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合

2021-04-29 10:07杨献平
文学港 2021年3期

作者简介:杨献平,河北沙河人,1973年生。作品见于《天涯》、《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大家》、《北京文学》、《山花》、《诗刊》等刊。曾获全国第三届冰心散文奖单篇作品奖、首届三毛散文奖10万大奖、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数十项。已出版的主要作品有长篇文本《梦想的边疆——隋唐五代丝绸之路》,长篇小说《匈奴帝国》,散文集《沙漠之书》、《沙漠里的细水微光》、《生死故乡》《作为故乡的南太行》《历史的乡愁》《自然村列记》《河西走廊北151公里》,以及诗集《命中》等。居成都。中国作协会员。现任职于四川省作协《四川文学》编辑部。

那台车狂放飞驰,崭新、招展,不可一世。因为向下,南太行山区乡村的道路本来就很陡,车子速度又快,引擎和车身发出哄哄的、哐当哐当的响声。车主叫张力本,是我穷哥们张力常的亲哥哥。车上,除了张力本之外,还有他老婆史秀花,以及他的小舅子史秀林。张力本他们开车,由三公里之外的自家院子出发,具体去啥地方做啥事情不清楚。到庙坪桥——人都知道,这是一架修筑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的石拱桥,横跨左山和右山,也叫阳山和阴山,深有30米的峡谷之上,使得天堑成为坦途很多年。

在村人记忆中,这座桥从诞生到公元2019年,只发生过两起事故,其中一起,是当年修桥施工时候,一个外村来的参加修路的中年人,不小心从架子上摔了下去,整个身体落在堆满各种石头的桥底下,当场没了性命。再后来,就是张力本和史秀花、史秀林三人的这一次。可堪庆幸的是,张力本和他老婆史秀花、小舅子史秀林福大命大,虽然农用车从庙坪桥一侧的高坡上翻了下去,但多亏了那一棵年过百岁的老柿子树,以粗壯的身躯。繁茂的枝杈,将农用车和张力本三人硬生生地截留在了半坡上。

不到十分钟,满莲花谷,乃至河北沙河、邢台、武安和山西左权、和顺等局部相连的南太行乡村人,就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当日下午,从邢台市第一人民医院传来消息说,三人虽有局部骨折、头脑轻伤等厄难外,性命无虞,才又将嘴唇无声合拢。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的南太行乡村,这是一个被大山封挡的中国北方的小村落。那时候,我刚高考失利,从学校滚蛋回家继续在做农民和农民工之间徘徊。在大时代当中,一个人充其量算是其中的一粒粉末,除非具备强大的社会影响力或可以支撑自己在社会上有一点“知名度”,方才可以很好地“响应”与“跟得上潮流”,去做一些很快见效,并且瞬间可以鹤立鸡群、傲视邻里的事情,诸如合伙承包煤矿、铁矿,还有遍布山河的砖厂与选矿厂等等。赤贫和暴富只有一步之遥。但对于我这样的农民子弟,学习成绩不行却又想叱咤风云的人来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句话好像专为我等量身打造。

即使在最贫困的乡村,我们家和我的一切还是等而下之的。老人们说,再穷的地方也有富人,再富的地方也有穷人。这是一个辩证的真理。也说明,人生来就是有阶级的,不平等构成了人类的基本矛盾与层次。爷爷不仅是贫农,中年还眼睛出了问题,不久,完全失明。在夫贵妻荣的传统和现实氛围中,爷爷如此,奶奶自然好不到哪里去。父亲是他们夫妻俩的独子,没有读过书。南太行乡村一带有民谚说:“人的命,天注定,强巴争,不顶用。”这种宿命如影随形,构成了中国农民数千年以来的一种本分的命运观和人生观。

很早我就知道,出身和环境,一边是原生的(可能还有所谓的天命),一边是限制和被限制的。这两个因素,注定了我只能在草木与尘埃的乡间,空怀一腔梦想,晚上躺在老鼠横行的房间,对着也于黑暗中沉默的屋梁,在自己脑袋的疆场里,毫无顾忌地畅想如何“一夜暴富”、天上掉馅饼之后,自己如何在总是不拿正眼看我的乡亲们面前吆五喝六、衣锦还乡或者趾高气扬。

可现实是残酷的。那时候,同学们中的官宦子弟尽管学习成绩不好,也没有考上任何大学,但工作是没有问题的。其中一个同学,叫刘志宝,不仅家境殷实,还有直系亲戚在政府任职,但他从不嫌弃我出身卑微。

