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擎:《奇葩说》上的哲学家

2021-04-29 00:00:00徐鹏远许晓迪
妇女·女人观天下 2021年4期

第七季《奇葩说》决赛录制的前一天,由于出现局部聚集性疫情,北京大兴通报了严格的防控措施。从上海过来的刘擎,就住在距离天宫院十公里的酒店。但这对他构不成太大妨碍,他的行动轨迹被节目录制安排得简单而明确。

" 这也许是刘擎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最为忙碌的状态了。往年这个时候,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在书桌前撰写着上一年度的西方思想评述。这份被学者陈嘉映称赞为国内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出来的思想观察,是许多同仁守候的必读,充分印证着他在学界公认的才华和分量。

永远不会成为“爆款”的宝藏导师

当《奇葩说》官宣刘擎作为新晋导师加盟时,一小圈人感到惊喜和期待,更多的人却一脸茫然——“以前没听说过这个人”。

对于刘擎自己而言,舞台倒不算是一方陌生的领地。在1980年代的文化氛围中,二十几岁的刘擎最初是以诗歌、演讲和戏剧闻名于上海文化圈的。他和几个朋友成立过一个名为“白蝙蝠”的剧社,进行着彼时最先锋的戏剧试验。1986年,在他们自编自导的四幕诗剧《生存还是毁灭》中,刘擎还亲自出演了其中的角色。至于辩论,他也早有接触。1990年元旦,一群朋友相聚在刘擎家里守岁,其中就有顾刚——1988年征战过国际大专辩论赛的复旦最佳辩手。

虽然这段文艺岁月随着他出国留学成为了永远的青春回忆,却在他心里根植下了对公共生活的持续观察、思考与关怀。而且昔日的经验很快就在这个“文字跟语言被运用得非常厉害的舞台”上发挥出了作用,仅仅第二期节目,他便靠着和薛兆丰的一场即兴辩论,无心插柳地成功圈粉。

不过“路转粉”的节目效应并不会直接立竿见影地转化为对知识本身的追求。2020年2月,刘擎第一次投身知识付费,在“得到”开讲《西方现代思想》,到结课时,只有2万用户订阅。等到《奇葩说》播出,用户数量也才刚超过6万。在动辄过亿的直播、千万点击的短视频面前,这个数字实在微乎其微,即使比起拥有着52万“得到”用户的《薛兆丰的经济学课》也还有着成倍的差距。刘擎对此却保持着自己的乐观,他清楚在不损失知识尊严的前提下,自己永远也不会成为所谓爆款,但再小的受众比例也是一部分市场,并且存在仍可争取的空间,就算只多一个人,也是多种下了一粒种子。“我们如果不去做的话,只是满足了孤芳自傲的自满。如果所有的学者都关起来,那这个公共空间可能质量会更差。”

“四十岁的时候如果还是理想主义者,那是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这是刘擎在《奇葩说》里说过的一句话,也是他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他将这样的理想主义称为“现实主义乌托邦”,有热诚有勇气亦有智慧,应对现实而非脱离现实。

知识贫瘠年代里的小宇宙

上世纪50年代末,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一位技术员和他的妻子、同单位广播合唱团团员,双双响应国家号召,奔赴青海建设广播电台。说好待四年,一留二十年。他们在青海师范学院的家属院里安家,生了两个男孩,大的叫刘擎。

刘擎家的隔壁住着一对生物学家,来大西北教英语,这家的男孩是他童年最好的伙伴;楼上住着一位会朗诵马雅可夫斯基和叶塞宁诗歌的老师,是他的语文老师;隔壁的隔壁,是一位从前在外国语学院教书的老师,她的先生曾在中科院工作。一天,有个科委的年轻人千里迢迢来请教翻译,刘擎头一回听到“信息论”,那是1975年。

学院图书馆里的繁体字苏俄文学,大人们悄悄传阅的灰皮书,《展望》杂志每期末页的火柴棍思考题,青海省话剧团后台的种种故事,父亲带他去玉树、果洛架电线安喇叭时见识的藏民及其文化,混杂着构成了知识贫瘠年代里的另一个平行小宇宙。

2015年暑假,一个刮台风的日子,刘擎在季风书园,为一些风雨中赶来的孩子和家长上一堂哲学课。“在我大概十岁的时候,遇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叔叔,他们很热心地讲些‘深奥’的故事和问题,激发了我的奇思异想,开启了我后来的学习和探索,让我成为今天的我。”刘擎推荐并现场解读朱利安·巴吉尼的《一头想要被吃掉的猪》,这本书的副标题是“以及另99个思想实验”。书店的沈乐慧说,那天,大人孩子听得津津有味,舍不得结束,那大概是季风人文课中拖堂时间最长的一期。

