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丹丹
骑士的朋友圈已经三天没有更新了。许嘉给骑士发了个让他快点出来的表情包之后,就开始点外卖。她在点鸡排还是煲仔饭的选择上纠结着,后来索性闭上眼,在心里玩“点点豆豆”:点呀,点呀,点豆豆,点呀点,点豆豆,点到谁,就吃谁……她点到的是煲仔饭。
煲仔饭做起来有点慢,外卖的时间限制是点餐到送达在半小时之内。30分钟刚到,许嘉就接到外卖小哥的电话,说是就快到了,问许嘉能不能先点收货?许嘉说好,就点了。许嘉这半年,全靠外卖小哥给养活着,不对,是她养活了外卖小哥!她每天点三顿外卖,一天不落地点了半年。这半年,除了隔三岔五到楼下丰巢柜里取快递,许嘉几乎没出过门。
又半小时过去了,许嘉还没有听到敲门声。她想,不对哦,煲仔饭再慢,也不至于延时这么久。她将外卖小哥的电话回拨过去,电话等待音漫长到几乎要挂断时,才接通。一片嘈杂声里,她听到外卖小哥带着哭腔说:“对不起,我被车刮了,外卖都弄毁了,请等一等……”
许嘉听罢,说了句没事,便挂了线。这样的情况她也遇到过。外卖小哥不容易,赶着时间,就容易忽略安全问题,不小心摔着碰着是常有的事,这下正好,她倒多了个理由,去点刚才落选的鸡排。
鸡排很快被送来了。许嘉喝着可乐吃着鸡排刷着抖音,倒也惬意。
没多久,敲门声响起,许嘉应了一声,放下鸡排和手机,起身去开门。从餐桌到进户门的过道里堆满了来不及拆的快递箱,许嘉小心地绕过或跨过它们,像小时候在外公家的小院里骑小三轮车,外公特意放了很多小板凳、玩具当障碍物,让许嘉绕过它们练车技。许嘉凭着外公当年对她的训练,十岁就能很熟练地骑自行车了,以至于现在,这些室内障碍也难不倒身怀技艺的她。打开门,外卖小哥连连道歉,说摔了一跤,饭盒都磕瘪了。许嘉大度地说,没事没事,然后看了一眼外卖小哥那摔破了的头盔,关心地问了句:“你没什么事吧?”
外卖小哥道了谢,嘴里说着没事,却一瘸一拐地走了。
许嘉把饭顺手搁在门口的一个大快递箱子上,又越过障碍物回到餐桌边继续吃她的鸡排,刷她的抖音。她吃着,笑着,一晚上不觉又过了大半。眼看快十点钟了,她忙到卫生间,洗脸、梳头、涂口红。然后到卧室脱了睡衣,在衣柜里翻翻找找,挑了件黑裙子换上。刚系好腰带,许嘉就听到手机响,她快步走到餐桌旁,拿起手机,划到微信界面,真准时,十点整,叶玲的视频电话如期而至,她按了接听键。
“额娘吉祥,给额娘请安!”许嘉对着视频里还没有卸妆的叶玲夸张地大叫着。
叶玲在屏幕里对着许嘉“叭叭叭”地亲了几口,便把手机放在什么地方——估计是卫生间洗手池上方的挡板上,因为许嘉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叶玲开始卸妆了。她卸妆后会开启一个漫长的护肤保养程序,一般,她会利用这个时间和许嘉视频聊天,主要是她说。
“宝呀,今天工作順利吗?”叶玲洗好脸,开始贴面膜的时候,把脸凑到手机前,像是故意要吓唬许嘉似的。许嘉真的被她那张黑色鬼脸面膜给吓了一跳,所以故意夸张地尖叫道:“妈耶,有鬼!”