人是感恩的动物。可我没有想到的是,高中毕业还不到一年,刘志宝就去乡政府上班了。这凭空而来的鸿沟虽然没有挡住我和他的情义,可身有公职的人,毕竟是威武的。一介草民,总是自卑莫名。

在乡村的苦闷光阴,安闲又异常受折磨。刘志宝参加了工作,肯定不会天天和我搅和在一起。为此,我母亲也警示过我说:人家已经是公家人了,你一个农民,还穷得地缝都钻不进去,没事儿就不要去打搅人家志宝了。是的,在父母这代乡村人眼里,凡是公家的、吃商品粮的,所做的就一定是正事。其他的,都算不上。这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唯有“公器”才是正当的思维和权力观,令人无可奈何。

但我不能不说母亲所言甚是。

人不仅群居,还要互助、沟通,相互激励与安慰。在乡村那种崇尚原始暴力,只向强于自己的权势与资本、资源低头的强大传统当中,我只能和比自己更为卑贱的人来往,互为好友了。其中一个,名叫张力常。年龄长我七八岁,辈分与我父亲相同。我应当叫他叔叔,当然不是本家的。这一种称谓,只不过是乡间人无血缘关系者相互间的尊称而已。另一个叫张必成,年长我一岁或者两岁。这两人的共同点在于,他们俩同村同族,辈分相等。家境也颇为雷同。

南太行大小村庄,大都是分散着的,通常一个姓氏者占据一个山坳,最多的也就是五十多户、一百多口人。即使在民间,人的被领袖和统辖的意识也非常自觉。张力常和张必成所在的村子,是大队部、学校、小卖店所在地,自然而然就是我们这里的“小中心”或者“小京都”。

起先,刘志宝的家在另一个村子,他父亲做了地方领导以后,第一个打破南太行山区乡村一姓一村的传统格局,把自己的房子盖在了张姓的村子里。当时非常轰动,周边村子的人都说,这是五百年来头一次。志宝的父亲是当地政府一把手,虽然只统辖了一个小小的乡域,那可也是人上之人。志宝家的新房子位于公路边,崭新而又气派。不过,有人私下里说,那地方风水不好,一条路从门前过,到房屋西侧绕了一个急弯,又从背后盘旋而过一道山岭。起初,人说那地方是一个太阳窝儿,早上第一个亮的是他们家,下午最后一个暗淡的也是他们家。还有好事的阴阳者说,这是一个风水宝地,这叫丹凤朝阳、东通西达,日暖月明等等。人皆点头。因为,那时候的志宝父亲如日中天,在整个乡域,说一不二。如我父亲所说,人啊,一旦当了官,世间的啥事儿都不用自己亲自动手了。

高考之后的大半年时间内,志宝和我一样赋闲在家。我父母整天愁眉苦脸,见到有点门路的人就低声问:“能给俺老大找个活儿干吗?”所谓的老大,就是我,因为第一个出生,老大的名头想甩都甩不掉,下面还有一个弟弟。我这老大就顺理成章,当仁不让了。遇到人品不错的,或者会说话和会做人的,人家会冲我父母笑笑,说:“行啊,有机会就找人捎信给你们啊!”这是最好的,但基本上都是假话。别说没有,即使有,没有直接的利益关系,给你找活干,挣钱,这等好事,凭啥给你这个不相干的人?那些性格急躁、为人嚣张的,直接回复一句:“凭啥啊你!”我的父母的脸本来就黑,一脸红,更黑。黑得让旁边的我咬牙切齿,又不敢在人前出更大的丑。

这就是人心,彼时代和此时代,王朝和民国,世界和世界上任何的一个角落,只要有人群,大抵都是这样的,绝不是哪一国哪一地域独有的现象。文明一方面教给我了人类节制、戒律与明智、和善,也教给人类彻底的虚伪与明确的趋利避害。从这个层面说,宗教的产生正是对人性恶乃至人世所实施的一种无为而治式的疗治与拯救。然而,志宝不嫌弃我,每个晚上,他都喊我去他那里。那时候,他一直在家务农的母亲开了一家小卖部。志宝暂时没事做,他母亲就把小卖部交给他来打理。那时候,因为普遍穷的缘故,盗贼非常多。小卖部虽然没有多少现金,但多少也有一些值钱的货物。为安全起见,志宝晚上就睡在小卖部里,算是看护。两个十七岁的小伙子,日夜厮混的过程大致如此:一是讨论爱和人生。关于爱情的朦胧,还有可得不可得,爱和不爱,真的还是假的。当然,最大的问题是双方的家庭条件。龙凤配、骡马配,王八对乌龟,凡是都讲究一个门当户对,你看我一丈,我望你八尺,如此的话,才可以使得这种恋爱十拿九稳,百发百中。二是自己的人生为什么如此不理想,人家的命运怎么就“天命神授”?特别是我,不用提别人,刘志宝生来就衣食无忧,前途光明;我从一生下来,就面临着诸多的困苦、不安和迷茫慌乱。

