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爽
我又梦见了父亲。不过这一次,在梦里我是他。在梦里过另一种人生并不是难事。我变成过忍者,在连绵起伏的屋脊上俯身跳跃。也梦见变成女人,与其他男人或女人在梦里暧昧甚至亲热。甚至变成动物,有狗、牛、鹦鹉和壁虎,在梦里爬行、摇尾、用被修剪过的舌头发音。这些我都能自圆其说。比如,我整天玩电子游戏,又看古龙小说,才会变成决战紫禁城之巅的忍者。我喜欢班里的女同学又迟迟不敢表白,才在梦里变成了她的朋友,两人躺在一张床上时我终究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本能。至于動物,也可以解释为漫画里兽人、半兽人和会说话的动物的延伸。这些梦的内容本身就是意义,是醒着时的我印象和意识的堆积,所以也不需要解释。就算梦完整得像一个故事,像平行世界里我的一段经历,我也不会把它看作预兆和象征,顶多醒来后反刍般回顾一下,然后大脑就会自动把这些意识的碎片扫空、归档。
跟父亲有关的梦却不是这样。起初,我在梦里守规矩,只配合梦里的那个父亲完成他的动作。他提出要去一个什么地方,或者要我去做什么时,我都按他的意思办。最多我要求他跟我一起去。这样的话,在梦里我就能延长跟他在一起的时间,他就不会像梦里其他模糊的人一样一闪而过。所谓模糊是,我清楚地知道对方是谁,但并不能像醒着时那么立体地感知对方的存在。似乎对方只是一个投影,或者我的五感被遮蔽了大半,没法全息摄取对方的一切。
每个晚上入睡前,会不会做梦、会梦见什么都是无法预知的,父亲何时进入我的梦里自然也没有预告。但随着我对梦里的他日渐熟悉,每当梦境降临,未完全失去控制的我的意识总提醒自己——抓住它。
这个阶段里,梦运行一会儿后,梦里的我和我本身,会同时意识到这是梦。而我已不想绝对地顺从。不是顺从于梦里的父亲,而是这里面或这之上,自始至终存在的某种能量。
我的意识挣扎越顽强,越能确认它的边界。是的,在梦与梦之间,在印象、想象和意识看似孤岛般漂浮着的板块之间,有无数条精密的链条擦出金属的合音,也有这之外隐形的边界。我的意识与它交锋,尝试反抗和搏斗,但当意识的能量或成就超出一定范围时,我的身体会被唤醒。
醒来即意味着梦的结束,也就是我被踢出了那个世界。它觉察了我的企图,像拖动一个文件夹一样把我放进别的磁盘分区。
于是我试着不要用力过猛,比方说,在即将醒来的边缘,我慢慢松开试图抓住它的冲动,试着再次顺服或至少伪装驯服,任由自己在意识海里下坠。这种态度或者说行为会被它接收,很多时候,我可接续梦境,绵延那不知终点的旅程。
那段时间,我研究有纪录留下的自体实验者。或许由于现代以来自然科学作为一种思想模式的影响甚嚣尘上,我能轻易找到的资料里,这些疯子、先知、狂人或祭司多半是科学家。他们割开自己的皮肤,主动感染未知的病菌;或者把恶病患者的“坏血”注射进自己的静脉。也有把自己暴露于辐射物之中,或者吞下吸血虫。
与其说他们在用自己的身体冒险,不如说这是一场狂妄的搏斗。他们往往天资过人,早早摸索出一套规律与法则。但如同天才的棋手在放下一颗棋子之前,心中已演练了无数次棋路仍跳不出棋盘格恒定的格局,他们的挑衅也预设了法则的完整和暗藏的缺失环节。缺失就可以补全,隐匿就能够显影,科学家跟同一个对手博弈。
了解这些,对我有用,也没用。梦是领地,更是酵母,也可视作炼金的要素。虽然古希腊人在神庙里孵梦时,手术是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但进入神庙接受梦的安慰和启示仍不可被手术代替。
随着我对梦的训练和控制越来越深,我开始愈加清晰地看见意识和身体连接的边界。而我手中的砝码,除了年轻的躯体、与父亲共有的记忆之外,还有可靠的大脑。
我不再喝咖啡和茶,每天去山林里徒步四十分钟,我申请去药房工作。换工作意味着每天不再是坐在办公室里看诊,而是读取处方、来回走动、配比药剂。跟上手术台时的眼、手、脑的配合不同,在药房我感觉不到损伤,感觉不到手和器具进入病人身体时,病人器官和血液传递的触感和温度。我的身体和精神不用再承担对病人身体负责的直接压力。
慢慢地,早晨醒来时,我能感受到绝对的清醒——头脑和身体的摆针叠合归零,等待我的指示。而我要做的是若无其事地等待,等待梦境再度降临。
那天下午快下班时,电脑传来一张加急处方。我刚取出苯妥英钠注射液,窗口的紧急铃已被按响,取药的护士已就位。药拿走后,我盯着电脑屏幕看了一会儿。这是张一模一样的处方。父亲颅脑损伤后曾引发癫痫,处方上也是苯妥英钠。癫痫发作往往毫无预兆,他的半边身子猛地抽搐起来,像失控的玩偶。父亲睁着眼,看得出在努力克制,但无济于事,他只能任由肌肉过度收缩、体温升高,与此同步发生的是大脑缺氧和电流紊乱,而癫痫就会越剧烈。药剂注射进父亲静脉后、直至抽搐平息之前,父亲的眼神像哀伤待宰的兽。偶尔会有一两滴泪从他眼角滑落,他的意识和情感仍留有尊严的余地。最好的时候,我和母亲一人拉住他一只手,而他的手指已僵直蜷缩。更多的时候,也就是父亲漫长的康复期里,我只能透过手机屏幕跟那头的母亲连线,母亲总是把镜头杵得太近,父亲的脸卡通式地变形。
我望向药房窗外高大的桉树群。医院建在平缓的山丘之上,与公路隔绝开,此时国内是冬天。而在这里,南半球的夏日阳光正炽。从医院所在的山丘开车下去不远就能望见海。消波块堆积出几何形状的海岸线,人以此防卫自然的喜怒无常。我闭上眼,设想苯妥英钠从静脉进入身体,体内的躁动被阻断,我像父亲一般安睡过去,脑电波复归平滑的曲线。
抓住它。它——知道这些吗?
