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影
陈岭南暗自庆幸没有带老婆杜倩一起来参加大学同学何燃的婚礼,否则如此隆重的场面定会让她啰嗦半天,先把自己的婚礼同人家比,再把他同别的同学比,比来比去给自己惹一场气。她哪里知道,早在十年前上大学的时候,他陈岭南也是系里风头很劲的人物,歌唱得好,篮球打得棒,再配上玉树临风的气质,不知有多少女孩对他芳心暗许。
可惜她没赶上他的好时候。
就拿今天的新郎何燃来说,当年他们就曾经一同追求过班花薛静,任凭他何燃家境再好,薛静还是选择了陈岭南。用薛静的话说,陈岭南就像阳光一样,是校园里最精彩的一道风景,她走进这风景里,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想到薛静,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里搜寻,他们有七八年没有见了,但凡他出席的场合,她一概避开。他知道,薛静对他当年一声不响地离开一直不能释怀。她曾在他家楼下等了一天一夜,他当时就躲在房间里,几次想下去都被母亲拦住了,用母亲的话说,漂亮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特别是这种乡下来的姑娘,即便念过几年书,也不过想在大城市里找一个户口本,将来会有一大群的穷亲戚像苍蝇一样叮上你,那你就永远没有翻身之日了,我当初嫁给你爸爸就是这样,我可不想你重蹈覆辙。
那晚他一夜未眠,凌晨时窗外下起小雨,他再起身看时,薛静已经离开。
他长长松了一口气,只觉得满心的悲凉。
薛静是个好女孩,能把简单清貧的日子过成诗,可是生活并不只有风花雪月,爱情逾越不了的东西很多,比如岁月,比如亲情,比如一份只能由联姻换来的体面工作和生活。
可是他却从不知道,愧疚会像一只蛀虫一样从此在他心里安营扎寨,时光越是久远,痛楚便越是刻骨铭心。
他常常想,如果注定要分手,那么至少,应该好好同她说声“再见”。
薛静也来参加婚礼了。
陈岭南虽然与薛静坐在同一桌,却离得很远。她远远地跟他打招呼:“嗨!陈岭南,好久不见!”似乎他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老同学。
薛静的很多信息,陈岭南都是从其他同学那里得知的,听说她后来去了外企,起初只是一个小文员,然后转去做销售,第一年的业绩就相当可观,然后做了主管,接着是区域经理,不到三十岁,已是业内数得着的人物。
时光把她雕琢得更加明艳动人,以前她只是单纯的好看,像小溪般清澈见底,美则美矣,却经不起朝夕相处的消磨。现在的她像酒,除了精于在衣着妆容上修饰自己,气质中多了几分岁月幽深的味道,更加耐人寻味。
几杯酒下肚,往事开始在陈岭南的心里发酵,他远远地望着薛静,心底涌出阵阵模糊的伤感。
陈岭南知道薛静有半个月的时间会待在这座城市里。他留了她的联系方式,每天睡觉前都会去翻看一下她的朋友圈,遗憾的是,她总是很沉默,朋友圈也设置了三天可见。
他想,如果有机会可以为她做些什么,他一定不遗余力,也好弥补对她的亏欠。
机会很快便来了。那天薛静在微信群里问谁家有医院的关系,她最近胃一直很不舒服,想去做个全面检查。正巧陈岭南一位同事的老婆在医院在上班,他便主动提出帮忙。
其实不过是些常规检查,约好时间自己去做便可以,陈岭南不放心,早早地开车去接薛静,因为要做胃镜必须得空腹,他便先买了南瓜粥装在保温杯里,这样检查一结束就可以吃。
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做过了头,可是自从在婚礼上见过薛静后,她的一颦一笑都在他心里荡漾着,而她似乎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对往事耿耿于怀,这让他心底又燃起一丝希望。他不愿意她一想起他来全是伤心难过,更不想她把他的好一笔勾销。
薛静接过南瓜粥果然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幽幽地说:“你竟然还记得我爱喝这个?”
他轻轻地说:“你的事我都记得……我知道我对不住你,这些年我一直很愧疚……”
她只是笑了笑:“至少你得到了你想要的,而我过得也不坏,我们的结局还不算太糟糕。”
他问:“你不恨我?”