有几次,刘志宝站在我家前面的山岭上扯着“龙”嗓子喊我贱名。那时候,我正放下从田里扛回来的百斤玉米,瘫坐在地上呼喘粗气,还没工夫聆听口鼻之外的任何声音,我母亲听到之后,站在黄昏的院子边上,头顶秋天的梧桐树,替我应了声。

“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这句民谚也是包含了深刻的历史经验与世道人心的。我母亲之所以也看重,并且无条件地尊重刘志宝,真正起作用的并非志宝,而是志宝背后的父母。其实也不是他们的父母本人,而是他父亲在我们小小乡域里,高于全乡百分之九十九人的影响与资源整合能力。当然,我不能说自己的母亲如何势利,但我深刻地理解生活之于我们一家乃至更多如我家一样的人的矛盾心理。正如《道德经》说的那样:“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刑也,高下之相盈也,音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随,恒也。”

世间万物都是相对的,有无、难易、长短、高下,也都有其根源性甚至宿命的色彩。只有富人没有穷人,富人、穷人都会不成立……如此等等。因此,多年之后,尤其是自己也在这看起来简单如一、统统不过如此,但又繁复、深奥、曲折、凶险的人世间生活到现在,愈加能够理解父母,理解所有人在庞杂而艰巨的生活当中所作出的种种意外之态,诸如不自觉的丑陋、恶、不堪、虚伪奸狡等等。

满大街的声响,那时候,费翔、崔健有点过气,张雨生、齐秦正在流行。《我的未来不是梦》是我最喜欢的励志歌曲之一,《北方的狼》《大约在冬季》前者令人心生苍凉,后者又对不可知的爱情充满莫名的鼓噪式的向往。还有几个唱民歌的。整个小城市,就要被这些声音挤炸了。录像厅里的三级片、武侠片、港台警匪片搞得大街发烫,还不住发抖。我跟在见多识广的刘志宝后面,眼睛被五颜六色的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搞得金星乱冒,始终无法聚焦。

这只是北方的一座小城市——沙河,垃圾、灰尘与路边小摊共舞长街,噪音与吵骂之声和汽车鸣笛同天地哄传。刘志宝轻车熟路地带我采购了商品,放在回村子的班车上,又顶着明亮的夜幕,穿过成串的华灯,没入灯红酒绿的城市黑夜。“餃子就酒,越吃越有。”这是至今流传于北方的一句经典商业台词。那一晚,我第一次喝到了马尿味道的啤酒。第一口猛然喷出来之后,刘志宝哈哈大笑,说,这好喝呢!外国人、北京人都喝这个!不辣口,像水又不像水!我说,这个口味,大致是外国老毛子喜欢的,咱中国人,还是白酒,最多整点葡萄酒。刘志宝端起杯子,说:“喝,一口干了。”然后看着我说:“咱能不能不要那么土好不好?尽管生在山里,可谁说山里人就差,就狗屁不如,低人一等呢?!”

志宝的话很不错,关键他有资格这样说。

过了春节,刘志宝忽然就到了乡政府。我还是一文不名,做生意赔钱,谈恋爱被人在大街上强行拦住臭骂:“你杨献平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凭啥追求俺闺女、俺妹妹唻?”至此我才深刻懂得:一个人不在于你遭受了多少屈辱,而在于你把任何人,任何事情都理想化或者样板化。是的,在那个年代,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对于爱情、婚姻,甚至家国等等,心里都有一套风格鲜明的模板,即爱情不是像七仙女和董永,就是许仙和白蛇,再不行,就是聂小倩、婴宁等等了;对于婚姻,梁祝是最好的参照,而且,我坚信,每一个女子都爱情至上,且愿意反抗旧礼教、烂传统的。而事实总是对我等这样的穷小子当头棒喝还不算,还要迎面扇几个铁巴掌。虽没有满脸淌着血寻死觅活,但没脸见人犹如刮骨钢刀。

与此同时,我和张力常和张必成立马勾搭成友、沆瀣一气。所幸的是,张力常和张必成的声名,特别是在我们南太行乡村的个人境遇,比我还糟糕。

多年前,张力常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小伙子,虽没上过学,但脑袋不笨,人样还可以,个子高高的,力气大大的,当苦工、种庄稼一点没问题。可是,十五岁那年秋天,张力常和张必成所在的村子连续发生了几桩失窃案。因为人人都穷,丢的东西当然也不值钱。但越是穷就越在乎,一分钱能看成大碾盘。

