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孩子的父母都会经历或长或短的迷失”

2021-04-29 13:19曹颖
南方周末 2021-04-29
关键词:课外家庭家长

南方周末记者 曹颖

南俪的女儿夏欢欢得了歌唱比赛冠军后,外公南建龙十分开心,让孙女在全家面前表演一曲。图为《小舍得》剧照。     资料图

南俪和夏君山最初希望女儿夏欢欢快乐成长,但成绩倒数的夏欢欢最终也卷入了“课外补习大军”。图为《小舍得》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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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生步入三十多岁,回望有顺利也有不顺利的时候,但并不是哪一个阶段的成绩好或者不好就会对后面的人生产生什么颠覆性的影响。把眼光拉得长远一点,看待很多问题就没有那么焦急了。”

80后妈妈周艺飞第一次担任教育题材影视作品的编剧,2021年4月11日电视剧《小舍得》开播后,她每天都在豆瓣、微博等平台和视频网站上看观众的评论与弹幕。

周艺飞有两个孩子,老大已经历过小学升初中——《小舍得》讲述的正是“小升初”阶段的中国家庭故事。看原著小说的时候,周艺飞被书中所呈现的家长为了孩子的教育想尽办法、孩子被动卷入其中的故事所触动。

《小舍得》改编自鲁引弓创作的“中国教育四重奏”之一,也是柠萌影业出品的中国教育“小”系列的第三部,有电视剧《小别离》和《小欢喜》在前,接到《小舍得》之初,周艺飞压力有点大。项目初期,她做了许多采访,了解当下的家长、学生、老师和学校的情况,甚至“潜伏”进了“鸡娃群”。

原著以南俪和田雨岚所在的两个家庭为核心,南俪和田雨岚既是大学同学又是报社同事,两位好友暗地里总是为了孩子和家庭暗暗较劲,重点聚焦于教育成长问题,父母们为了孩子的升学问题卷入“课外补习大战”。

如何将原著、前期调研和自身经历融合在一起,是周艺飞改编过程中面临的主要难题。电视剧对原著中的人物关系、故事背景、人物身份都进行了一定程度的修改与调整,最终将所有矛盾聚焦于一个大家庭中展开。

南俪和田雨岚成为继姐妹,南俪的父亲南建龙是田雨岚的继父,而田雨岚的母亲则被认为是破坏南俪父母婚姻的第三者。人物关系的改变是周艺飞和柠萌影业剧本中心团队的共同决定,为了聚焦戏剧冲突,加强两个家庭之间的勾连与影响,“有了这种基于血缘和亲情之间的关系,说血缘也没有血缘,说亲情也有点亲情,整个人物关系一下就紧了,剧的驱动力就有了。”周艺飞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编剧周艺飞想要在剧中讨论的依旧是父母对孩子的爱,“不管是南俪家还是田雨岚家,甚至包括米桃家,所有父母的主旨都是爱孩子,从出发点来说是没有什么争议的,但是他们都会经历阶段性的、或长或短的迷失。”

“成为城里人,可就指靠你了”

周艺飞的老家在农村地区。1990年代,那里能从初中升入高中读书的学生只有一小部分,能考入城里重点高中的更是少数。周艺飞最大的感受是,那时候在自己老家能考上大学的学生很少,很多同学初中毕业后就去打工了,不像现在在上海,身边的人都是本科毕业乃至出身名牌高校。“那时候家长的心态都是顺其自然,现在一线城市的家庭谁能接受自己的孩子初中毕业就去打工呢?”周艺飞说。

周艺飞第一次进城是在她考上城里重点高中后。那时候,她总是搞不清红绿灯的规则,红灯停,绿灯行,站在十字路口的周艺飞有些懵:绿灯行到底是车行还是人行。她不好意思问别人,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观察着路人怎么过马路。有高中同学看了《小舍得》后来问她:“米桃是不是你自己?”

