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大部分书,都不会掺杂私人记忆去写书评,但是《文城》不行。它真切让我感觉到一股悲凉。
大概是在两年前,我在家乡小镇看到一座钢筋水泥骨架,朋友告诉我,那里原本要修成戏院的。我问,那不是公家的地吗?他说,样板戏。
在我们那个小镇,讲起八十年代以前的事,简直要比远古还遥远。我问了,你怎么知道?他说,以前他太爷是商会会长。
现在,我们大多数人都不晓得商会会长是什么,但村委书记,我们肯定知道。
" 那个小镇的时间,仿佛始于八十年代。
一
" 《文城》这部“新代表作”没有了沉痛历史作为背景,时间线被拉回到北伐时期,在这部小说中,我们隐约可以窥见大清晚期和北洋军阀的影子。
这明明是一个动荡的年代,是莫言笔下那个“杀人越货,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的年代,然而,这些历史被余华淡化了,《文城》离我们共同认知的那段历史有点遥远。
小说始于一个谎言,阿强虚构了一个叫“文城”的地方,并说那是他的家乡。林祥福出走,去“文城”寻找小美。余华把元小说的意味藏得很深,事实上,所有小说都启始于人物对一个虚构的地方有所设想。
林祥福到了一个跟“文城”无限接近的地方——溪镇,他越发肯定溪镇就是阿强所说的“文城”,带着这股肯定的意念,林祥福在溪镇完成了他的一生,天灾与人祸,使他与溪镇的社会精英阶层同甘苦共患难,最终,在跟强盗交涉的时候以死就义。
故事的开始,林祥福的出走,解构了中国乡村传统礼俗的秩序。林祥福父母的坟墓以及藏在屋里的金条,分别从精神与物质两个方面迫使林祥福孤零零地在家乡里生存着。他虽为少爷,但身边除了田氏五口下人,没有任何亲朋挚友。
小美和阿强的出现打破了林祥福的墨守,随着阿强离去,小美跟林祥福发生了恋情,林祥福带小美去父母的墓前叩头,从而完成传统礼俗上的结合。但是结婚不久,小美逃走了。而后来我们也知道,小美是阿强的童养媳,她只是留在林祥福那里等阿强。也就是说,林祥福后来的出走注定不可能寻得小美,而因为这段产生于瞒骗的恋情,林祥福抛弃了故土与父母,离家去寻找小美。
小美的第一次出现给林祥福带来了爱情的谎言,第二次则是家庭的谎言。或者对于林祥福来说,是美丽幻想。
这跟我们以往认知的旧社会里“男抛弃女”的故事截然不同,小美第二次离去在生下孩子后,林祥福抱着女儿来到溪镇,在这里,余华取消了林祥福的父权意识,他走门窜户请求喂奶,女儿吃百家奶长大。后来我们能读到,林祥福的性征缺失了,他的身份或他的行为,都在我们对传统社会的认知范围之外,这是另一种旧社会的叙事,就和林祥福去打听“文城”却到了溪镇一样,是一个跟我们的历史无限接近的可能。
事实上,《文城》就是余华对那段历史的另一种叙事。
二
余华的作品对小人物有强烈的人文关怀,而这种关怀恰恰是和正统话语有所冲突的。
这一次的《文城》,余华以清末民初为背景,同样写小人物颠沛流离的命运。然而余华对这一段历史并没有像对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那般贴近,至少没有莫言那样了然于胸,所以《文城》在很多细节处理上,其实是略有欠缺的。
小说备受争议的,应该还有《文城》(补)这部分。故事原本结束在林祥福被运回故乡之际,末尾对环境的描写,可以说将悲凉渲染到极致。然而下一页,故事突然又从小美和阿强讲起,他们颠沛出走,最后死于冰冻,并且阴差阳错之下,林祥福没有认出小美的尸体,因而至死不得相遇。在田氏兄弟把林祥福尸体运回故乡的路上,他们竟然短暂地在小美的坟墓边停留,然后故事戛然而止。
读者在解开小美身世之谜的同时,也补全了前部分的悬念。原来“文城”真的不存在,阿强、小美和林祥福在溪镇同时生活了一段时间,是小美特意避开了林祥福。那么,如何解释溪镇的人都不知道阿强和小美呢?虽说阿强和小美离家出走数年,但无论怎么说他们也是镇上的大户人家,这方面剧情的疏忽,也是《文城》的败笔。
不过,在那个信息传递不畅通、“许多事物需要靠手去指认才能言说”的年代,我们勉强接受余华的情节设定,也不是不可以。撇开故事的逻辑漏洞不谈,其实《文城》还是一部值得反复读的小说。
《文城》和余华先前的作品一样,是正统话语外的“另一种叙事”,也书写了小人物的艰苦命运,这是余华的功力所在。