叶玲怕弄皱了刚贴妥的面膜,努着嘴,斜过脸飞了个白眼给许嘉。叶玲那个很妖很媚的飞眼令许嘉心头一紧:原来,她还不老。然而她已经过起了老年生活,每天晚上风雨无阻地到春申广场,与一群大爷大妈一起排练寿州锣鼓。偌大的广场被他们敲得锣鼓喧天,许嘉说那是扰民,叶玲却说,他们是在弘扬传统文化,继承非遗呢!好吧,玩吧。许嘉也不想和她争辩什么,既然她不能陪她,她自己找着了乐子,还不支持么?你忙你的,我玩我的——这是叶玲挂嘴边上的话。每次听她这么说,许嘉的心都会微微地一皱,弄起几圈忧伤的涟漪,许嘉心疼叶玲的孤独。不过,细想想,谁又不孤独呢?她许嘉自己不也是无奈并孤独地活着吗?
许嘉把手机靠在餐桌对面的酒柜上,端起一只杯底落满了灰的咖啡杯,站在手机镜头可摄的范围里。“额娘最近敲锣鼓的技艺长进了吧?”她紧盯着手机的屏幕,叶玲不时伸出她的黑鬼脸到镜头里晃一下,许嘉知道,她是在监督自己有没有认真地和她聊天。叶玲 “唔”了一声。
许嘉又问:“有没有帅大叔打你主意?”
“死丫头!”叶玲伸出一只手指,嗔道。
“有也正常,谁让额娘徐娘不老呢?”许嘉说着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其实一点也不好笑,可是不笑,下面又能说什么呢?许嘉每次想不到词时,就傻笑。
叶玲没接话,但许嘉听见了她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然后是水流声,想来叶玲这是揭掉“鬼脸”,洗掉面膜残留,即将开始汤汤水水地伺候她那张脸了。果然,叶玲的素颜暴露在了许嘉的视线里。
“这么晚了还喝咖啡?晚上吃的什么呀?”叶玲盯着许嘉问。
许嘉说:“没办法,等下还要加班做个PPT,所以喝杯咖啡提提神,晚饭吃的雪菜肉丝面,没额娘做得好吃。”
“我心哟,那我过两天来给你做点好吃的!”叶玲估计是把她自己的手机视频当镜子呢,她一边对着手机“啪啪啪”地往脸上拍着化妆品,一边对许嘉说。
许嘉赶忙说:“多谢额娘!不劳额娘大驾,我过两天就要出差学习,您就安心在家练好您的锣鼓吧!额娘,您抹好香香早点睡吧,我要干活儿了,挂啦,么么哒!”许嘉夸张地冲到手机旁作了个亲吻的表情,旋即挂断了连线。然后,她点开和骑士的对话框,她之前发的表情包下还是没有下文。再点开骑士的朋友圈,依然是三天前的一张图。许嘉在下面评论:“哟,画家嘛!画得好,画得妙!”这条被许嘉打了一排鼓掌、彩花、礼物与大拇指表情的评论,一直孤零零的没有人接茬儿,许嘉一时有点恼得想删了他。三天都不吱一声,你谁呀你!但许嘉想了想,还是忍着了,倒要看看,他到底是怎么了!俩人加好友三四个月了吧,虽然交情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每天说个几句话,但突然删掉,又好像有点割舍不下。这感觉就像堆满了逼仄出租屋里的那些衣服,明明不穿,却总也舍不得丢,下定决心要清理时,也会拿起又放下,总觉得指不定哪天会有用的。唉,空间就这么被填满的。所以,看似满当当的空间,其实往往是一派虚空。
想到这儿,许嘉就有点伤心。伤心的时候,她就想吃东西。如果心里空,就把胃填满。不知她从哪里得到的这个理论,居然还写到了微信朋友圈的签名里。