某日早晨,一个中年妇女刚趁着新鲜的太阳倒掉了尿盆,就去释放还在黑暗窝里的公鸡母鸡。鸡们欢呼雀跃,一个个步出自己的豪华宫殿,站在空地上使劲抖羽毛,然后扯开嗓子喔喔叫。就在此时,中年妇女忽然瞪大眼睛,原地愣怔了一会儿。忽然,飞快地蹲下肥硕的腰身,先是朝黑乎乎的鸡窝里张望,然后又伸出一只大胳膊,在鸡屎味道还很清新的鸡窝里胡乱扫荡了一阵子,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随后,边哭边扯着嗓子骂说:“哪个狗日的驴操的马下的猪养的把俺大公鸡偷了啊!”

再某个中午,一个老汉午觉醒来,找镰刀不见;又一个傍晚,一个老太婆发现自己压在炕席底下的几十块钱不见了……如此之后,张力常就成了“三只手”“贼东西”,而且名声越来越大,响彻云霄。再多年,我与张必成、张力常先后成为秋风送流水一般的穷哥们时候,他已经三十四五岁了。那个时代的南太行乡村,流行十七、八岁结婚,十九、二十岁当爹当娘。就此,乡里人说得好:“早结婚早安心,早生孩子早享福!”

与张力常相反,虽然同在一个村,还是同辈分,张必成不仅读到初中一年级,算是有点文化知识,而且还有过辉煌的青春往事,尽管短暂,但在那两年之内,也是街谈巷议,好评如潮,羡煞我等的。张必成个子不高,肤色白皙,方脸不大,小眼睛有神。幼年时候,我和他是天敌。月明星稀的晚上,两个村子的男孩便都在双方大哥的带领下,啸聚在两村之间的山岗上,以土坷垃、荆条、干木棍子为武器,展开激烈的战斗。有一次,我和张必成在放学路上狭路相逢勇者胜。我率先抽了一根新鲜的嫩枝条,长有两米的样子,朝着张必成兜头抽去。张必成躲闪不及,哎呀一声,脸上和背上就隆起了两道血印儿。这次战斗胜利之后,我以腿长的优势,迅速退回本村,张必成以挨打者的角色,在两个村子之间心有不甘地流窜了数日。

再然后,张必成从学校消失,我也从本村没有窗户的学校转移到了邻村窗明几净的中学教室。再再然后,我和张必成从场域上分道扬镳了。从初中到高中六年时间,我浑然忘了世界上还有张必成这个人存在。直到不可饶恕地名落孙山,在乡间灰头土脸不算,还臭名昭著之时,才又和张必成一见如故,并且与他一起,迅速成为二流子,游手好闲,被乡亲们当成了反面教材。

这么说吧,上世纪九十年初期,某年夏天一个落日暴烈的傍晚,一个身穿旧军装的青年人从村子出来,沿着马路,路过刘志宝家,再抄近路上了一面斜坡,然后消失在另一个自然村里。晚上十点时候,张必成正在他老爹留下的供销社代销店里噼里啪啦打算盘,总结一天的收支。那个穿旧军装的青年人一脚跨进门槛,大声说:“必成,关门,回家,爹有话给你说!”

这个代销店,是计划经济年代的产物,改革开放之后,原售货员,即张必成的老爹就把它接了下来,当然,也是交了承包费的。爹老了,张必成又很精明,在家排行老小,不久就子承父业。起初,张必成把代销店做得很好,又赚了一些钱。父亲很快就把生意交给张必成打理。几个月后,村人交口称赞,说张必成算账一口清,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地响,不仅快和好看,还一分一厘不差,不管多少人同时买东西算账,他都一脸笑容,婶子大娘叔叔大爷嫂子哥哥等喊得水花四溅。于是乎,我的一个女同学的父母看了看同样辍学在家的自己的乖女儿,计上心来,托人就把闺女许配给了张必成。这件事,也像是插了翅膀,他爹还没有给他谈完话,消息就顺着秋天奔袭的大风,灌进了南太行乡村方圆十里众乡親耳朵里。