米桃是剧中从农村到城市读书的小女孩。“我和她心意相通,一个农村孩子到了城里,你面对身边同学会感受到巨大的经济落差,也会看到自己父母和别人父母之间的种种落差,一个青春期的小女孩有很敏感的心思,我是完全能共情的。”周艺飞说。

从周艺飞就读的初中考入重点高中的学生每年不到十个,这些人原本都是班上的尖子生,但进入重点高中后,尖子生身边都是尖子生。周艺飞就读于重点高中里的重点班,考试时在五十多人的班级里排名落到了后面,周艺飞坦言心里有落差。从小学到初中,教师子女的身份或多或少让她受到一些关照,如今陌生的环境里没有人会关照自己,自己的穿着、口音乃至方方面面都和城市本地同学有差异,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周艺飞第一次感知到人间冷暖。

在剧中,米桃感受到的落差更大。她第一次走进同班同学夏欢欢家里,环视着宽敞明亮的屋子,站在摆满娃娃的玻璃柜前,这和她生活的弄堂里的小房子完全是两个世界。夏欢欢想去的童话餐厅人均消费398元,是米桃母亲辛苦一天的收入;夏欢欢每年都买新裙子,米桃要考虑今年的衣服明年能不能再穿下。再后来,米桃再也不愿意去夏欢欢家,每天都找借口回自己家。

米桃随父母来到大城市读书,父亲开一家小小的水果店,母亲给南俪和田雨岚家做钟点工。家境虽然贫寒,但温馨的氛围最初常常笼罩着三口之家,米桃在城市孩子中总能考取第一名,这让父母很骄傲。但米桃的英语和语文短板慢慢暴露,为了让孩子不落人后,父母也为她报名了“天价补习班”,几千上万元的补习费用对南俪和田雨岚这样的家庭是小事,但却是米桃父母卖几千个水果、做几百个小时钟点工才挣得的钱。米桃父母对她说:“爸妈为你花多少钱都愿意”,因为“咱这儿跳农门,成为城里人,可就指靠你了”。

剧中米桃一家的结局尚未呈现,但原著已经给出了一个悲剧结局——这个常常孤零零地刷着碗、独自抱着一只流浪猫的小女孩因为学习压力过大,得了抑郁症,被送回老家休养。

“妈妈爱的是考满分的我”

农村孩子米桃背负着“跳农门”的压力,城市孩子颜子悠也背负着成为“人上人”的期许,颜子悠的压力源头是母亲田雨岚。

田雨岚教育儿子颜子悠的方式让人窒息。在颜子悠的生活中,除了上五花八门的课外辅导班,此外的所有事物在田雨岚看来都是对时间和生命的浪费,哪怕颜子悠渴望有一点点时间踢球、研究昆虫,她都不予理会。田雨岚唯一要完成的就是让颜子悠考出好成绩,上到好学校。

儿子颜子悠在学校考试中数学成绩“只”排名第四,田雨岚小心眼地认为是数学老师钟益从中作梗,将课堂上的知识留到课外辅导班讲,她的一封举报信让钟益离开了学校。

儿子颜子悠与奥数金牌班失之交臂,田雨岚动了用钱买名额的念头,得知米桃进入金牌班后,她拿出昂贵的衣服要送给米桃母亲,又提出这个月可以额外补贴五千元,被米桃母亲以“父母再不中用也不想拖孩子后腿”为由婉拒。田雨岚转身变了一副脸,以米桃母亲这个月请假一天为由要扣她工资。

田雨岚“疯狂”的教育观念其来有自。这是周艺飞在《小舍得》的剧本改编中想实现的——为人物的心理动机寻找源头与来处,“给了她水面以下的那部分冰山,人物就立起来了”。田雨岚出身普通,母亲被人误解为南建龙和南俪母亲之间的第三者,这也成为她的心结,她在南俪面前、在公公婆婆家中都抬不起头,得不到足够的尊重,丈夫又是个指望不上的“啃老族”,她的期望全部寄托在儿子颜子悠身上,他是她的面子。

第一集中家庭聚餐的热闹时刻,外公南建龙正开心地听孙女夏欢欢唱歌,田雨岚不服气,推搡着让儿子颜子悠表演背诵圆周率,还时不时暗讽南俪的女儿夏欢欢成绩不如自己的儿子,让这个气氛本就尴尬的重组家庭雪上加霜。

不堪重负的颜子悠终于崩溃了。在一场奥数竞赛中,考场上的他面对着试卷,产生了幻觉——母亲田雨岚永无休止地唠叨着拿奖,一个小男孩喊他去操场上踢球。最后,颜子悠撕毁了试卷,推倒课桌,跑出了考场。