她甩掉了黑裙子,套上宽大得可以塞进两个她的大T恤,越过障碍去拿放在门口的煲仔饭。打开摔破了的塑料饭盒,舀一勺已经冷掉的煲仔饭送到嘴里。许嘉感觉饭里有什么很硌牙,忙吐出来,灯在那一刻突然灭了。她镇定地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靠那束光引着去门口查看电闸。果然是又跳了闸。许嘉将空气开关往上轻轻一扳,光明便重新降临了。可在这片光明里,许嘉却不想继续吃那冷饭了。索性,再点杯奶茶,配个披萨?可以!许嘉自言自语地跟自己商量好,便飞快地在手机上下了单。然后继续在网上逛。微信、抖音、快手、小红书、知乎的小组讨论、天猫国际的购物车,手机里上百个App,无论点开哪一个,都够消磨大把时间的。所以敲门声响起的时候,许嘉一愣,一个小视频还没看完,外卖居然到了,太迅速了吧!她起身去开门,接过外卖,向外卖小哥道个谢,关上门。
外卖在餐桌上打开时,许嘉傻眼了,居然是一大份酸菜鱼!她忙往门口奔,想去喊外卖小哥问一下,情急之下,被一个伸出一个尖角的快递盒给绊了一下,她在身子前倾将要倒地时,出于本能伸开手准备撑地,结果,碰着了一堆快递,快递和她一起倒了下去,她摔了个花样繁复的跤,顿时快递盒在她四周炸得如同天女散花一般,那盆酸菜鱼也被和在了“花”里。等她艰难地爬起来,扭扭脖子转转手腕和脚踝后,将那摔得爆裂的快递盒捞起来,黏着一块红辣椒的包装袋上,赫然写着1501室。原来是粗心的快递小哥少跑了一层楼哇!也不怪快递小哥,怪她,她一天三顿外卖,都成外卖小哥的大客户了,估计小哥忙晕了,看到前面的地址就轻车熟路地摸到她的门上来了。难怪这么快!
许嘉正为摔泼了人家的酸菜鱼而难过,突然“咔嚓”一声,暴出了一个炸雷,她惊得“哇”了一声。又一个雷仿佛就打在楼顶上,紧接着,雨也哗哗地跟着起了哄。许嘉吓得抱头鼠窜到卧室,“砰”地关上门,缩到了堆满杂志、薯片盒、衣服、手机充电器、iPad等杂物的床上,拽了空调被就往头上蒙。许嘉怕雷。小时候,只要打雷,她就会往妈妈怀里躲。后来离开家,妈妈不在身边了,遇到打雷她就往床上躲。床真是个好地方哇,这段时间,她待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床。除了一日N餐,以及如厕之外,她几乎一天二十个小时窝在床上。在床上打游戏,玩手机,吃零食,偶尔翻翻书,惬意极了。如果不是叶玲每天雷打不动地给她打视频电话,她还可以多在床上待半小时——每次和叶玲视频通话都需要半个小时,这半小时,她不能赖在床上,只能穿得周周正正地在客厅待着,有时候,还要打个背景,让叶玲以为她在工作、在出差、在咖啡厅、在电影院……
即便把脑袋蒙被子里,许嘉也能听到雷狂躁的炸响和雨砸在窗上很像敲门的声音。电话响,哟,还真是有人敲门。差点忘了,刚才点的奶茶和披萨。
许嘉赤脚跑出去开门,见外卖小哥淋得落汤鸡似的,抖抖索索地递上她的外卖,惹得她都有点儿难过了。这么恶劣的天气,他真是用生命在送外卖!可惜,他不是刚才那位快递小哥,不然,刚才的“酸菜鱼事件”就能解决。
许嘉抱著奶茶窜进卧室的当儿,窗外还猛地亮起了一道闪电,接着又是要把天地炸裂似的雷声!被炸裂了口子的天将雨往下倒。许嘉抱紧了她的奶茶,想到外卖小哥此刻正在这漏掉的天底下骑行着,她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如果没失业,她加班加到这个点也是常事,那她不也就要在这漏了底的天下赶路吗?幸亏呀幸亏。