当晚,我再次梦见了父亲。不过这一次,在梦里我是他。最开始,我以为跟往常一样,我只是梦的参与者,从梦的拼图里分取属于我的份额。但从峡谷升起来的雾阻断前路,我无意识地踩刹车,而车戛然停在断崖边时,我明白了我的位置。
我接管了父亲的身体,接通了他的意识。我不再是David Tao,不再是神经外科医生,不再是全然的我。我成为陶勇,一个在峡谷边生活的年轻人,一个司机,一个新与旧的意识体。
而跟在梦里延续使用我自己身体的感觉不同,进入父亲的身体,我似乎同时在两条车道上驾驶。车道A让我用父亲的眼睛往外看,车道B让我与其脱离,悬于空中。与这种多重的共时存在相比,这个时空本身并不让我恐惧,因为在此之前,父亲已经跟我讲过太多次了。
峡谷边多雾。车在七拐八弯的盘山公路上蛇形,越靠近峡谷,雾越浓。天还未亮,路上不见其他往来车辆,陶勇弓起背,看黑色路面一点点缩短。黑色即将消失时,当机立断就得左转。下山都是左转。跟陶勇一个车班的老陈,曾因漏掉最后一個左转弯,车头直冲撞上石墩,断了左手。隔着车窗,峡谷水流声仍盛大。及至谷底,水声震耳欲聋,陶勇有些恍惚,不知行进在哪个结界。陶勇将车拐下车道,想停在杂草丛生的黄泥地上歇口气。驶下水泥路面时,车胎被湿软的泥土吸住,像滑入巨型动物的腹部。
石墩下面即是悬崖。峡谷两壁对峙,山势陡峭。大坝建成前,两岸鸟啼猿啸,险滩湍流搅起如雷水声。如今大坝既已建成,昔日被唤作“雷公河”的河段似被驯服,除非雨季涨水泄洪,平常日子里,已不见波涛连天的凶险。人胆子慢慢大了,这才把路修到谷底,架桥,过桥后沿盘山公路爬至坡顶,从水电站进城也就用不了一个小时。像陶勇这样年轻力壮的司机,开四十来分钟,就能把来勘察的领导或技术人员平安送回城。
水雾如蛛网,陶勇比平常更用力地抽烟,吐出的烟雾在浓重的水雾中几乎凝滞。一口气抽掉三根烟后,陶勇拍打身上细微凝结的水珠,转身看见了道路尽头一辆黑色的小轿车。
引擎发动,轰一声之后,陶勇再次上路。车开得慢,跟黑色小轿车擦身而过时,隔着雾蒙蒙的窗玻璃,陶勇仍看见了车里的人。一个男人在驾驶座上,身子后仰。陶勇有时也会把车停在路边打个盹,这边路况差,山高得遮天蔽日,翻一座山少说也要一两小时。也有跑长途的卡车司机,管不住嘴喝了酒,在路边一盹就当过夜,还省了住客店的几十块钱。车轮压上桥面唰唰作响,带起桥面的积水。桥的尽头,一只白狗闪出,横穿而过。陶勇猛踩刹车,桥面震颤。想了几秒钟,陶勇驶下桥,掉头往那辆黑色小轿车而去。
陶勇拍打车窗,车内的男人没反应。拳头印在车窗留下的印子破开水雾,得以看清男人的脸。车门没锁,拉车门时太用力,陶勇身子歪了一下,险些跌进黄泥地里。陶勇伸出左手,靠近男人鼻子,触电般缩回手,转身走开。在医院守夜照顾病重的父亲时,陶勇有时也会把手靠近父亲的鼻子,父亲会猛地惊醒继而咒骂他。眼前这个男人显然不会了。
警察来得太慢。陶勇不知不觉抽完半包烟。太阳出来了,雾气慢慢散去,峡谷如平日般苍翠,险峻之美摄人心魂。警察问话,陶勇可讲的不多,直至警察翻着驾照问他,死者姓巫叫巫延光、是否认识时,陶勇想起了这个名字。陶勇看着已围蔽、尸体已搬走的黑色小轿车说,不认识。
陶勇赶回小车班时,王主任已经在等他了。陶勇把车钥匙放在桌面上。王主任说,明天你不用跑电站了,北京的专家由小刘去接。陶勇愣了一下说,我闲着也没事啊。王主任说,你赶回来有事?陶勇说,有场喜酒。王主任抬手看看表说,接亲怕是赶不上了。陶勇嬉笑着说,领导,没跟你打过招呼,我也不敢随便拿车出去用啊。王主任鼻腔里似有似无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说,喝喜酒好,去去煞气,又拱卒子一般把车钥匙往陶勇方向移了一步,说,还是开去?陶勇连忙起身、摆手说,不用不用,背朝门口退去。王主任站起来,送他到门口,又递了根烟给陶勇。烟抽过一半,主任说,那个人是不是你同学?陶勇说,哪个人?主任说,峡谷边那个。陶勇说,主任,人家开桑塔纳的。主任说,你开的不是桑塔纳啊?陶勇说,主任,我是给公家开车,就是个出力气的,人家是自家车子,比不成。主任笑了,拍拍陶勇肩膀。
陶勇去吃喜酒。新郎已听说了上午的事,还跟陶勇开玩笑说,撞上这种事,去买彩票说不定要中大奖噢。陶勇揽着新郎,也就是他的朋友王小蛮说,彭坨坨呢,彭坨坨怎么还没来?小蛮叹气道,等会儿他来了你自己问他吧,这个彭坨坨,是不是脑壳真的少道拐?陶勇说,巫延光,峡谷边那个人是巫延光。小蛮说,听说是自杀?陶勇歪了歪嘴说,法医都没出结果,你消息怎么这么快?小蛮扬了扬下巴指指不远处坐着的一个男人说,今天过了那就是我姐夫了,公安局的。陶勇说,还有什么消息?小蛮压低声音说,他不是一个人,巫延光不是一个人。陶勇说,放屁,车里车外我都看了,有第二个人我跟你姓王。小蛮笑了,说,大坝边上有农民报警,说河边发现一个女的,死了。女的,多大年纪?身份有了么?陶勇问。小蛮又笑,说陶勇你搞刑侦啊?巫延光长什么样我都不记得了,就晓得他比我们高三届,但这个女的嘛,你肯定认识。陶勇顿了一下,说,不会吧。小蛮这下不笑了,只嗯了一声。
客来客往,小蛮被叫着往别处去了。陶勇站在迎宾处,从堆得满出来的花生果盘里拣一颗糖剥开吃了。等了一会儿,陶勇看见彭宥年跟在服务员背后进来了。新郎新娘双方父母都在迎宾,彭宥年却没上前去,三步两步走去侧边挂礼的台子面前,俯身掏钱。待他回身,陶勇堵住了去路。彭宥年讪讪笑着说,我有事,先走一步。陶勇不言语,夹着彭宥年胳膊就往新人面前去。陶勇把恭喜贺喜的好话又说了一遍后,死死揽住彭宥年的肩膀往婚宴大厅里去。彭宥年想在最靠近门口的一桌趁势坐下,只动了半边身子就被陶勇箍住,拽着他往靠近舞台的前方去。亲属主桌之外最近的一桌还空着。
两人坐下后,彭宥年自言自语道:“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幸福美满,白头偕老。”
“彭坨坨,我记得你是教生物的啊,怎么教起语文来了?”陶勇说。
“这是吉利话。我自己说还说不得啊?”