需要说的是,那个穿旧军装的青年人,是张必成的三哥,而且是亲的,他那时候当兵刚退伍回来。当过兵的人,大致都是人退心不退,而抚慰他们情感的,还是旧军装。

两年之后,和我坐在了电炉子烘烤的房间,张必成抽着香烟,眯着眼睛,用一副哀伤而又幸福的口吻,向我描绘了那一晚的具体场景。当晚,张必成跟着三哥,下了马路,沿着村子陡峭的街道,回到他父母所在的黑房间。刚刚失去老伴的爹坐在被岁月磨得溜光的炕沿上,抽着劣质香烟。张必成一进门,爹使劲咳嗽了几声,然后清了清嗓子,对张必成说:“必成,家里你最小,你娘活着的时候,最疼你,她快死的时候,还是放心不下你。给我说‘睁眼看着咱必成成家了,也就没啥放不下的了!现在好了,你小子靠自己不仅把代销店生意搞得好,媳妇也被人家送货上门,而且,还是家境比较好的,在咱这一片数得上的人家。下一个清明,你要去坟上,给你娘说说这事儿。”

复述爹的这些话的时候,张必成一脸沉重。我也抽着烟,小眼睛不时被烟雾呛得狠狠眨几下。张必成又续上一根香烟,又慢慢说:“老丈人老岳母挺好,做了啥好吃的,就让小舅子给我送过来,有几次,她亲自送到代销店来的。”我知道张必成所说的“她”是谁,而且影像很清晰。她叫朱巧玲,我小学到初中的同学。可惜,上到初二,她就再也没读书了。有几次在马路上见到,开始不敢认,因为女大十八变,一年不见,就会天翻地覆,彻底换了模样。十七岁的朱巧玲微胖,但个头也高,看起来很匀称,也是一张白白的方脸,美中不足的是,脸上有很多的雀斑,像一群幼蝇,眼眶和鼻梁周边都是。胸部高高的,走起路上微微颤动,看得让人脸红耳赤。

某天深夜,北风吹得天地寒彻,村野寂静。后半夜,忽然腾起一片明亮,那明亮的光焰激烈地跳跃着。火势冲天,不一会儿,把附近睡觉的人们烧醒了。户主张力本还没有起身,他老婆史秀花一个咕噜,一个翻身,就蹦到了地上,迅速奔到门口,伸出爪子,一把拉开门栓,就要冲出去的时候,张力本大喝一声:“要出去卖肉嘛?”史秀花一个愣怔,外面冷风吹来,方才意识到自己一丝不挂。

那是一座老房子,原是史秀花大姐家的。大姐修了新房子,搬走之后,史秀花和张力本就利用了起来。这房子虽然老,但在马路边上,有开小卖店的便利,于是乎,张力本就和老婆到市里批发了一些东西,用几块木板做货架,做起小本生意。那时候,张力本他们还买不起农用车,每次进货,都是乘坐班车来回。

扑灭了火,史秀花坐在被烧得比黑夜还黑、余烬还在暗中蓬勃的老房子一侧,放声嚎啕,指天骂地,把纵火者诅咒得出门立马车撞死,吃饭被毒死,喝水噎死,生小孩没屁眼,生闺女是二椅子(民间意为阴阳同体的人)。正在哭着,史秀花爹娘和兄弟史秀林都来了,帮忙浇灭最后的火种之后,让史秀花和张力本先回家再说。当然,这一家人一夜没睡,几张嘴巴搅来搅去,最终把最大的嫌疑犯锁定为张力常。

消息传出来之后,我完全懵了,第一个感觉是,纵火者不可能是张力常。因为,张力常和张力本是亲兄弟,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怎么会烧掉自己亲哥哥好嫂子的房子和价值几千块的小卖部呢。可是,张力本也说就是张力常这个狗日的没错!他老婆史秀花咬着牙齿,眼冒蓝火地骂说:“除了这个狗日的驴下的,该村里没人敢。就是这个狗日的,一定都不差!”

丈人丈母娘追究谣言,当然是好事。他们追究,说明还在乎张必成。要是不管不问,那就坏了。几乎与此同时,村中有人说:“张必成以前好,朱巧玲父母把自己闺女贴给他,那是抢好人家。现在,张必成不仅没了爹,自己又欠的一屁股两窟窿。十万块,一辈子能不能还清,都是问题。谁愿意自己闺女跳火坑啊。我看啊,张必成和朱巧玲俩人的事儿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会泡汤。”

关于这些话,张必成也有耳闻。也从小舅子对他的态度上,似乎捕捉到了端倪。可一看丈人丈母娘这样追究这件事,悬着的心又落了下来。一个人闷闷地回去,张必成心里有了一个重大决定。

趁着月明星稀,张必成轻手轻脚地去到丈人家,敲开了朱巧玲的闺房之门。后来的内容大致是,朱巧玲肯定明确反对,可张必成不屈不挠,实现了两个人的第一次亲密合作。尽管他把生米做成了熟饭,但最终,朱巧玲还是在媒妁之言和父母之命的双重威力下,于一年后的冬天某日,成为了另一个男人的妻子。对张必成来说,尤其残酷的是,朱巧玲的婚车就是从他门上路过的。