她摇了摇头:“恨一个人太累了,人生父母养,各有一方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她的话像一把尖利的匕首,一下子刺中了陈岭南的软肋。
她还是那个善解人意的薛静,温柔娴静,楚楚动人。虽然同为女人,可她与自己的老婆杜倩是多么不同的人,杜倩总是对他不满意,她无休止的抱怨就像空气中过多的二氧化碳,令他在沉闷的婚姻生活中呼吸困难。
他甚至有些暗自庆幸,杜倩因为母亲身体不好最近一直住在娘家,这样就不会看到他魂不守舍的样子。
薛静入住的宾馆离陈岭南家很远,可是想见一个人总会找到各种理由。
起初,陈岭南并没想怎么样,他只是想多看看薛静,因为与她聊天实在是一种享受,就像在繁星满天的夜晚感受轻风拂面的惬意。可是感情就像一匹野马,一旦挣脱缰绳便会不由自主地沉沦,特别是她现在出落得如此优秀,和她坐在一起,那些路过的男士除了对她行注目礼,还不忘心情复杂地看他一眼,这种感觉令他心里很受用。
他知道她目前还是单身一人,虽然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感情又不是去超市买菜,遇见喜欢的,价格能接受就放筐里,爱一个人哪儿那么容易。”
她的脸上一副曾经沧海的怅惘。
他觉得自己就是她的沧海,她曾经那么爱他,他却像个混蛋一样辜负了她,让她怎么有勇气还去爱别人。
她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半开玩笑地说:“别把自己想的那么重要,我只不过没遇到合适的,说不定哪天缘份就来了呢!”
薛静大概也觉得他们接触的太过频繁了。有一次陈岭南的老婆给他打电话,说自己要回来取些换洗衣服,忘记带钥匙了,要他赶快回家。
放下电话,他有些心虚地看着薛静。薛静只是善解人意地笑笑,她轻轻地说:“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了,我不想打扰到你的生活。”
回到家里,他给薛静发了一句酝酿很久的话:“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我心里,从未离开过。”
薛静回复道:“那你放在心里便是,不必告诉我。”
陈岭南得寸进尺地说:“其实你心里是有我的,不然你也不会单独和我在一起喝茶聊天,你大可以拒绝我,我至今都没办法忘记我留给你的那些伤害,你曾那么苦苦等过我。”
过了好久,薛静才回复说:“我当时不只是为了等你,而是在等我肚子里孩子的父亲。”
陈岭南顿时如五雷轰顶,心一下子乱了方寸,他问:“孩子?你当时有了孩子?”
薛静却什么也没回。
接下来的几天,她不再接他的电话,发微信也如石沉大海。
陈岭南的母亲来看他,一边收拾屋子一边喋喋不休地抱怨杜倩,说他这个媳妇就是个摆设,娇生惯养跟个千金大小姐一般,饭也不做,衣服也不洗,孩子也不生,成天就知道往娘家跑。
其實刚结婚时杜倩也怀孕过,只是不小心流产了,之后肚子便一直没有动静,跑了很多次医院都没用,这成了他们夫妻俩的心病。
换作从前,陈岭南都是在母亲和老婆之间和稀泥,两面说好话,可是这一次念及和薛静的往事,不由得迁怒于母亲,不耐烦地说:“这不是你自己千挑万选的儿媳妇吗?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
母亲哭着走了,她说:“你竟然在心里埋怨了我这么多年,以后你的事我不管了!”
陈岭南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他一遍又一遍拨薛静的电话,最后索性驱车到薛静的宾馆附近找一家小酒馆买醉,然后借着酒劲去敲她的门。
他看她眼睛红红的,定是刚刚哭过,一时间柔肠百转,他拉过她的手放在胸口说:“你放心,我不会再辜负你了,你给我点时间让我处理好家里的事,要么你留下来,要么你让我跟你走,反正我以后都不会离开你。”
她似乎吃了一惊,定睛看着他问:“你是认真的吗?”
他点点头说:“若你还要我,我就是破釜沉舟也要和你在一起!”
薛静又流下了眼泪,目光婆娑地望着他,嘴角却噙着笑说:“我等这一天好像已经等了一辈子!不枉我这么多年对你念念不忘。”
陈岭南在浴室里洗澡的时候,听见薛静在低声打电话。
他刚才其实很想吻她,她嗔怪他满身酒气,让他先去洗澡,声音却温柔得仿佛融化了一样。
陈岭南想到即将到来的风光旖旎的夜晚,不禁心花怒放,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放开她。
他出去时薛静不在房间,好久也不见她回来,他便自己倒了杯水,坐在沙发里看电视。
当门铃响起,陈岭南满面春风去开门,却看到自己的老婆杜倩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口,两个人都是一愣,几乎同时出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杜倩说:“刚才有位小姐给我打电话,说她捡到了你的手机,要我到这个房间来取,因为她要赶飞机,我还是打车过来的……”
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自己的老公,还裹着条浴巾半裸着身子,一脸的惊慌失措,房间里没有别人,只有一张凌乱的床,两只相依相偎的枕头,枕头上还残留着几丝卷曲的长发和一件桃红色的蕾丝文胸。
陈岭南顿时脸色惨白,他想解释说他其实什么也没干,他的确什么也没干,可是所有的罪证都摆在眼前,他百口莫辩。
薛静彻底从陈岭南的生活里消失了,就好像他所经历的是一场梦,只不过梦醒之后等着他的是一个沉重的烂摊子:唉声叹气的母亲,哭着寻死觅活要离婚的老婆,还有自己心底那意犹未尽的缱绻。
很久很久以后,他终于收到一条她的短信:“爱情是一场注定要醒的梦,我不要你的愧疚,那对我来说一文不值,我只要你,感同身受,这样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