陶勇作势要扇自己耳光,“我啊,不就是嘴巴跑得快。抢了你的话啊?来,来,长点记性。”右手扇下去时,左手稳稳接住右手,啪一声作响,二人都笑了。
新郎王小蛮的姨妈来了,穿了件紫色的旗袍,正在把脖子上红色的丝巾往下拽。她不像要坐下,只是站着跟陶勇说话:“人一老啊,出点汗就喘不过气来,我这像什么样子?”陶勇半唱半念道:“啊啊啊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姨妈笑了,“你们小年轻,懂什么?”背挺得更直,丝巾在手上绕了几圈,转头对彭宥年说:“今天的菜好得很,小彭老师你多吃点。小彭老师,都说你上课上得很好。”彭宥年像是吓了一跳,连着摇头。姨妈走到陶勇和彭宥年之间,两只手一左一右搭在他俩肩上,略微压低声音道:“我十六岁那年就考上歌舞团,都是我爸,说我要敢去就打断我的腿。现在他老人家也不在了,留我在这里,别说专业了,连个舞伴都难找。小彭老师,趁年轻……”话还没说完,新郎的妈妈过来把她拉起来,姨妈不情不愿,但也被自己姐姐拖回主桌去了。
“她是不是知道了?”彭宥年问陶勇。
“你上课上得好,大家都知道啊。”陶勇说。
“我还是走吧。”
“你要是敢走,老子打断你的腿。”
“我头有点痛。”
“头痛,老子才头痛。马小芸死了,你晓不晓得?”
彭宥年嘴角抽动。
“跟巫延光两个一起,哪个先哪个后现在还不知道。你还别扭啥呢?这些人都搞出人命了,谁还管你那点破事?”
彭宥年掏出手机打电话。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个男的,他说,我找马小芸。对方说,我是马小芸的哥哥,马小芸今天上午已经去世了。
挂了电话,彭宥年复述电话内容给陶勇听。陶勇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是我发现巫延光的。
像是被猛地拔掉梦的电源,我醒了。眼睛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后,我确认了仍在房间之中,门在左手边、窗户在右手边,墙上的地图在黑暗中仍看得出色彩。双手手指僵直,似乎紧张了很久。我试着让连头皮都绷紧了的身体放松下来,四肢下沉,陷入床垫之中。不久,我闻到了从窗户缝里灌进来的潮湿的海味。我还在珀斯。此时此刻,我还在珀斯。
我躺着不动,试图控制呼吸的节奏,让身体的频率不至于完全脱离梦的频率。然后我闭上眼,脑子里重复演练梦最后的片段。彭伯伯打电话,跟父亲说话,父亲伸手拍了拍彭伯伯的肩膀。但无论我怎么努力,以怎样的倍速重播这段梦的残片,我已无法再度进入梦里,直至完全清醒。
我坐起来,打开电脑,开始记录刚才的梦。其中多半是父亲说过的,也有父亲没说过的。比如,父亲回到小车班交钥匙,跟王主任的那段过手,就是某次我跟父亲一起时亲见的。只是父亲远没有我梦中这般灵活狡黠,递给王主任的烟也因对方迟迟不接而夹回自己耳后了。还有那场喜酒,记忆里,母亲抱着我也在席上。同桌的人边吃边说闲话,打趣彭伯伯的丑事,父亲嘴快多回了几句,差点与对方动起手来。小蛮叔叔和新娘子薛阿姨一起来敬酒时,彭伯伯已经有点喝多了,舌头囫囵着,说自己不是脑壳少道拐,他就是舍不得女儿,要能争取到女儿的抚养权,他什么都愿意。席间吵吵嚷嚷,没人听彭伯伯在说什么,母亲放下我,拽了拽彭伯伯的衣角,让他坐下了。
我把记忆里父亲说的部分标成蓝色,我自己添加的部分标成明黄色。文档变成蓝色和黄色色块的堆积,分属父亲和我的意识体。光标在最后一个字节后烁动,提示着选项:我可以写下去,补足这个梦;也可以打出一个句号,让这个梦暂停。
我起身,光脚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房东贴在墙上的世界地图已有些泛黄,但并不妨碍我在上面迅速找到了自己的坐标。在珀斯,语言、季节甚至色彩,都提醒我这是国外,但有些时候,比如现在,我又会因珀斯跟北京处于同一时区而恍惚。在刚才的梦中出现的所有人,包括被隐去的我和母亲,此刻都应在睡梦中。自然,除了父亲。我不确定他现在是否需要睡眠,或者他所在的世界还有没有睡眠这回事。
我走回电脑前,坐下,统计了蓝色和黄色色块的字数,各是1387和1401。我添补进去的部分超过了父亲传递给我的记忆。所以——是这样吗?它发现了。发现我在用自己的色块覆盖父亲的色块,而如果我继续下去,一路推进至章节的终点,我将改变后来的事。
