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莉
管理者和教师之间存在低效率的互动
论及教师的课程自主权,管理者和教师之间,往往会陷入一种消极互动的循环。管理者和专家们可能会认为,并不是所有教师都具备良好的品格,有能力又积极参与变革,一线教师最想要的,是尽可能详细且好用的操作细则,以便让他们照着做。所以不仅要硬性规定,要布置任务,还要具体到人,具体到事,时时检查督促,事事跟绩效、评先、晋级挂钩。
有些教师可能确实如此,“我们工作压力很大很辛苦啊,没有时间研究琢磨,最好直接告诉我们要怎么做,一二三四先做什么再做什么。”如果抱有这种想法,教师日渐有了路径依赖,“领导和专家既然让我做,那他们肯定都想好了,至于我的想法那一点儿都不重要。”
因为认为有些教师能力不足,耽于事务性工作不愿意思考,所以教育专家和管理者样样都要指正,提前设计好、安排好。因为有些教师只关心做什么和怎么做,不关心为什么要做,便越来越不具有理解能力和沟通协调能力,无法主动发起并推动变革。硬币的一面是教育专家和管理者不敢不愿放手,另一面是有些教师压根也不想要课程自主权。最后导致的结果可能就是:管理者和教师之间缺乏高度的互信,因而存在低效率的互动。对教师而言,一个整天做着别人认为正确、重要的事情的教师,无疑就是个“工具人”,而作为工具人的教师,会理直气壮地将学生也当作“工具人”。
目前的僵局常常是,管理者需要依靠教师做事,管控又特别多特别细,有些教师难免有怨言且很被动。管理者让教师做事,教师说:“可以啊,但我不会。”于是管理者就去找培训师来给教师上课,但学习之后,教师还是说:“我不会。”殊不知这种“我不会”,不是真的想获得专业支持和发展,而是一种拒绝,因为变革和学习都不是教师的真实需求和兴趣。因此,必须是管理者和教师共同去改变,但想打破这种循环,最好的起点是从权利关系中较强的一方开始,要担责,要建立一个基于信任的机制,然后不断地帮助教师、支持教师去探索去尝试,做自己想做和愿意做的事情。
帮助教师承担更多的课程责任
2016-2017年,我作为尹弘飙教授主讲的“课程与变革”这门课的特邀演讲人,在香港中文大学做旁听生。第一次课上,尹老师就布置了这门必修课的作业:你认为2001年以来,各国的课程改革实践是成功还是失败?为什么?当这门课结束,我的回答是:各国的课程改革实践是否令教师愿意承担、能够承担更多的课程责任,拥有更多的自主权,是影响改革目标达成的重要因素。因为好的教育,由陪伴儿童的教师去实现,以规范、效率的名义,剥夺教师的课程自主权是起点处的不信任,让教师沦为被动的课程执行者。美国教育学家古德莱德归纳出五种不同的课程:理想的课程、正式的课程、领悟的课程、运作的课程、学生经验的课程,在这个过程中,“自上而下”的信息观念流转时发生改变不可避免,那么各种最初设想的善沦为实践中预料之外的恶必然也在所难免。
比如香港的同行,从文献上看,他们可以自由选择教科书、可以自主命题、可以反对参加统一的水平测试……理应比内地教师有更大的课程自主权,但这个“理应”在实践中的表现并非如此。和多数内地教师一样,很多香港教师并不想要课程的自主权,只想了解各种实用和好用的操作方法。郑燕祥先生2006年的一份报告,分析香港课程改革的瓶颈现象,令我印象深刻。他认为,香港在短时间内发起推进大量的改革项目,让教师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这么多项目,设想都是好的,但“大跃进”导致了教师负担过重,此时,变革和创新带给教师的不是职业尊严、意义感和价值感,而是焦虑和痛苦。
再说说芬兰教育,作为轻负担高质量的案例,很多教育工作者都喜欢研究它。芬兰教育变革的视角绝不仅仅是教育内部的课程设置、问责制、校长领导力、教师发展和学校发展这些技术问题,而是将课程问题放在一个更为丰富復杂的整体视野中去考虑,怎么影响参与社会文化的共建,怎么连接、协调各项政策,如何充分利用社会资源,满足各方参与教育的意愿,对学校、教师、学生、大众等各个利益相关方的需求和权益做整体的平衡,通过积极参与多方互动,最大程度上赢得大众的理解与支持。而这个过程中,主体间的相互尊重、相互信任,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自由是共同相互的过程
如果我是教师,我肯定不喜欢全知全能型的教育管理者。“全知全能”意味着他心里有明确的答案:什么是对的,什么是好的,什么不可触犯。作为教师,我希望管理者给予我尝试的机会,让我自己来探索什么适合我,什么适合我的学生,什么适合我这个学科,什么适合我的班级,什么适合这个专题……我会期待管理者给我的反馈,让我知道我做的哪些事让你很担心,我的哪些观点和实践,让你觉得很认同很赞赏。我甚至很期望除了反馈还带着解释,希望彼此持续保持开放和对话的状态。
作为一个愿意承担更多课程责任、致力于教育变革的教师,除了争取自主权,我还会珍惜自己已经得到的信任,让身边的人看到并相信我是很用心的,我在专业上有不懈的追求,通过对话,我在不断修正自己的想法和做法,我在试图理解每个人的感受和立场,并感谢各种好的建议。真正体验过极大课程自主权的教师,就能明白什么叫“肩负自由的疲惫”。看看我的来路,肯定要比我的很多同行累得多,但是同时我也因为这份疲惫,获得了很多的乐趣。
当然,我现在也是很多课程发展项目和教师专业发展项目的负责人,算是一个课程管理者吧。我希望教师都能够珍惜,别人给予你一定的自主权,其实是基于很宝贵的信任,这并不理所应当,那个许诺给你自主空间的人和你共同承担着风险和责任。如果获得自主空间的结果是真的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做,没有把自由自主看作必须担负的责任,没有去实现拥有自由自主所带来的价值,那么你的自由自主空间就会减少,直至完全丧失。若不想受制于人,不想做“工具人”,就得主动和管理者共担变革的风险和责任。
这世上自由和自主是非常昂贵的东西,每个人要自己去思考、判断和选择,并为之承担责任。这绝对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去不断解释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做这个不做那个,解释哪些地方做得好,哪些地方要改善,怎么去改善。所以,巴西教育家保罗·弗莱雷说:“自由不是一种恩赐,也不是自我的成就,而是一种共同相互的过程。”
课程是一部大合唱,参与的各方是合伙人,形成智识的共同体。因此,在其中的每一个人基于理解地推进课程变革,都清楚自己的每一点努力在整体图景中的位置、独特价值、与其余各部分的关系,朝向共同愿景不断地相互调适,特别重要。既然共同面对所有的挑战和困难,那么所有的成功和成就,也属于在其中的每一个人,不是发起人,不是职位最高的那个人,不是某校长,不是某名师,是每一个人。
责任编辑/曹小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