对于许嘉来说,失业其实并不是多难堪的事,如果不是怕叶玲担心,许嘉倒是觉得,这半年来的宅居生活比上班要好很多。那个班,说白了,就是一个培训学校的代课老师。但许嘉一直没把实情告诉叶玲,她好歹也是从小城的重点高中拼杀进985重点大学的——这一直是叶玲引以为傲的事。叶玲作为单亲妈妈,拉扯大一个孩子,还把她送进了“985”,多牛的事!许嘉觉得挺对不住叶玲的,她只让叶玲的骄傲维持了四年。毕业后,从“985”大门出来的许嘉也得面对新挑战:找工作。许嘉那时其实并不想工作,她一直想考研,但林夕的工作定了,在省城的一家国企。林夕是许嘉迷了快四年的家伙,临近毕业,他们才谈起恋爱的。那时,他们正处于热恋的胶着状态,林夕说让她一起回省城,许嘉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在爱情面前,考研算个屁。可到了省城才知道,省城的壁有多硬,她因为找工作被碰得头破血流。而叶玲又成天追问她,考研还是工作,到哪里工作……情急之下,她不记得在什么群里看见一条招培训学校老师的广告后,就去应聘了。她是一应就被聘上了,好家伙,这培训学校真不吃亏,当天就给她安排了一个班,让她给一群26字母都认不全的熊孩子补英语。这一补就是三年,如果不是疫情害得培训学校倒闭,许嘉想,让她再补三年都是可能的,她其实是最不喜欢改变的,她特别愿意死待着,像个树獭似的。林夕和她不同,如果说许嘉是树獭,那么林夕就是奔跑的豹子,他喜欢不停地奔跑,并且越跑越快,不到三年时间,他已经把许嘉远远地丢在了身后,和另一只美丽的金钱豹奔向了远方,只给许嘉留下几件他穿旧的衣裳和几本没翻过的书。
失恋兼失业的许嘉从此有了大把的时间在网上游荡。林夕拖着行李箱离开那天,她坐在林夕常坐的电脑桌旁,对着空空如也的电脑桌——林夕的那台苹果一体机已被他装箱带走,想哭,却没有眼泪。许嘉从小就是个眼泪特别金贵的孩子,很少哭闹,叶玲常用炫耀的口气对人夸赞许嘉的乖巧:“三岁就一个人在家里看动画片看半天,要不是她乖,我哪带得了她哟。”三岁就失去父亲的许嘉,似乎对情感上的伤痛有了免疫力,所以,当林夕说要分手的时候,她没有一句质问与挽留,从此一别两宽。刚开始,彼此微信都没有删,许嘉甚至还像过去一样给他的朋友圈点赞,直到有一天突然想到很久没有见他发朋友圈,特意点开他的朋友圈,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他删除了好友。许嘉这才也删掉了他。
还是回到林夕刚离开的那天,许嘉对着空荡荡的电脑桌,有了一种空茫悲怆的感觉。她把自己的笔记本从飘窗上拿过来,打开美剧,总感觉端坐在那里不是看美剧的姿势。索性,下了个游戏,潜进去扮仙演侠。许嘉是在游戏里遇到骑士的,在她命悬一线的时候,骑士救了她。他们在游戏里合力降魔,很是默契。只是,骑士很少出现。许嘉记得,三月中旬的一个深夜,游戏里,被战败的骑士说:“命运的轮子比磨坊的轮子还转得快:昨天平步青云,今天就掉在泥里。”许嘉一听就笑了,她随手打出“堂吉诃德”四个字。这本她烂读在心的书,正躺在床上,每天都被她翻几页。书是林夕的,当初在大学里,校戏剧社社长林夕同学曾经排过话剧《堂吉诃德》,她就是因为看他演的堂吉诃德才迷上他,并喜欢上《堂吉诃德》这本书的。
骑士那天主动加了许嘉的微信。他打招呼的方式很是特别,没有说“你好”,没有发咖啡或鲜花的表情,而是发了一句话:“富翁有人谄媚趋奉,有品有德的穷汉也有人拥戴敬重。”许嘉自然知道,这也是《堂吉诃德》里的话。
许嘉不爱话剧腔,她直接问:“你也喜欢《堂吉诃德》?”