后来的事,父亲也说起过。大部分时候,父亲跟我讲他的经历,多是为了让我体会其中的道义,简单说就是,遇上事的时候,怎么做个人,做个什么样的人。但这件事,从父亲讲述的起始,就不完全是让他得以自证价值的说辞,他被其中圆环般的关系困扰,即使一遍遍重复事情的经过也不能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他第一次跟我说起这件事,是我大学放暑假回家的时候。我跟父亲第一次一起喝酒。那时父亲的酒量已大不如前,只喝了二两,夹花生米就变成慢动作了。他试着问我有没有女朋友,得到否定答案后,就说起他的女朋友们来。有些我从母亲嘴里听过,更多的让我有些意外。比如母亲一直念叨马小芸是父亲的前女友,但父亲说,马小芸喜欢的是彭伯伯,从中学开始就喜欢,但马小芸那疯样,彭坨坨怎么会喜欢?彭坨坨啊,不是喜欢脖子像鹅的,就喜欢眼睛像鹿的。父亲这神叨叨的比方只能让我想到长颈鹿,于是我说,彭伯伯又不是动物饲养员。父亲摆摆手说,他一天到晚搞那些花花草草,早就是草食动物了。我说,大象也是草食动物,狮子老虎还不敢惹呢。父亲不听我的话,兀自说,彭坨坨不要马小芸,马小芸不要巫延光,彭坨坨老婆跟人跑了,彭坨坨还是不要马小芸,马小芸跟了巫延光,巫延光跟老婆离婚了,马小芸等不得跟别人了,巫延光把马小芸杀了,巫延光又把自己杀了。
我听完想了一会儿,问父亲道,这是彭伯伯的事啊,跟你有啥关系?父亲想了一会儿说,是啊,跟我有啥关系?顿了顿又说,你还不懂,我的事就是他的事,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后来这故事我听过好些遍,每次父亲的重点都略有不同,不变的是主角永远是他和彭伯伯。虽然在我看来,巫延光杀死马小芸再自杀,这件事离父亲和彭伯伯都有点远。像父亲说的,这事发生前,他和彭伯伯连巫延光长什么样都忘记了。如果说彭伯伯还有马小芸这层关联,马小芸和巫延光的死对他是个刺激,那父亲切身的,不过是在峡谷边发现了巫延光的尸体。父亲只有高中文化,讲起故事来平铺直叙,毫无吸引力。最开始我以为这是本地罕见的情杀加自杀案,父亲才会讲。慢慢又觉得父亲可能有些同情马小芸,毕竟她罪不至死。但随着细节越堆越多,甚至离题千里,跟故事里的人有关没关的亲戚同学都被讲个了遍,我开始觉得,父亲对我隐瞒了什么。我不经意间跟母亲提起过,想让她说一个她知道的版本,可是她毫无兴趣,还说,你爸啊,不就因为那之后,彭宥年就走了么?走去哪儿,我问。调动走了,去农学院了,以前不是在附中教生物么,后來才慢慢成教授的呀,母亲说。
我是不太理解。彭伯伯虽然工作变动了,但跟父亲还是好朋友,家里没事两人就在一起消磨时间。项目单调,不是斗地主就是喝酒,持续到父亲生病前。即使后来酒吧多了,他们也不爱出去,还是把对方的客厅当自己半个家。两人见面从不预约,想起了随时拔腿就往对方家去,扑空的话才想着打电话。遇上对方家里有客人,也不回避,坐在那里自己看电视喝茶。
我一度对父亲失去耐性,烦他不懂人和人,准确地说是成年人之间该有的距离。大概因为我长大了,有一套自以为合理的行为逻辑。比如我总反驳他说,什么事那么重要非得见面?时间多么宝贵,你为什么一定要跑到人面前才能说话?跟我越来越多对他的反驳、否定激起的反应相同,他总是怒不可遏,不断提醒我,三岁看老,我从小玩过的玩具转头就扔,没心没肺。我自然不甘示弱,甚至有意刺激父亲,说我的手是拿手术刀的,不是抓方向盘的,我是靠脑子吃饭的,不是靠卖力气。父亲竟然沉默了,然后让我有多远就滚多远。
我也确实滚了。凭实力滚到澳大利亚,够了。直到现在,我只能用黄色和蓝色色块来区分和联结我和父亲。或许不止于此,如果我和父亲之间真如黄色与蓝色色块一般泾渭分明,我不会介意我竟然不了解他,更不会觉得因为对他欠缺了解,所以我自身的许多地方也渐渐不可解释。
我打下句号,另起一段,犹豫着要不要把梦的结尾、我复归自己身体时的感受打出来。
与父亲的身体脱离前的片刻,我的手拍在三十出头的彭伯伯的肩膀上时,他的肌肉反作用于我的手掌,轻微地震颤。即使是在梦中,我的手掌仍被导入了一股电流,传至我的中枢神经激起一阵波动。我知道大脑在迅速比对,这一经验有无类比,该如何归档及储存,也很快告知答案——这体验是我没有过的。不只是亲密,还有别的,是两个颜色极接近但又不同的色块的相互覆盖,彼此一部分的消融。能量在其间涌动,循环,边界消逝,归于平静。
或许父亲说得对,我太无知了,根本不懂一生的朋友意味着什么。
一种思维的积习是:当身体出现疾病,人要到身体以外去寻找救助方法。我的问题不是由身体原发的,但很难界定病灶的位置。苏格拉底的看法是,大部分人终生都在梦游,从来没问过自己在干什么,以及为什么要那么做。他们吸收了父母的价值观和信念,或者父母的文化,毫不质疑地接受下来。但如果他们刚好吸收了错误的信念,他们就会生病。
我是这样么?不是这样么?