在一次学校组织的对话活动中,颜子悠曾当着同学和家长的面说:“我妈妈爱的不是我,而是考满分的我。”这样直击灵魂的发言震惊了田雨岚,周艺飞想引起观众的反思:“我们肯定不希望家长玩命地操练孩子,我们希望家长回想一下爱孩子的初心。最初我们对孩子的爱是没有条件的。”

“我们都在向田雨岚靠拢”

在《小舍得》中,周艺飞最能产生共鸣的家庭是南俪夏君山一家,他们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鸡娃”父母,最开始主张温和教育,不以追求成绩为目的,而以快乐成长为初衷。

但这样的家庭也一步步被卷入教育资源争夺战,课外辅导班一个接一个给孩子安排起来。周艺飞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身边许多朋友其实更接近南俪家庭的状态:“多数人并不像田雨岚那样目标明确,他们主观上不想让孩子这么辛苦,但慢慢地身不由己。”

一名上海观众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虽然我们讨厌田雨岚,但都在向田雨岚靠拢。现在逼孩子我也心疼,但更怕不逼她,她以后怪我。我也想让她有快乐的童年,周围人都‘鸡,不‘鸡她的话连平均都达不到,到时候她自己也会自卑。”她的孩子今年两岁,明年读幼儿园,她已经决定以后要让孩子学奥数和编程。

在家庭中,周艺飞的丈夫负责孩子教育,她笑言这让自己压力小了许多,大孩子从小学三年级开始上课外辅导班和兴趣班,先后有奥数、英语、围棋、小提琴、游泳等课程,还参加过少年宫的影视社团。“我们没有太逼他,孩子虽然学小提琴,但也没有让他考级。”

周艺飞听过两堂奥数课,向机构老师表达了对孩子消化知识困难的担心,老师的态度是:不行就换班。班没换,周艺飞换了一家机构,但奥数不能停。周艺飞提及,奥数和《小舍得》剧中呈现的一样,仍是择校的重要评判因素。

第二个孩子没出生前,周艺飞和丈夫在上海购房时没有考虑学区房,以改善居住质量为主,当时大孩子入读的是家附近的对口学校,在周艺飞看来也挺好的。二娃出生后,前后相隔七年,周艺飞已经明显感觉到——家长们正在变得越来越焦虑。“老大幼升小的时候还不存在挤破头进名校的情况,到了老二读书这会儿,考虑学区房已经成为共识。有人从孩子托儿所升幼儿园时就开始有针对性地选择。很震惊。”

等二娃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周艺飞称自己家幸运地报名了一所顶级公立幼儿园,但需要参加面试,一间教室面试孩子,一间教室面试家长。结果出来后,没面上,周艺飞不清楚是自己表现得不好,还是孩子表现得不好,她有些无奈:“‘教育军备竞赛一步又一步提前,家长一年比一年辛苦,小孩也一年比一年辛苦。”

《小舍得》聚焦教育,但对周艺飞而言,回归现实,孩子教育只是家庭生活的一部分,她还有事业、夫妻关系、照顾老人等方方面面要兼顾,相对来说教育的压力和影响会分散,但比剧中更残酷的事情也在现实中上演:“有孩子跳楼的,我就想不通,父母得把孩子逼成什么样,那么小的孩子才会跳楼。”

周艺飞的父亲是老师,她从小学到初中都和父亲在一所学校,外人常以为老师家的孩子课后还可以“开小灶”补课,但在周艺飞家里不存在这种情况。父亲连周艺飞的作业都不检查,他秉持的理念是:课内该讲的内容都讲了,课外再补课加餐,那么上课就不会好好听课,如同零食吃多了,就不好好吃正餐了。周艺飞认为父亲的理念至今适用,在她眼里,父亲是个挺懂教育的老师,也不太干涉她的学习和生活。

“我的人生步入三十多岁,回望有顺利也有不顺利的时候,但并不是哪一个阶段的成绩好或者不好就会对后面的人生产生什么颠覆性的影响。把眼光拉得长远一点,看待很多问题就没有那么焦急了。”周艺飞说,“我相信小孩子的人生是很长的。我和孩子们的相处方式就是,我在职业中尽心尽力,给他们潜移默化的引领。与其逼他催他,还不如家长先做好自己,再去要求孩子做最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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