骑士说:“我喜欢堂吉诃德。他是位真正的骑士。”
许嘉她盯着他的头像,一个五彩的风车,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他的话。好在,骑士很快说了句:“有事,下了,空聊,88”。
许嘉迅速回了个再见的表情便结束了他们的第一次微信聊天。接着,许嘉点开他的朋友圈。很好,他坦白地将自己的朋友圈敞开着,没有设置什么三天可见、一个月可见、半年可见。许嘉像条鲸,在骑士那海洋般浩瀚无边的朋友圈里游弋。骑士的朋友圈精彩纷呈,里面转发了许多关于漫画、手绘、足球、音乐、电影、文学的链接,以及构图很专业、图景很艺术的照片。许嘉阅完骑士五年来所有的朋友圈内容,放下手机,绕颈伸臂地活动颈椎时,发现曦光已从窗口乍现。一夜不眠,许嘉觉得肚子饿得很,便又拿起手机点吃的。点完吃的,手机还是放不下,拿到卫生间,坐在马桶上继续刷屏。
许嘉先看新冠疫情的最新通报。到三月中旬,国内新冠疫情已经逐渐稳定,但国外的疫情开始肆虐。通讯与交通的高度发达,让地球成了一个小村子,全世界都被一根线捆得牢牢的,谁都挣不脱这个缠绕的线圈。
许嘉离开马桶,正要洗漱的时候,叶玲发来了语音,说要给她寄馓子。馓子是许嘉老家的一种油炸面点,林夕很爱吃。叶玲还不知道许嘉已经和林夕分手的事儿,当然,她更不知道许嘉失业的事,她一直以为宝贝女儿是省城重点中学的英语老师呢。不过分手这事儿,许嘉倒不是很担心叶玲知道。因为叶玲从一开始就对林夕不太满意。人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但叶玲不一样,叶玲既当妈又当爹,除了丈母娘还兼备着老丈人的角色,老丈人看女婿,那可就挑剔了。所以,叶玲火眼金睛地看出林夕不是个可靠的主儿,并偷偷给许嘉提过醒,让她不要太实心眼儿,万一哪天……
“万一”的这天是在年前发生的。腊月二十三,传统的小年,这一天,许嘉他们老家称作“祭灶”。许嘉按叶玲的嘱咐,下班后绕道去超市买祭灶王爷的灶糖。超市门口,她看见了林夕坐在一辆红色的迷你宝马里,他的旁边,是个陌生的女人。许嘉买了灶糖回到家时,林夕已经在收拾东西了。他说:“对不起,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房租我交到了明年七月。”许嘉愣了愣神,在他关门离去后,才嗫嚅道:“再见。”
就是那一天,许嘉开始玩网络游戏的。
农历腊月二十八,许嘉给一个熊孩子上完一对一的课后,才挤着班车回到小城。在叶玲给她铺得暄软的床上一觉醒来时,阳光透过碎花窗帘,将窗台上的一盆蟹爪兰的影子印到了墙上,那影子张牙舞爪的,像个要吃人的怪物。那么美的花,影子却如此狰狞。许嘉拿手机拍下这影子,把那张图片配了个“魔”字发了朋友圈。发完后,便点开了朋友圈。朋友圈里全是武汉封城的消息。网上沸沸扬扬的疫情消息,许嘉始终对其有种见怪不怪的麻木感,她完全没想到疫情已经严峻到这个地步了,居然“封城”!
“宝哎,快起来!”叶玲穿了件花花绿绿的棉袍推门而入,正好把那个鬼影子给挡住了,墙上印了叶玲盘着高高发髻的脑袋,像……“跟我去超市买点东西在家备着,听说武汉都封了!”