路过的时候,还有一堆孩子在看热闹,鞭炮和锣鼓之声,吵得地皮为之微微颤动。

夏天的一个傍晚,我从市区回来,快到家时候,遇到一台小车,飞扬跋扈地从岔路口横冲而来,我从班车窗户瞥了一眼,不料想,却看到了刘志宝。嚯,这家伙,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叼着一根香烟,一只胳膊搭在车窗上。好神气啊!班车行到乡政府,我看到一个饭店门前的轿车仿佛就是刘志宝乘坐的那辆。好,老哥们,下车去看看他。

菜肴还没上来,但酒水已经倒上了。我站在包厢门口,怯怯地喊了一声志宝。志宝正在高谈阔论,看到我,站起身来,满脸惊奇地说:“咳,哥们,你咋突然冒出了呢?”我腼腆地笑了笑。志宝一边说,一边拉我坐在他旁边,然后对其他几个同事介绍说:“这是我从小到大的同学,铁杆哥们儿杨献平。”其他几个和志宝年纪相仿的人一听,立马满脸堆笑说:“既然是你同学,又是铁哥们,那就是我们几个哥们兄弟!”

这场酒喝得我整个人红了白了好几天,才恢复正常。尽管身体很难受,但想起志宝对我的态度一如既往,还是那么亲切与没架子,我就觉得特别值得。可是,我也知道,不能一再去打搅志宝,毕竟人家有公职,做的事情也都是关系到国家安危与人民福祉的,我一个二流子,能有这样的一个同学,已经是天大的荣耀了。往后的日子,我不是在砖厂填泥搬砖,就是在团球厂和选矿厂打工。本来人瘦弱,没有缚鸡之力,但为了挣钱,也得拼尽吃奶力气抡铁锤掺铁粉。

体力是穷人最后的,保证活下去的独门绝技,也是艰难困苦时候的致胜法宝。在极度的体力劳动当中,人最想的一件事,就是吃饭睡觉。就这样,不知不觉地,一年时间马上就要过完了。冬天回家,刚把挣的几千块给了母亲。母亲皱纹的脸上,有了一丝稀罕的笑意。捏了捏那一沓纸币,又抽出一张,一边给我一边说:“志宝马上结婚了,他是你最好的同学,别人随礼五十块,你给一百块。人家志宝爹是乡里的领导,志宝现在又是公家人,以后说不定能帮上咱。”

其实,结婚的前一个月,志宝专门来我家里说:“我要结婚了,这是一辈子大事,从学校到现在,咱俩最好,别人去不去不要紧,你无论如何也要去。”我一听这话,立马心潮澎湃,站起身来,响亮地说:“志宝,你的大喜事,我无论如何也要去祝福的。”志宝笑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啥东西都不重要,人心好,情义真,就是无价宝。”

志宝的婚礼选择在腊月初五,阴阳者说,这是一个黄道吉日。我一大早醒来,烧了一盆子热水,关起门,洗了一个澡,换上一身新衣服,然后揣着母亲给我的一百块钱,去到了刘志宝婚礼现场。呀呼嘿,小车成片,人山人海,而且大多数是生面孔,酒席连院子里都摆满了。人说,这么大的阵仗,这是咱村几十年来的头一遭啊!我混在人群中,吃喝了一顿,然后去上礼金。正要离开时候,刘志宝和他新婚的娘子翩翩而来,涨红着脸高声对我说:“哥们,来,俺们两口子敬你!”话音还没落,刘志宝就仰头喝了一杯酒,我急忙抓起酒杯,倒满,上前说:“志宝,祝福你们!”然后一饮而尽。

回家路上,阳光暖得我只想赶紧脱个精光,撒腿在山上狂奔,再到泉边像牛一样狂喝一肚子。我知道,这是酒精的缘故。酒在很多时候,构成了人的另一种精神生活,尽管每一次都很短暂。走到半路上,忽然悲从中来,想放声大哭。可到处都有人,怕他们笑话我。我转了身子,抓住路边一丛干枯了的茅草,再猛地躬身,三爬两爬,朝着山顶。我知道,山后面还是山,是峡谷,那里没有人,可以放开嗓子哭他个昏天黑地,日月无光。可到我气喘吁吁到了山顶,再向下飞奔时候,却发现不仅有人在山坡上放羊,还有几个,在沟底的旱地平整堤堰。啊呀,怎么连个放声哭的地方都没有呢?难道我就是这样的命运吗?为什么刘志宝可以有工作,还娶了村里最有钱人家的闺女。他老婆漂亮得让我自惭形秽,从灵魂当中觉得了一种卑贱与荒谬。

