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
那种病在医学上怎么说,我至今不知道。民间习惯于称作痴呆症。婶娘死于这种病。她体面了一辈子,却死得那么脏。她的死法比死亡本身更叫人揪心。父亲说,婶娘死的时候胳膊腿没有一样放得齐,连死的样子都没有。
送进敬老院之前婶娘就有病兆了,记忆力越来越硬,记不住东西。婶娘在敬老院共住了三百二十九天,这些日子她没有一天过得明晰,其实是她的弥留。她的病没有皮肉苦,婶娘没有一句抱怨,没有一声呻吟。但她的样子叫所有活着的人心酸。她总是那样笑。她当了一辈子聋哑教师,对那些失聪失语的孩子微笑了一辈子,笑得总是那样和善慈爱。等她进了敬老院,她的笑容里已经没有什么内容了,只是一种皮肤组织或皱纹走向。看见她老人家笑,我就忍不住难受。
婶娘没有子嗣,一个人在世上寡居。退休之前她有过一群聋哑孩子,退休后也一度有我的叔父,但不久叔父就下世了。那么多年来婶娘一直拿我当儿子,只是不好说出口。叔父咽气的那一天我赶到医院,婶娘正握着叔父的手,静静地和叔父说话。我不敢惊动她,一个人站在氧气瓶旁边。后来婶娘看见我了,她抓住我的胳膊,对我说:“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婶娘的手上全是叔父尸体的温度,还没有还过阳来。婶娘说话的时候脸上有一层青白颜色,类似于冰面上的那层白光。我说不出话,就那么怔怔地望着婶娘。后来我们一起看叔父。叔父死于绝症,生前五大三粗。他的身躯让他的生命耗尽了,留下来的尸骨瘦得只剩下一把。
婶娘的死讯又突兀又顺理成章。我得到消息时婶娘的丧事已经完结了。父亲说,他也没有见到婶娘的最后一面,就知道她死得又脏又乱。
父亲说这话时样子很茫然,我们这个家族的人历来看重人的死法。死法比活法更重要,死不仅是活的总结,也是活的实质。可婶娘不知道怎么弄的,死法和活法出现了这样大的逆差,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毛病。
得到婶娘的死讯后我反而记不得婶娘生病的样子了。我就记得她怀抱着叔父从火葬场回家时的模样。
婶娘对我说:“等我下世,你要这样接我回家。”
婶娘的容貌犹如昨日。我该把婶娘接回来了,我不能再欠婶娘了,这是我完全可以做到的。我选择了一個暖和的冬日赶回老家,没想到到了家天竟阴了。
我叫了一辆马自达三轮车,穿着黑色呢大衣,一个人往火葬场去。我有些悲痛,但到底又有些轻松。我在内心安慰自己,似乎可以还去一笔大债了。我很方便地找到了婶娘的骨灰,把她捂在胸口,用呢大衣裹好。
我沿着冬青路往回走,天竟下起小雨了。这时候我不免想起我的叔父,不知道他现在安息在哪里了。对逝者来说,无人知道的归宿到底算不算归宿,很让活着的人伤神。
天上下着小雨,我抱着婶娘走上了大街,街上的人正用两条腿行走,一个个有血有肉。我突然想起来,我到底要把婶娘的骨灰安放到哪里去?这个最要害的问题居然让我忽略了。叔父的骨灰没有了,合葬是不可能的;放在我家显然也不合适;婶娘她自己的老家早就没有了;带回南京似乎更不妥当。
我站在十字路口,有些慌,看了看脚下,地上没有我的身影,我突然就觉得自己行走在梦里,没有身影相随,我的每一步仿佛都离开了今生今世。
我抬起头,无限茫然。道路四通八达,我的手却无端地沉重起来。我想起了父亲的话:“不幸的人从来就不会死去。”
大街上纷乱如麻。只有冬雨下得格外认真,它们一丝不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