记下那次我變成父亲的梦之后,我再没做过梦。梦神在惩罚我,我竟然用人类的语言和文字来与之对抗。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渐渐地,我失去了边界感,昼与夜、醒着与做梦、说话与呓语,它们之间甚至不需要衣橱里的一扇纳尼亚之门,而是豪华酒店的旋转门,流光溢彩间,你被推送出来,再推送回去。而我既然无法再做梦,对意识的控制力就平移到醒着的时间里。很长一段,我不确定什么是真的发生过的,而什么不是。
乘务员推着酒水车过来了。成年人大多要了啤酒。天气正热,从珀斯到新加坡的飞行时间是五个多小时,啤酒是最佳选择。车推到我面前,乘务员问道,先生,也是啤酒吗?我说,不,谢谢。那你想来点什么?他是个亚裔,但听不出口音。噢不用了,我说。邻座的女人先给儿子来了杯牛奶,再给自己来了杯冰茶。“多一点冰块。”她说。乘务员把冰茶从我脸前递过去时,我听到了冰块的滋滋声,“给我一杯啤酒吧,谢谢。”
淡黄色的泡沫涌进嘴里,我才意识到,这新鲜的感觉几乎像第一次尝到酒的滋味。我的梦境控制计划持续了七个月,也就是说,从至少七个月以前开始,我就再没喝过茶、咖啡和任何含有咖啡因的饮料。酒断得更早。如果没记错的,第一次起念要戒酒,是在看了父亲的脑部CT之后。从考进医学院开始,八年求学、四年工作,似乎我所受的训练就是为了让我能看懂这张该死的CT图。外人都以为父亲是因为肺癌死的,毕竟,谈癌色变。但我清楚,跟癌症相比,真正让父亲放弃希望的是大脑的萎缩。如果他没有意外摔破脑袋去检查,答案不会那么早就被给出。在医生群体里,有些可以并愿意给自己的亲人做手术,另一些则不能并拒绝。我属于后者。但父亲的脑部CT图仍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我有该死的好得不得了的记忆力。
“是去旅行吗?”邻座的年轻母亲问我。
“看亲戚。”我说。
“我也是。你是新加坡人?”
“中国人。”
“我也有亲戚在中国,上海。”
“你是新加坡人?”
“马来西亚。”
孩子打翻牛奶。她左手抱起孩子,右手用纸巾擦拭小桌板。突然靠近我的孩子有一双蓝眼睛,是个混血儿。眼睛之外的五官很像他的母亲,这张脸对于男孩来说太好看了些。
等她收拾停当,我主动说,“我可以帮你抱他一会儿。如果你想喝完这杯茶的话。”
她把孩子递给了我。孩子的脑袋刚好在我下巴下面几寸,我忍不住低头闻了闻他的头顶。
“我猜你还在读书吧?”她笑着说。
“我是个医生。”
“这孩子看起来很健康吧?”
“闻起来健康极了。”
我们一起笑了。我让乘务员再给她加了点茶。她叫朱莉安娜,在一家石油天然气公司工作。我开玩笑问是不是该买更多的能源股票,她很认真地给我推荐了几个公司,建议我关注,还说其中没有她所在的公司。
乘务员把杯子收走后,她给孩子讲起了绘本故事。孩子叫罗伊,三岁了。机舱远处响起鼾声,慢慢地,孩子睡着了。朱莉安娜抱着孩子也闭上了眼睛。我捡起那本故事书,书名叫《大卫,不可以》。书里,一个头发像毛刺,龇牙咧嘴的小男孩正在搞破坏。用锅碗瓢盆奏乐,用棒球打碎家里的花瓶,把盆子里的鸡腿和土豆组装成小人……作者就叫大卫,在短短的作者自述里,大卫说,这本书来自母亲的礼物。
“几年前,我的母亲寄来一本书。那是我还是个小男孩时期的作品,书名叫作《大卫,不可以》。书里的画全是我小时候不被允许做的事,里头的文字则几乎都是‘大卫和‘不可以(这是那时我唯一会写的字)。重新创作这本书的主要原因是,我猜想这会很有趣,同时也是纪念‘不可以这个国际通行、在每个人成长过程中必会听到的字眼。‘可以、‘很好当然是很棒的词,不过,它显然没有办法阻止蜡笔远离客厅的墙壁。”
客厅的墙壁,嗯,父亲受民营电站行贿受贿案牵连后,曾被调到电站三年。说是调动,其实是下放,从小车班的副班长,变成电站工地上的拖斗车司机。他自己住在电站的宿舍,母亲带着我还住城里。每次去电站看父亲我都很高兴,没人管我在不在墙壁上乱涂乱画。那段时间母亲的心思不在我身上,她到处托人求人,想要把父亲弄回城去。很快,我跟电站的孩子们熟悉起来,在打了几次架,而我胜多败寡后。我们沿着峡谷一路往前,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里,大坝都像张着嘴的怪兽吞吐着河流。很快我们也发现,在水电站下游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座火电站,遍地的煤渣、煤燃烧后喷出的黑烟让那一带肮脏不堪。火电厂的孩子连挂着的鼻涕都是黑色的。我问过母亲,发那么多电干吗,母亲说,卖给用电的地方。我问,哪里?母亲说,珠江的下游。母亲保留着我小时候的玩具和涂鸦,其中一张画印证或加强了我的记忆。一条黑色的龙在喷火,喷出的火焰是一个个三角形,绿色的。虽都是三角形,但涂上不同的绿色,深深浅浅,长大后我看着这幅画,想起了绿色是什么,绿色是峡谷的雨雾、水滴,所以绿色三角形才覆盖了整个画面,似乎龙不是主角,而三角才是。我把这幅涂鸦带回珀斯,在装框时才发现了背面有一行小字,“爸爸37岁生日快乐”。这行字提示着,遗忘比记忆残酷许多,如果没有保留下这幅画,我将忘记当自己还是个小男孩时,如何笨拙地想要让父亲高兴过。
那时,也许母亲意识到了嫁给一个司机的风险与后果,她不再为父亲忧心忡忡,开始把重心放在督促我学习上。我的手指很长,母亲曾让我跟着彭伯伯学小提琴,但不知哪天开始,母亲说我不用学了,说手指长可以干别的更有用的活儿,比如像外公一样,当医生。如今看来,我的人生有多符合母亲的设想,就多偏离了父亲的阶层和轨道。
跟大卫一样,我的规矩都是母亲立的。
到樟宜机场排队过海关时,朱莉安娜和我交换了Facebook账号。有机会再见,她说,去小印度转转。
我入住乌节路的酒店。豪华酒店的空气、植物甚至光线,都透出钱的底色。母亲来珀斯时,我给她买了头等舱机票,事先没告诉她。她在飞机上拍了不少照片,还发朋友圈。可能女人还是比男人乐观一些,或者母亲对父亲了解得足够多,彼此身上堆叠的时间足够长,才不会像我一样,只能在记忆的碎片中费劲拼组,得到的仍是一个不确定的父亲。并且,我是父亲遗留给母亲的某种纪念,而从母亲身上,我并不能索求父亲。同时我发现,当我把话题稍微触及到自我的痛苦或父亲留给我的痛苦时,母亲就迅速滔滔不绝说起她的麻烦事来,她对自我的痛苦过于沉溺,对她自己之外的痛苦缺乏耐心。每个人都想讲述自我,不是么,可是没有那么多耳朵。
从地图上看,离植物园已经很近了。我不确定是不是应该马上动身往植物园去,还是需要做点准备。落地玻璃窗外是乌节路的车水马龙。除了街道上偶尔闪现的简体中文,这里跟珀斯没有区别,跟北京上海也没有区别。我真的来了吗?