当天夜里,我用被子把自己的脑袋包扎严实之后,扯开嗓子,狠狠地嚎啕了一场。尽管振聋发聩,可除了自己,谁也不会听到。包括苍天与大地,列祖列宗和我的父母双亲。

大雪紛纷,可落在地上,就成了水。倒是那些落在背阴的山坡上的,把整个南太行都映白了。泥石公路打滑,车子上不去,我和民兵连长一起下车,站在泥窝里推得额头冒汗双腿发软,汽车轮子还只是原地空转。实在没办法了,民兵连长就让司机调转车头返回了。我和他步行到村口分手。独自回自家路上,雪还在下,而且越来越猛,以至于我成为了行走的雪人。转过一道山岭,除了自家的灯光,还在将黑暗的屋檐照亮,整个村庄,都陷入了无尽的寂静当中。

看到我的新军装,母亲很高兴;父亲摸了又摸,说质量好,结实,穿上干活,一定很耐磨。吃了面条,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只有当兵,你才会走正道。部队,那是锻炼人,成就人的地方,去了一定要好好干,听领导的话,和战友搞好关系。”如此等等,是父母亲那一代乡村人对于参军儿子几乎万口一词的说法。在他们看来,军队是最好的集体,不仅可以让人去掉很多的坏毛病,说不定还能因此而脱离农门,进入到另一种人生途程。我也知道,在彼时年代,农村孩子要彻底与泥土切割,一是考上大学,二就是参军。此外,类似刘志宝那样的,毕竟是少数。

走州过县,第一次远离家乡和父母,我竟然没有一点留恋,甚至还有一些脱逃的兴奋与对某些陌生遭际的莫名憧憬。人在年少时候,都想挣脱既有的环境,转而把自己放逐于更远的地方。这种心理,一方面源于对旧地的不满与远方的向往,另一方面,则是探索命运、渴望奇迹的一种表现。尤其是我到达异地,深陷于巴丹吉林沙漠之后,才忽然发现,自己对家乡、对父母亲乃至刘志宝、张必成和张力常等人的感情很深,以至于在紧张的训练之余,还总是会想起和他们在一起的种种细节。

有一个黑夜,我和张力常都在张必成已经败落了的代销店里闲扯淡,说到苦闷之处,张必成提议喝酒。张力常说:“没下酒菜也不行,你们稍等等,我去去就来。”我和张必成说那行。其实,我和张必成都知道,张力常偷鸡摸狗的本领巨大,无孔不入。果不其然,一个小时不到,张力常就拎了一只刚脱了毛,掏掉内脏的鸡回来了。张必成二话不说,把电炉子插上,放上铝锅,加水,把整只鸡放进去,再放了些调料。两个多小时,鸡肉炖熟,香味在夜深人静的村庄飘荡,可是除了我们三个,还有外面的虫鸣,睡眠中的乌鸦,估计是没人闻到的。

需要说的是,我离开家乡的时候,张必成已经卖掉了三轮车,因为没钱进货,还被债主追讨,他的代销店已经没落了。我还听人说,张必成和他的一个堂嫂子走得很近,甚至在堂嫂家过夜。而他的堂哥,也常年在外。有一次,张必成主动给我说:“别人说我和我嫂子有一腿。其实没有。”我笑笑说:“谁会这样无聊?我怎么没听说?”张必成又笑笑说:“你还给我玩心眼?”我急忙说:“没有没有。”实际上,张必成和他堂嫂子的事,我不仅听说了好多次,而且听得津津有味,主要原因是,讲述者口才很好,不仅把张必成和他嫂子的事情讲得头头是道、有板有眼、绘声绘色,使听的人如临其境。

说张必成和他嫂子事的人,就是我的穷哥们张力常。

张力常在说张必成丑事时候,也暴露了他自己。即,这小子不仅没有改掉偷鸡摸狗的毛病,还增加了“拱门子”(方言,意为寻找女性与之通奸)与偷窥的毛病。

我之所以跟张必成打马虎眼,是那时候,我已经意识到,张必成做人有些虚伪,还特别有心计,好事他先来,坏事想着法子撺掇我和张力常去做。人和人,最好的关系,最长久的友谊,就是以心换心,以情动情。张必成这么搞,我和张力常是有些瞧不起他的。发展到后来,就在心里和他划开了一道明确的线。