许嘉挽着“母后”的胳膊穿过巷子走到街上,快过年的小城比省城热闹多了,平日里已经有些凋敝的老城区,现在重新焕发了生机。叶玲的脸上堆满了笑,见到熟人就说,趁丫头放假从省城回来,去超市多买点东西。许嘉有点尴尬,明明点头一笑就可以擦肩而过的,叶玲非要跟人家多说这句话,这让许嘉想到她上学时,叶玲也总能找到机会告诉人家许嘉的成绩和排名。所以,叶玲在街坊邻居面前不受欢迎,连带着,大家也都不太待见许嘉,许嘉从小就过得很孤独。
叶玲简直是以把超市给搬回家的姿态购物的。事实证明叶玲是英明的。才过完年没几天,小城也封了。小区大门和巷口都设了卡点,没有物业和社区发放的通行证,寸步难行。即便有通行证,也不能随意出门,两天一户出去一个人采买,限时两小时。许嘉和叶玲整天待在家里,开始叶玲还挺兴奋的,说是三年了,难得娘俩能这样天天在一起。她就变着花样儿做吃的,炸各种丸子,什么猪肉丸子、牛肉丸子、南瓜丸子、山芋丸子,闭关的第一周,许嘉每天嘴巴不停地吃着叶玲炸的各种丸子,有天照镜子,她发现自己的双下巴都起来了,便抗议,不能再这样吃下去了,再吃,她就该被下油锅炸了。叶玲看着许嘉那已成满月的脸,笑道:“还真快成四喜丸子了,哈哈哈!”
不折腾吃,就折腾家里的旧物。
许嘉家住的是带院子的底楼,房子是外公去世后留给她们的。院子里当年自建了两间平房,一间改造成了厨房,一间是储藏室,堆放着家里的陈年旧物。现在有的是大把无处消耗的时间,叶玲吩咐许嘉,把储藏室给收拾收拾。
打开储藏室,感觉就像进了博物馆。许嘉甚至从墙角的拐橱旁拎出一辆锈迹斑斑的童车——外公给她买的三轮车!许嘉望着这辆小小的三轮车,回忆起十几二十年前的自己骑着它在巷子里玩,她在小院里练好了车技便向往外面的世界。其实也不是向往外面的世界,而是需要外人羡慕的目光。许嘉心想,虚荣是人的天性。这辆小童车让许嘉想起了黑皮,她童年唯一的玩伴。能有这么个玩伴,还多亏这辆小车。当年许嘉在巷子里骑车玩,常看见一个小男孩在不远处盯着她。许嘉把车骑到他身边,主动和他说话,让他骑车。男孩的奶奶在巷口买烤山芋,男孩偶尔会揣个烤山芋给许嘉。许嘉还记得黑皮玻璃弹珠打得很准,车也骑得很好。他不骂人不打架,但许嘉家的大人们却不许许嘉和他玩。大人说他爸爸是坐牢的。“爸爸坐牢他就是坏孩子吗?”许嘉想过这个问题。那么没有小朋友和她玩,而且她也没有爸爸,是不是她的爸爸也在坐牢呢?這样的疑问她曾经问过外公和妈妈,他们都告诉她,她爸爸在外地赚钱呢。
许嘉又从储藏室里翻出一大摞笔记本、影集,还有一本用旧挂历纸包了书皮的旧书,许嘉翻开它,原来它不是书,而是一本日记。日记的扉页上写着一个她熟悉的名字,那个名字像一个符号,只是一个名字,不像其他名字,看到了就能对应起人的形象。那个写着她父亲名字的日记本,记录的时间是1995年。她出生的那一年。她好奇地一页页翻看着,考证一般,想找到关于自己的只言片语。终于找到了,在十一月四日那天,他写道:“孩子就快出生了,我感到压力很大,父母养我不易,我刚工作不久,工资低,买不起房子,孩子的出世等于是对我的捆绑。我还年轻,还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许嘉的心呯呯地跳得很厉害。这就是她的父亲,对她的出生没有期待,对她的存在没有付出。直到今天,她都不知道父亲在哪里,父亲长什么样子,据说,他在她三岁那年就离家出走了。多少次,她想问叶玲关于父亲的问题,但她都忍住了,外公临终前交代她,要善待妈妈,不要惹她伤心。她知道,关于父亲的话题肯定是会勾起叶玲伤心的,所以,她一直忍着。今天,她不想忍了。
