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一秒钟》身体表演的影像表达

2021-04-30 17:18陈梦婷
上海艺术评论 2021年1期
关键词:张艺谋空间身体

陈梦婷

“身体”作为承载人类行动、表情、语言的载体,是内心活动的外化,电影表演美学的要义是演员通过身体表演讲述故事、表达情感,从这个意义上说,电影的本质是基于表演基础上的身体叙事。

在中国电影沉积之年,张艺谋携《一秒钟》温情回归,影片讲述了三个小人物关乎电影的不解之缘,无论是老戏骨范伟,演技派张译,还是新人刘浩存,都精准地诠释了導演赋予这个故事的文化内核和美学情怀。为了贴合记录和反思的命题,演员呈现出一种自然克制的表演状态,以身体表演凝聚戏剧张力、塑造人物性格,通过身体运动、表情和姿态打造深远的美学意味。聚焦“身体表演”与影像叙事、表情达意、空间隐喻的内在关系,对打开另一视角研究张艺谋电影表演美学具有现实意义。

“动”之灵,身体运动的影像叙事

德勒兹认为“电影是通过躯体完成它同精神、思维的联姻”。身体是基于电影时空之中的,《一秒钟》演员通过一系列影像身体的运动,与画面、色彩、镜头运动等要素共同构建影片的叙事体系。

米兰·昆德拉说“奔跑能带来人类异常珍贵的‘缓慢感觉,速度是技术革命献给人类的一种迷醉的方式”。“奔跑”是张艺谋常用的身体表演元素,他为其赋予了区别于“罗拉快跑”西方审美趣味的身体意象,让奔跑超越单纯身体姿态,成为情节和情感外化的载体。张九声这个人物的出场极具传奇色彩—他在漫天狂沙中疾走着进入观众视野,步伐沉重踉跄,极端天气和竭力状态为他的身体运动增添了戏剧张力。他为谁而来,如此信念又为何,埋下观影伏笔,同时营造出人物企图从时代禁锢中挣脱的顽强生命力。随后其奔跑姿态发生变化,微曲的双腿、蹒跚急促的步态,让观众清楚地体察角色心理状态。张译通过身体的精准诠释,让角色的“逃犯”身份昭然若揭。刘闺女在结尾处的“奔跑”也颇具深意,她提着灯罩追赶押送队伍,当发现沙砾中胶片纸后,她不顾一切地狂奔,奔跑动机从告别变成归还。沙漠让她的奔跑更具视觉冲击和情感张力,蕴含了穿越时空流逝、时代荒芜的力量感,短短几十秒的奔跑仿佛跨越了历史,跑过了整个胶片时代。

“追逐”是被赋予了人物关系和特定目标的奔跑形态。张艺谋擅拍追逐,《我的父亲母亲》《红高粱》《山楂树》里的女性多为单方面追逐,追逐恋人、公义、命运,一系列热烈纯粹的追逐支撑起影片精神骨骼。而刘闺女的追逐不是单方面的,是导演为男女主角设定的非语言交流特殊形式。影片开头和结尾放弃了台词,让演员通过一系列身体运动实现角色交流和叙事,表现人物生存状态,构建影片的美学基因序列。一方面个体在追逐中表达强烈主体性,另一方面追逐双方通过身体交流形成对立关系,建立人物情感联系。影片中张九声和刘闺女间人物关系正是伴随追逐得以建立的。两人初相遇在夜晚,刘闺女怀揣胶片盒穿梭在田埂间,张九声紧追不舍,两人扭打着形成初始“战斗关系”。随后“追逐”场景转换成黑夜沙漠,更具压抑感,因运动而急促的呼吸声形成克制但强烈的身体交流,进一步激化冲突,推动情节发展。而公路中的“追逐”加入了东风卡车,使人物关系从“二元对立”发展到更丰富的层次。看不到尽头的公路,男女主角轮流被赶下车,交替成为追逐的主体,目标都是能坐上代表生存希望的卡车。随着环境愈加恶劣,身体表演也更加极致,追逐的节奏变缓,奔跑形态也濒临极限,龟裂的嘴唇、泛红的眼眶为身体表演赋予外在表达。张九声认知了刘闺女的生世,也埋下共情的种子,这场“追逐”事关生死,也紧系命运,蕴含诗意的宿命感。

“神”之韵,面部表情的表意独白

巴拉兹认为“电影特写的‘显微功能,能成就一种巧妙精细的微型诗学”。面部表情作为身体表演的微观元素,是演员重要的表意部件,反映人物内心状态和精神诉求。张艺谋善于捕捉演员面部的精细变化,用强烈风格的影像语汇,准确地描述身体知觉,常通过变焦、高速、微颤等摄影机运动停格到脸部,呈现面部整体状态和局部细节,以捕捉日常身体经验之外的影像感知,从而达到导演意图构建的或奇观、或写实、或诗意的深层意境。

