方式较好。
那时国内学子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大多躁动于冲突矛盾之中,先生所说之陶渊明冰清玉洁剔透纯净的境界,十分令人神往。
1992年五月,先生应邀来兰州大学讲学。
那时先生还没有在国内定居,每次回国,从加拿大万里迢迢飞机往返,书籍资料不便多带。在兰讲学需要,遂向我借阅她自己的六本专著,以为备课之用。先生还书时,我欣喜发现,每本书皆一一题签。在《迦陵论诗丛稿》扉页,还特别题记:
一九九二年五月上旬来兰州大学讲课,因手边未携任何参考书籍,闻牛龙菲先生收有拙著六种,乃向之借阅一观。披览之下,惊见其朱墨燦然,点画满纸。夫有人以心血著之,而亦有人能以心血读之,是亦良可感矣。因为此记。牛龙菲先生留念。
叶嘉莹一九九二年五月十九日于兰州大学
陇菲究极义理,匮乏文采。平素虽喜口占,终归不得要领。此次先生来兰,幸遇良师,不揣冒昧,面呈几首作业就教于先生,得先生亲笔修改,并惠赠《袖珍诗韵》。
虽然及门,忝为嘉莹师弟子,但生非诗才,又加性格疏懒,难为制度、格式束缚,平仄韵律,并无明显长进,真是愧对吾师殷切。
因称先生为师,引发先生回想当年她与缪钺先生交往,而有一番感慨论说:
收到你的信,见你称我为“师”,我虽不敢当,但却使我想起十年前我见到缪钺先生时,因我对他学问的敬仰,他又长我二十岁,所以我给他写信时就曾称他为“师”,而他回信也就称我为“弟”。我既虚长你二十一岁,又深感你的诚意,所以也对你以“弟”相称了。
自此,遂与先生姐弟相称。
先生讲学之余,曾去参观甘肃省博物馆,游览兰州黄河中山桥,登临兰山、五泉山。先生对敦煌有浓厚兴趣,我曾对照莫高窟画册,以自己研究壁画中古代乐器心得,给先生做过介绍。先生本来希望我能陪她一起去敦煌考察,亲临实地做更细致讲解。但后因兰大中文系另有人员安排,此事未能如愿,十分遗憾。后来,陪先生去了一趟甘南藏区拉卜楞寺。第一次来西北,先生兴致极高,咏诗叙事,留下十余首佳作,其《西北记游绝句六首序》感慨:“事有难忘”。
先生赠我两首七言。
其一:
我生万里孤行久,
种蕙滋兰愿岂违。
却喜暮年来陇上,
更于此地见芳菲。
将我名字“陇菲”嵌于其中。
其二:
平生悔不通音律,
却遇才人解乐歌。
鼓笛笙箫亲指说,
画图示我获良多。
此诗先生反复推敲,几易其稿,均一一贻我,以为示范。
时隔23年,2015年四月廿七日,在天津南开大学先生寓中与先生再度晤面。时年先生九一,我七十。姐弟聚首,心怡神畅,先生精神矍铄,兴致勃勃。
同年十月十七日,南开大学迦陵学舍揭幕典礼,陇菲夫妇受邀前往。时至今日,转眼又近六年。
2018年,先生九四诞辰,陇菲赋诗诵之:
弦歌吟咏,女史木铎,
远籁遥应,薪火不绝。
平生哀乐,谁与言说?
诗教身教,美音美德。
先生回复:
你的颂词写得极好。谢谢。
先生期颐之年,指日可待。陇菲祈望届时能亲临祝寿,再次聆听先生华章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