捧着那本日记,许嘉走出储藏室,来到叶玲身边,叶玲正坐在沙发上嗑瓜子看电视。许嘉开门见山地问:“额娘,跟我说说他吧。”说着,她把那本日记放在了茶几的瓜子碟旁。叶玲的表情僵了。她沉默了片刻,拿起那本日记,又笑了,说:“居然翻出罪证了!你看到也好。好吧,我们就来说说他,可能早就该说了,但你没问,我以为说他就没必要。你知道的,他是在你三岁那年离家出走的,他是携款潜逃。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和他一起走的,还有一个女人,他们是同事,据说他们还生了个孩子。”
“没了?额娘厉害,二十多年的历史被你三言两语就交待清楚了,笔墨当如司马迁呀!”许嘉知道,叶玲肯定还是伤了心的,尤其是后面那句“他们还生了孩子”。
“宝,别怪妈,其实,他年前联系我了,说是得了肝癌,晚期,想和你见上最后一面。我,我没答应。”叶玲把日记本拿在手里,重复着翻页的动作,像扇扇子似的,掀起一阵散发霉味的微风,扩散在沉寂的空间里。叶玲突然阖上日记本,将它重重地撂在了茶几上,起身,去拿她放在餐桌上的手机,然后念出一串数字,让许嘉记下。“你爸的号码。要不,你还是去看看他吧。”说完这句话,叶玲像被耗掉了很大精力似的,放下了手机,塌着肩,勾着头往厨房走去。
许嘉也离开客厅,进了自己房间,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也没有勇气拨打了叶玲给她的号码。“父亲”二字对许嘉而言,只是一个词语,她从未获得过父亲给予的关护、疼爱与温暖。手机上的这串号码连通的正是她的父亲,一个在基因与血缘上与她密不可分的男人,却又是她感情上、生活中的陌生人。可是他病了,肝癌,还是晚期。许嘉想到她看的那些电影,那些小说,那些网剧,感觉自己那一刻的经历比最水的肥皂剧还不真实。但她还是拨通了那串号码,心狂跳着,想着电话接通时她要不要喊声“爸爸”。很意外,电话居然关机。
雷不响了,雨也小了。许嘉从空调被里伸出脑袋,伸展了蜷了好半晌的四肢,再缓缓坐起来,抓过奶茶和披萨。奶茶的温度刚刚好,披萨有点硬,第一口吃起来有点像老家的隔夜火烧馍。许嘉上六年级那年,外公去世,外公去世后,她就常啃隔夜的火烧馍。那时从种子公司下岗的叶玲刚找到一份推销奶粉的工作,每天一大早要赶早班车去乡镇的超市,常在头天晚上买了火烧馍,让许嘉第二天当早饭吃。许嘉这顿披萨吃得颇有点伤感。很长一段时间,她心烦到无法排遣时,就很想打游戏。可是,常在游戏里保护她的骑士已经很久沒有现身了。没有骑士,许嘉很快就死了。她退出游戏,觉得游戏和生活一样,都挺他妈没劲的。她突然很想弄清楚一些事,当然,她知道很多事越是想厘清就越厘不清。但不管了,她又找出那个号码,拨出去,依然是关机。这个号,自从叶玲那天给她,她拨过一次关机后,就再也没有拨打过。但今天,许嘉心里躁得很,打不通。她想了想,打开微信的添加好友功能,输入手机号码,搜索,出现的居然是那个三天未更新的“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