1978年,刘擎考入华东纺织工学院化学工程系高分子化学专业,满脑子“实现四个现代化”。宿舍里老有卧谈会。那些老高中、插队知青、当过兵的,都有一箩筐故事。

研究生毕业后,他从化工系转到社会科学部当教师,转向上一代人又爱又怕的文科。他一面教书,一面写诗、写影评、办杂志、办剧社。

1988年暑假,刘擎去北京参加甘阳主持的第一届高校青年教师讲习班。二十多天里,听周国平讲尼采、赵越胜讲马尔库塞、王炜讲海德格尔、陈宣良讲萨特、苏国勋讲韦伯、郭宏安讲加缪,还结识了《读书》杂志的沈昌文和王焱。课程结束时。他被甘阳推为优秀学员。

紧接着的10月,刘擎作为记者去成都参加金观涛主持的“中国学者展望二十一世纪”会议,结识了郑也夫、陈方正等人。“会上,金观涛讲他的现代化理论,引用了韦伯的理性化与非个人化的概念,当时大家好像没有听懂,因为他的表述比较特别。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明白了,就冒冒失失地发言,讲了五分钟,好像是把老金讲了半个小时或者四十分钟的内容讲清楚了。”刘擎回忆说。

每天都有新的世界打开

刘擎当时的发言让金观涛印象极为深刻,当时,金观涛已经编了《走向未来》丛书,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会后吃饭时,金观涛特意到刘擎这一桌,继续找他聊,两个人甚至还争论了起来。到了晚上,金观涛又到刘擎的房间找到他,让他考虑申请读自己的博士生。再后来,金观涛开会、演讲和座谈,都会把刘擎带上。刘擎后来才发现,当时中国思想界最活跃的两个群体,“文化中国”编委会和“走向未来丛书”编委会,都致力于开启民智,探求出路,但存在明显分歧。

刘擎也被领进永福路17号,那是当时上海最活跃大脑的汇集之地。萧功秦、高瑞全、张汝伦、严搏非、陈兼、杨东平、何平(小宝)……新人通常不会空手进门,刘擎第一次讲的是昆德拉的小说。“那时候,一个礼拜有四天晚上我肯定是在外面的,错过一次聚会就心慌,每天都像喝醉了酒一样美好,每天都有新的世界打开。心灵是开放的,对知识是饥渴的。”刘擎说。

1990年元旦,在淮海西路红磨坊附近,刘擎家里,地方虽小,但他还是约了朋友们一起守岁。之后,他很快就考了托福,准备去美国留学。临走前,刘擎又请朋友们吃饭,在一个很小的饭店里,吃完饭,他把自己的诗集分送给大家,是用钢板蜡纸刻了油印的,很薄,十几二十页。

马凯大学小而美,师生关系亲近。刘擎所在的政治学系主任罗德之(James Rhodes)有很好的古典学养,曾亲炙沃格林(Eric Voegelin),也旁听过斯特劳斯(Leo Strauss)的课。2006年,刘擎邀请罗德之到华东师范大学开设一门介绍沃格林思想的短期课程,正值国内斯特劳斯热及其“隐微写作”浮现之时,他以为有必要让学界认识另一派杰出的保守主义者。

后来刘擎又去明尼苏达大学读博士。博士论文答辩那天,他滔滔不绝讲了两个多小时。在场的教授们愕然。

“80年代虽然热烈,也有浮夸的一面。如果还在当年的文艺圈继续走下去,我很难想象现在自己的样子。美国九年,让我沉静下来。我更喜欢现在的自己。”

终于,刘擎在当年听过很多讲座的华师大安顿下来。

2014年,思勉人文研究院跟哈佛燕京学社合办一个“二十世纪中国革命再阐释”的会议,与会者都是该领域的大佬级人物:沈志华、杨奎松、王奇生、裴宜理、周锡瑞,等等。刘擎也被邀请。“按理这不是他的研究范围,但是偏偏他的发言给大家刺激最大。他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是做历史的人想不到的。”华东师范大学紫江学者许纪霖说。

从2003年开始,刘擎每年年末撰写一篇西方思想界的年度述评,至今已经17年。陈嘉映评价说:“特别值得读,国内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写出来。”

“我觉得他最好的角色可能不是教授、学者,是在舞台上。”许纪霖说,“他骨子里活得很率性,他需要激情。学术圈里,只要有他在,场面就活了。他是中国知识界一个独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