就在我犹豫不决时,手机响了。我接起来,彭伯伯问,毛毛,你到哪里了?
我来过新加坡两次,但每次都没想到要去植物园。这里本身已是植物蓊郁的熱带,跟树木花草的相遇无须刻意。但进入植物园后,我才意识到,如果没有在这个马来半岛最南端的城市拓殖,这里会一直是植物与鸟兽的天堂。
彭伯伯在电话里说,我到了植物园门口就给他打电话,他来接我。但进了植物园没多久我就放弃了地图,只任意走着。去彭伯伯家学琴时,我总是抄小道。弯弯曲曲的巷子走多了,变成连接彭伯伯和我相处的那些时间的通道。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那么喜欢待在彭家客厅里,是因为那里有我们家没有的氛围。虽是一样的沙发、茶几、边柜和电视机的布局,但这屋子里没有女人的气息,不会有人让我把香蕉皮马上扔进垃圾桶里去,任它摆在桌面也没什么问题。但类似摆在桌面的香蕉皮这样的细节多了,我发现了彭伯伯和父亲的不同。父亲那时已从电站停薪留职,去广东做生意。最开始进了一批牛仔裤,卖得不错。后来又不知从哪儿拉回一车椰子,大赔。运气最好的时候,父亲靠电饭锅、电磁炉这样的小家电赚了不少。彭伯伯却一直在教书。我练琴的间隙,他点支烟,坐在窗户边翻书,像是不知道世界的变化。母亲不让我学琴后,我还是时不时溜达到彭家去。那时我对彭伯伯的女儿平平嗤之以鼻,女孩子,整天就给洋娃娃穿衣服脱衣服,穿了脱脱了穿。男孩可不是这样的。一次,我偷了父亲五十块钱,父亲在游戏室把我抓出来当街打了俩耳光。我跑到彭家去,彭伯伯照旧问,吃饭没有。我说没有。彭伯伯就给我下面条。又从冰箱里端出半盘回锅肉,全擀进我碗里。我说不想上学了,想出去挣钱。彭伯伯说,进工厂怕是都不要你呢,年龄不够是犯法的。又问,零花钱不够吗?是不是有女朋友了?我说,我不想用陶勇那个狗日的钱了,花他的他就瞧不起我,老是骂我。有本事你养活自己啊,没有你爹你得睡大街去。彭伯伯起身进平平房间去了,抓着几颗巧克力回来塞给我吃。我吃了一颗,继续说,我要给陶勇看看,我跟他是不一样的人。彭伯伯笑了。我说,你是不是也不相信我?彭伯伯说,要被别人看得起,不是力气大、挣钱多就可以的。力气大、挣钱多,别人只是怕你,或者趋利避害,有求于你,当然,你现在也可以用零花钱、漫画笼络些人在身边,但这样的人不会是你的朋友。我说,陶勇不会是我的朋友的。彭伯伯起身,在书柜上找了半天,抽出一本书递给我,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相信你会有出息的。
到了植物园我没急着给彭伯伯打电话,先自己转了转。细密的水雾从四面八方喷出,蕨类和苔藓遍布。指示牌上说,这是模仿高原云雾缭绕的低温环境,以适宜于兰花的生长和培育。沁凉湿润的空气是模拟出来的,雾的漂流状态也是,但我仍有瞬间恍惚,这里就像我梦里峡谷的切片。雨雾大的天气,峡谷里也有人背着背篼寻找野生的兰花。野生的兰花颜色并不艳丽,往往平平无奇,但如果你闻过它的香味,就很难忘掉。跟梦里不同的是,在这里,峡谷只是一种氛围和想象,而在梦里,峡谷是峡谷本身。
彭伯伯从木板铺成的道路尽头走来,穿着工作服。几年没见,他头发几乎全白了,脸却没太老。彭伯伯伸手用力拍我的肩膀,说我壮实了。
你在干活啊?我问。
他们照顾我,让我也能用实验室。
要我等你下班吗?
不用,没有任务。我带你看看?
好。
彭伯伯很高兴,边走边跟我介绍雾室的布局和植物,还说他来之前,平平担心他不会英语不方便,给他买了个新手机,里面装了好几个翻译软件。他举起手机,说了句,欢迎毛毛。手机回答他说,Welcome Maomao·彭伯伯指着玻璃大棚说,那是岚烟楼,低温温室,里面是兰花,兰花的种类很齐全,按旧世界、新世界分成两部分,我们进去先会看到旧世界的兰花,就是亚洲、非洲的兰花,然后慢慢就是新世界,美洲的兰花。原种兰花有一千多种,杂交的就更多,有两千多种。彭伯伯时不时扯低叶片,让我看颜色、脉络和花纹。他跟我一样,有一双灵活的手,这样的手可以用来弹琴、画画,也可以像我一样用来做手术。
彭伯伯蹲下身,手指戳进土里,捻碎一些青苔说,这里的土用的是调配土,松软,跟我们那儿的土不一样。起身时他喊了声头疼,我问是不是颈椎病犯了,他说老毛病了,时好时坏,又问我,听你妈妈说你一直在休息,现在怎么样,好点没有?我说,你不是还夸我壮实了吗,在澳洲就是运动得多。我一个劲儿往下说,沙滩啊冲浪啊,徒步啊游泳啊,就欺负彭伯伯没去过澳洲。等我终于不说了,彭伯伯说,工作要是不喜欢,就换一换。我愣了一下说,也不是不喜欢,就是想调整一下。
“他们都说是我害死了我爸,你觉得呢?”我对着棵不知道是什么的植物说。
“谁说?”