乡村是一个巨大的土坑,有的人几辈子爬不出来,吃喝拉撒,看到的天地日月,乃至世间万象,都是那一小片不说,还经常为吃饱穿暖,娶老婆生孩子盖房子,供养孩子读书和老人养身体犯愁。所幸,我暂时逃离了农村,在西北沙漠生活,虽然艰苦,孤独,但相比之下,吃穿不愁,一切顺意,苦点累点,也比在农村混那种没盼头的日子好。可距离不仅产生美,还产生冷淡和遗忘。有时候想起来在乡村的日子,愈发觉得父母和亲戚好,同学和同乡当中,唯有刘志宝,时间越长,越觉得他对我感情的真和纯。而张必成和张力常,在我心里的影响,不由自主地淡了,以至于模糊不清,无足轻重。

当兵第三年,我得以探家。刚进村子,就遇到了张必成,还是打扮得油头粉面,叼着香烟,一副屌不拉几的模样。他看到我,老远就喊我名字,我停下来,惊喜地看着他。寒暄了一阵子,张必成说:“志宝生病了,还是食道癌,你知道不?”我大惊失色,瞪大小眼睛看着他说:“别乱说,瞎球说,志宝好好的,怎么会生病,而且是大病!”张必成说:“这样的大事,咋能乱说?不信,你进村就知道了。”听到这里,我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就把张必成甩远了。

刘志宝确实病了。我刚放下行李,母亲就给我说:“志宝是你最好的同学,恰巧你又回来了,去看看吧。”说完,母亲便锁了门,和我一起到小卖店买了当地最好吃的商品,去到了刘志宝家。

志宝家还在原来的地方,马路半抱,当年崭新的房子已经在岁月中变得陈旧。走到院子里,还没见人,母亲喊了一声志宝母亲的名字,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女人从屋里出来,一脸的悲伤,惨白得毫无血色。我走到中间一个小屋,看到志宝躺在一张木床上,正在输液,以前一米七六的人,瘦成了一把骨头。看到我,志宝混沌的眼睛忽然放出一道亮光,然后下意识地挣扎着要坐起啦,我急忙扶住他,看着他眼窝深陷的脸庞,忍不住流下眼泪。我心里何等悲伤啊!为了防止我哭出来,来之前,母亲特别交待说:“无论如何,不能在志宝家里哭出声来。”我知道,不能在病人面前哭,是家乡的一个禁忌,意思是,如果哭了,就等于诅咒病人早点去世。

我握着志宝一只手,摩挲着,看着他的眼睛,一句话没说,眼泪接连掉下来,可以听到噗蹋噗蹋的声音。志宝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声音极其微弱。我贴近他的嘴巴,志宝缓慢地对我说:“我已经知道自己的命了,到这里就结束了。可惜,没有尽孝,也没有留下自己的一儿半女。以后,你要发达了,要替我照看一下爹娘……也不是要你像亲爹亲娘那样,他们老了,如果有啥事,找到你,你不推辞,我死了也会感激你。”我嗯嗯点头,眼泪更加汪洋恣肆。

翌日凌晨,志宝与世长辞。我痛哭出声。三天后,依照家乡丧葬方式,我和其他人一起,把志宝送到了坟地里。

这一次,离开家乡,又两年后再回去。回去第一天,就听说,张必成和他的堂嫂子直接搬到了市区,在某个街道开了一家馒头店,俨然夫妻一样一起做生意。当然,他的堂哥还在煤矿当工人,时不时回来一次。与家人相处也非常融洽。至于张力常,人说他通常都在外面打工,只有逢年過节才回来一次,呆几天。再两年,因为奶奶患病,明显地来日无多,我回来探望。那是六月,一进村,就听说,过了年,张力常去了不远处的一个石英矿当炮工,拿的工资比一般下井的人要多,还相对轻松。有一次,在井下点着了炮,却没有跑出来,人高马大的一个人,瞬间就被炸药肢解了。

事故发生后,亲哥哥张力本和嫂子史秀花替他们出头,与包工头交涉,开始说要100万块,包工头说拿不出那么多,也不符合国家有关规定。张力本和史秀花就带着他小舅子史秀林去到矿井,坐在井口,逼得石英矿停工。而可怜的张力常,碎了的尸体被拉回来后,棺材就放在庙坪桥一侧的石墩上。因为天气热,第二天就流出了黑水,臭味三里外都熏得人鼻子疼。就这样僵持了半个月,包工头硬着头皮拿出了32万,外加丧葬费全负责,张力本和史秀花才请人把张力常入土为安。

时过不久,张力本、史秀花买了一台新车,才办好了各种手续,还没开几次,就和小舅子史秀林一起,在庙坪桥出事了,而他们出事的地点,就是曾经停放张力常灵柩达半个月之久的地方。他们崭新农用车驶出马路,冲下斜坡的地方,就是当初摆放张力常灵柩的位置,而且,一点儿都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