我们都应该听过费孝通的《乡土中国》,其中有说到,中国古代政治和乡土社会之间,其实是断层的。而中国乡土社会内部有一个十分稳定的自治结构,无论官僚政治如何变动,乡土社会都不会变动。社会学家项飙也在《把自己作为方法》中提过,在中国,乡绅的职能十分重要。
余华的《文城》还原了那样一种乡土社会的境况。另外,在我们的认知里,中国古代是绝对父权制,但“女主内”的权威却被弱化了。《文城》(补)之中,阿强生长在一个母权家庭,父亲是赘婿。这又是父权制社会的另一种叙事,我们可以看见,无论父权母权,在那样的社会里只是两种形式的专制。
尽管小说中一个阶层对另一个阶层的称呼是“少爷”“老爷”“大人”,他们不知道时代在变,也不知道语言结构背后的话语,但人与人之间的真挚情感,在他们那里是有血有肉的。
三
林祥福这个名字令我们想起祥林嫂,不管余华有意无意,林祥福的一生形成了一种跟祥林嫂所对倒的悲剧。
林祥福的出走源于他对朦胧爱情的追求,他希望跟小美组建家庭。林祥福和溪镇共同把女儿林百家抚养成人,他没有像祥林嫂那样被封建迷信所吞噬,但是反过来,他的出走是建立在一种非常现代的情感之上——爱情。如果为了家庭,这个少爷可以取妻纳妾,也可以请各路人打探小美的下落,他的出走是现代的。
同时,“文城”只是阿强当时随口说出的一个轻率的谎言,却成了林祥福不顾一切想要到达的地方。这形成一种强烈的反衬,即林祥福在溪镇的一生越是重情义,越是悲壮,这个谎言就越显出“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同样是出走,阿强的叛逆直接导致门户的衰败。但颇具意味的是,阿强背叛母亲,离家出走去接回小美,这个看似“进步”的行为,反而续写了小美童养媳的悲剧命运。所以,阿强要“母亲”还是要“媳妇”的两难,任何一个选择都只是把两个女人推向旧社会的桎梏当中。
再说小美。小美从小接受了童养媳的身份,虽然她跟阿强是名义上的夫妻关系。但正如小说开始林祥福所以为的,他们是兄妹——在小美那里,阿强是兄长的角色。他们是精神上的兄妹,名义上的夫妻。
到这里我们会发现,其实《文城》中人物命运的悲剧性,不但没有比余华以前的作品所减少,反而更为沉重。只不过,余华不再正面写出,而是藏在了情节的背后。
四
更为令我觉得悲凉的,是小说的结局。
商会会长顾益民的儿子顾同年放荡玩世,最后被骗卖到国外。小说对他的弟弟们着墨不多,只说了顾同年带他们去干荒淫之事,其实这埋下了祸根。
由于陈家出手,商会会长顾益民活了下来。我们知道,他们一家将要面对的是“打土豪分土地”的命运,他曾经教溪镇的人们接待北洋军,还让北洋士兵排队进溪镇的青楼快活,从而保护了溪镇的妇女。但是到了另一种历史叙事,我们也知道,他们一家注定被扣上“迫害农民”的帽子。
“时代变了,大人”是一句戏谑,我们拿到《文城》,又有了一层新的悲剧色彩。是否总有一天,溪镇的子民会挖开顾益民的坟?
由此,“文城”不仅是林祥福的悲剧,也是一个历史的“谎言”。它暂时让我们回避了正统话语,也止步在某段新历史之前。余华在小说末尾这样回顾小美的一生:“小美入土为安,她生前经历了清朝灭亡,民国初立,死后避开了军阀混战,匪祸泛滥,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文城是一个无限接近现实的谎言,文学也是如此。但悲剧的是,我们知道这是一个谎言,就像林祥福知道“文城”根本不存在,他选择在溪镇生活,并且坚信这就是文城,这是林祥福面对悲剧的英勇。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在本文开头提一段关于商会会长的谈话。关于那个“太爷”的往事,朋友谈论不多,但他提到,他父亲常听到爷爷晚年说一句话:不要抢了,都被你们抢走了。
如今,我的家乡那个小镇的旧城区,依然残留大片废置房屋,有些西式建筑,前些年有一些《文城》那样的私窝,甚至还保留一家基督教堂。对于那些破败的建筑物,朋友路过时,还能指指点点地说几句,说他太爷当年作为商会会长是如何跟外地人打交道的。
不过,聊着聊着,他就突然懒得说了。我也知道,这里是将要拆了改建的,然后那就是另一种叙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