眼睛是人类最生动的面部器官,在表演中被赋予重要的表意功能。张艺谋通过人物眼神精准细微的变化,传递演员气质,彰显影片审美情趣。几代“谋女郎”都深谙此道,九儿、菊豆、颂莲的眼神看似平静却内在激荡,面部的静和眼神的动形成反差,给观众以想象空间。章子怡饰演招娣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影片以她的眼睛为叙事视角,展开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故事。而刘浩存延续了张艺谋对女演员眼睛的审美偏好,既有纯净青涩,又有固执叛逆。刘闺女的眼睛是灰色时代的微光,她明亮倔强的眼神与面部的污秽形成强烈反差。沙漠告别的那场戏,镜头通过她的主观视点呈现押送队伍,队伍在沙丘上横向运动切换到面部特写,如泣如诉的眼神令人动容。观众“通过面部肌肉的细微活动看到即使是目光最敏锐的谈话对方也难以洞察的心灵最深处的东西” ,渐行渐远的队伍透过她的眼睛慢慢消失,充满宿命感的悲凉意味。

哭泣是眼睛作为身体表演载体的特定情绪,做减法不易,在强烈情感冲击下的压抑状态更难演绎。张译在《一秒钟》里的哭戏令人印象深刻,戏终人散后张九声一头扎在放映室的小窗口,长久的沉默,胶片机流淌声和他的背影形成强烈间离效果,随后缓慢地转过身泪流满面。那句“一秒钟,太短”带着时代的创伤像刀子般直扎内心。影片没有展现哭泣的过程,而是在背影镜头的长时间留白后,将情绪推到接近满溢,然后转到特写镜头,形成瞬间的情感爆发,渲染人物悲剧命运。

“形”之构,身体造型的空间隐喻

身体的空间性是身体在世界上的存在方式,在电影艺术中,身体表演与影像空间通过电影叙事相统一,影像空间被身体造型符号所印证,“影像的所有构成因素都聚合在身体之上,而身体是在空间中展开的,或者说是空间的衍生物” ,《一秒钟》的身体造型与电影空间共同构建影片的文化隐喻内核。

礼堂中两人被捆绑在一起的“背靠背”的造型让人记忆犹新,台上正在放映的是父女相认的情节,充满着红火年代的英雄情怀,而台下的是离散家庭中的两个孤独个体,被命运捆绑在一起,形成一种命运共同体的共情张力。两人的身体形成整体,礼堂空间的独立封锁,让身体的孤独感得以成立,而相互支撑的身体象征着彼此孤立世界中的温暖。此时身体造型与空间的限定,让演员呈现出可遇而不可求的自然状态,身体的“局限”与神情的“自由”形成反差,构成对那个年代的人性控诉,让观众看到被捆绑、隔离的身体下更深层的内心世界,形成个体命运与时代话语的碰撞撕裂,感受人物无法言说,却又已然言说的时代创伤。

身体对峙是人物在某一空间中特定关系的外在表达,放映室中范电影发现了逃犯身份,张九声既害怕被抓,又急切地想看电影,进而拔刀威胁,形成两人激烈的身体对峙关系,推动人物关系的进一步发展。沙漠中张九声拼命对抗抓捕队伍是影片结尾浓墨重彩的一场戏,这里的对峙是“个体身体”与“群体身体”的冲突,此时的张九声看电影的心愿已了,没有后顾之忧,而与刘闺女的邂逅唤醒了他内心的温情,两格胶片成为他与抓捕队毅然对抗的最后导火索。他奋力反抗,双方激烈的身体对抗在沙漠广袤空间中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镜头通过全景表现沙漠空间,切换至中近景表达人与人的内在关系。荒漠象征极致的“静”,是人们精神世界的荒芜的隐喻,身体冲突是无声但激烈的“动”,有一股与宿命较量的激昂,这一静一动之间,张九声完成了自己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人”的身份认知。这里的对抗关系体现在个体与群体、身体与空间之间,是逃犯对抗命运的反骨,抑或是张艺谋对那个隐忍年代的反骨,这是中国式的反骨。

身体运动、表情、姿态是非语言交流的载体,呈现出人与空间、历史的多维关系,也是电影艺术审美的源泉。“对于表演来讲,身体具有二重性,一方面身体是演员,是演员表演的基础和起点,是具有能动性的审美主体。另一方面身体是角色,是审美客体,是观众看到的人物形象” 。百年前的默片时代,身体表演作电影语汇的重要组成部分,至今仍有不可忽视的作用。《一秒钟》关注个体生命的存在和普世价值,在运用身体表演塑造人物、推进故事、表达意境等方面有许多值得借鉴之处。作为张艺谋回归初心之作,影片不仅是对胶片年代的致敬,也是对电影艺术本体的传承与探索之路的再次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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