“我接我妈去过澳洲,他不肯去。怎么说都不去。”
“年轻时跑东跑西,折腾坏了。光是在广东那些年,他就没少受罪啊。”
“我自己过不了的是,我好歹是个医生,可自己爸的病一点办法没有。”
“那你外公不也是医生,自己的病也没办法。”
我对着一丛淡黄的兰花站着不动。我不确定自己到底要不要告诉彭伯伯,我像个神经病一样在搞梦境控制练习,而我梦见和没有梦见的东西,会不会一旦对着另一个人说出口,就像肥皂泡泡一样噗一声破了。我要赌一把么,还是再等等。
“彭伯伯,陶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追悼会上,好些来跟我握手的人,都要说几句对他的评价。说他软弱,说他窝囊。但我疑心那根本不是他。我盯着那些人的眼睛、嘴,心想你们怎么还不他妈闭嘴?”
“老陶啊……”彭伯伯的视线升高,一群鸟低空飞过。
鸟群扑打空气,空气中遗留下动物的气息,一片绒毛缓缓下坠。我们俩都发现了那片绒毛,谁也没作声,直至绒毛在水雾中比平常更加慢地坠落。
是不是对着认识父亲的人说出他的名字,或者在心里默念“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不要害怕”,父亲就能从语言中显现。还是说,我和父亲共同拥有彭宥年这个朋友是我们最好的运气,如果没有彭伯伯的存在,我再不能找到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却是时空的容器。想到这里,我几乎不想说话了,只要彭伯伯还是彭伯伯,而我能在这里再待一会儿。
我们绕着岚烟楼又走了几圈。顺时针。顺时针绕圈的次数如果足够多,就能形成隐秘的能量场,我的瑜伽教练告诉我的。我记得这一点是因为我相信。但现在我不确定我和彭伯伯要用这些能量做什么。我们能对兰花做些什么。
沉默许久后,彭伯伯开口说话。我虽想到了,他沉默是因为在想跟我要说什么,但当他真的开口,还是让我意外。比如他说,父亲之所以能在峡谷边发现巫延光的尸体,是因为父亲那阵老失眠,半夜三四点醒了就再也睡不着,那天早上才天不亮就开车回城。父亲觉得是巫延光和马小芸替他挡了煞,虽然他说不准到底这煞是个什么煞,但彭伯伯确定,父亲已经被那个东西逼得快走不下去。还有,他们俩每年都会在那个日子聚会,是约定,也是秘密,似乎他们认定,在多年前的那一天,发生的事比实际的更多,而他们只是侥幸从峡谷边生还了。那么比实际更多的是什么事呢?
“那时候我呢……也跟团烂泥一样。平平判给我了,我高兴,可怎么带她?出了那种事,人看你的时候只一眼你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了:你没资格做个男人了,连老婆都管不住。也不是没有想过死。胆子还是小。死了可能更让人笑话。但你管不住别人的嘴。我们明明是平常人,但什么东西却在失控。就是你所有的事情都在该在的位置,结果你就一动不能动。可能那个年代,人都那样,钉死在格子里。你见过昆虫标本的,就那样。
“王小蛮婚礼上,你爸打了人。何止那次呢,后面几次三番,都是差不多的事,都是你爸上。开始我觉得他是替我生气,慢慢我明白了,不劝了,让他打。
“马小芸被杀死,对我刺激太大。我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可是要怎么下去,我也不知道。老陶也一样,一样找不到出路,找不到办法。
“后来平平被她妈藏起来,我差点疯了。老陶跟我到处去找人,找到的时候平平妈撒泼,她男人也作势要打人,老陶这才把他打坏了。我听见那男人骨头断开,咯嘣一声。老陶也听见了,停手了。我知道,他这次会停手了,警察要来了。
“那是个特殊时期,人想的事、做的事,离疯狂近一点,但反过来说,是生存的本能。不这样,就会真的疯狂。后来你也知道了,我下决心走了,反复几次终于走掉了。老陶没走成。他想过走,但各种巧与不巧……最后他说这是他的命。我不信。”
我蹲下,把手指像彭伯伯那樣戳进土里。湿润的,松软的。“什么特殊时期?”我问。
彭伯伯没回话,继而笑了,“1992年春节前,我记得很清楚。老陶弄了一车椰子回来,分了两筐让我帮着卖。我没胆子摆摊。好笑吧?摆摊都不敢。找了小蛮,把椰子拖去他的烟酒批发部门口寄卖。反正是按个数卖。卖到大年二十八,餐馆要放假了,椰子还剩一筐半。那时候,过年哪有什么花样,全部店铺关门,大家躲在家里。大年二十八没卖出去,到正月十五也卖不出去。老陶拿个砍刀,椰子给砍出个洞,把水倒在玻璃杯里,瓤子掏出来让我们尝。问我,这是不是好果子,我说是。他说那咋没人买?小蛮说,不是外来货都灵的。你卖牛仔裤火了,有人也去广东进货回来,现在人人都买了牛仔裤,也不好卖了。老陶说,骗人的事我不想干。小蛮说,把钱从人兜里掏出来,这事哪有那么简单。他俩越说越多,后来小蛮请客,吃饭喝酒,椰子么,老陶也不要了。”
“我爸死,王小蛮没来。”
“小蛮嘛,后来挣着钱了。”
“骗得了自己?”
“他也可怜。”
“我爸后来不疯了?”
“要是我说,老陶自始至终都一个样。你能明白吗?”
我摇头。
“你看我,疯不疯?”
我摇摇头,但又迟疑了。
“也有人说我有病,是不是?”
“谁没病?”
“他不变,他不走,他代我把一半补上。很多人没这运气,才会失魂落魄。”
“我妈倒是说过,你走了,他是失落了。他想像你那么活。”
“老陶问过我,要不要留在广东,那边生活容易些。我当时觉得,他一个人留在广东,日子长了,你和你妈就麻烦了,就劝他回来。但现在回头看,那时候谁也想不到中国会变成这样,留在广东算什么呢?如果老陶不回来……”
“我倒希望他不回来。”
彭伯伯低下头,踢走草的断茎,“在哪儿,老陶都是强人。”
我抬头,想看看彭伯伯的脸,他是不是在骗我。过于善良的安慰,跟欺骗没有区别。他引我看高大的蕨类。
“植物有智慧吧?”我问。
“有,但不是动物,尤其不是人类的智慧结构。”
“光合作用算吗?”
“植物是向光而生的,光合作用可以获得养分,但向阳植物为了追求阳光都拼命纵向生长,放弃横向发展,有时候会病态。”
“可能因为根扎在土里跑不了吧。”
“也有树冠羞避。起作用的是风。风吹过来,树冠和树冠之间自然留出缝隙来。这是智慧吗?我觉得是。”
“陶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似乎陷入循环之中,不自觉地重复之前的问题。
“我有时候也会想这个问题。后来我发现,每次我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其实我是在想: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么,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你妈送你来跟我学琴的第一天,你就问我,弓重要还是弦重要?我说,弓和弦各自摆着,是不会有曲子出来的。得上手,把位,握弓,运弓,才会有声音。要奏出曲子,那就更复杂了。如果你真喜欢小提琴,得勤学苦练,才能奏出曲子,让人感动。然后你问了个让我吃惊的问题,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一个孩子,以至于回答了你之后,我开始高兴又担心,老陶有你这么个儿子。你问我,陶伯伯,学琴这么辛苦,就是为了感动人吗?我说,是,就是为了感动人。”
我没有提那些跟父亲有关的梦。临别时,我伸出手揽住彭伯伯,像梦里的父亲那样,想拍拍他的肩膀。彭伯伯给了我一个男人的拥抱。短暂,有力。像我们的谈话一样,绕行于雨雾中,但止步于峡谷边。来之前我就明白,不能指望任何人。但此刻,有些东西微妙地溢出。不属于梦,也不属于世界。
有那么一秒,我想起很久以前,我在一个域名为iaskgod.com的网站上玩问答游戏。页面只有一个对话框,你输入问题,God就会回答。最开始我像测试算命先生一样问他我的性别、年龄、性格,后来慢慢地,就跟他讨论更深入的问题。他回答了些什么,现在我已经不记得了。只一次,当我像厌倦父亲一样厌倦他,而想关掉窗口结束对话时,他突然说,祝福你孩子,记住常常来跟God谈话。我不信神,可一股电流穿过身体直击心脏。跟我对话的真的是一个计算机程序么?
此刻,我看见空气中的省略号浮现、消失,又浮现。对方正在输入。
彭伯伯的身体跟父亲不同,他的拥抱传导出的肌肉还是肌肉,骨骼还是骨骼。最后的日子里,我把双手插进父亲腋下就能轻松抱起他。我的左手揽住他的背,手掌握住他的脖子,这样就能扶住他的头。他轻得像个小孩,耷拉在我身上。小孩才需要别人做决定。而我的决定是,等待。
在峡谷边,总有雾。天气不好时,雾就变浓。我和陶勇之间,雾越来越厚,越来越浓。语言、动作、情绪再无法穿透。我知道母亲要我回去的原因。她走出病房,轻轻带上了门。医生向我确认,我确认。半小时后,陶勇的身体停止了呼吸。我把手松开,从被单底下缩回来,揣进兜里。陶勇的手指保持着被我握住时的形状,在被单底下鼓起一块。手指是陶勇的手指,手指属于陶勇。手指和陶勇的关系如此确定,几乎让我嫉妒。它们之间至死不渝。
在岚烟楼门口,我转身走开。彭伯伯问我,你想好了嗎?
他的话激起回声,像从我内部发出,被许多个我反射,再回到我耳朵里。
回到宾馆,我打开电脑,把那个关于父亲的梦的文档打开,另起一行加了一段:陶勇没有告诉彭宥年,看见巫延光的脸时,他看到了自己的后半生。即使没有马小芸这样的变数,他也跟巫延光一样,迟早会结果在这峡谷边。峡谷边没有什么不好,也没有什么好,只是他本不该在这里度过一生。陶勇还没想好去哪里,但无论去哪里,他都决定,不要再回头。
我跟朱莉安娜约在小印度见面。约会前,我看到她Facebook上的状态写的是单身。有点意外,更多是高兴。她推着车来了,罗伊坐在上面。我们沿着小印度有些混乱的街道随意走着,沿途路过供奉天后娘娘的天福宫,后座供有孔子像,也经过印度教神庙,主神是破坏女神伽梨。朱莉安娜说她不信教,问我信么。我开玩笑说,听说墨西哥有玉米神,我喜欢吃玉米,如果玉米神来考验我,我愿意相信他。朱莉安娜指指不远处花柱一样的印度神庙说,我应该相信象鼻神,我长得像他。我笑了,问她知不知道象鼻神为什么长了象头人身?朱莉安娜说不知道。我说,象鼻神的爸怀疑他是私生子,一怒之下把他的头砍掉了,还跟他妈说孩子死了我们可以再生一个,但他妈不愿意,非得让他爸把孩子救活。他爸到人间走了一圈,把大象的头接到了儿子身上,儿子复活了,成了人见人爱的象鼻神。朱莉安娜说,还是印度人有意思。
罗伊说要撒尿。找到公共厕所后,我说可以带罗伊去。朱莉安娜看着我笑了一下,把罗伊从车里抱起来递给我。罗伊像小猴子一样双腿夹住我的腰。进了男卫生间,把罗伊从我腰上掰下来,我才意识到他还没有小便池高。我愣了一下,抱起罗伊,让他的小鸡鸡对着小便池,“对准了,发射!”父亲就是这么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