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工资

母亲搬到省城时，虽有一笔卖得县城房子的房款，我们也说好了那是给母亲养老的，但母亲安顿好后，毫不犹豫地将那笔卖房款分给了我们姐弟几个。

我很不忍心拿分给自己的那一份，致使母亲对我大发雷霆：我一个老太婆要钱干什么，何况我还有自己的工资。

母亲的工资。她指的是那点每月能领两千左右的养老金。

父亲去世后，亲戚朋友问起母亲的生活来源，她逢人便理直气壮地说起自己的工资。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感谢好政策，国家强大了，老百姓日子好过了，等等。一个七旬老人，俨然一副政策宣讲员，每次看着都想笑。

实际上，即使没有别人的询问，母亲也跟我反复唠叨，自己做梦都没想过有领工资这一天。比如2013年父亲病重期间，她连续半年用自己的工资吃穿用度，而父亲的退休金分文不动啦。又说搬到省城不久，她有一次央及小妹到银行一次性取出一万元，一半交物业暖气费，一半自己怎样花销啦，让拖延社保交款的小妹怎样惊讶羡慕赞叹，怎样深受教育，又如何补交社保款啦。再有家里新添置的冰柜全自动洗衣机之类的大件，她都是拿自己的工资付的款啦，如此等等，每次都说得眉飞色舞，打心眼里透着骄傲。

感慨之余，母亲会偶尔抱怨自己太闲，并且把遛弯得来的见闻说给我听。先是青塘遗址公园里，那些培花植草的园林工人的故事，怎样栽花剪枝、怎样灌水、怎样吃饭等等。她说，原来植草，是把别处种好的草连土带草运来，直接移植到花园里，浇水更简单了，公园里有水房，只是负责移动一下塑料水管，从一个花圃到另一处树根而已。

我明白她言外之意。果如我料，最后的话题一定直奔主题：那样清闲的活，我都能干，而且我肯定比他们干得好。又说只不过人家看我老了不要我，再说你们也怕丢人，不会让我去。

后来又是一个流浪汉的故事。说有一天大家聊天的时候，凑过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一脸黑瘦。说自己如何可怜，无以为生，然后就向她们伸手要钱。

然后呢？母亲说：“人家早就知道他是个懒汉，谁也没有理他。我可说了，你那双手是干啥用的？”再说起时，母亲的神情还有些愤愤然。

母亲是个容易接受新事物，又非常勤劳自立的人。她一辈子见不得那些好吃懒做的人，所以她的忧愤不是空穴来风。

自从母亲被下放农村，被哥嫂变相卖给一贫如洗的父亲之后，母亲几乎看透了钱财人心，而鲜见爱财。好在她心灵手巧，不但在大队缝纫部做针线补贴家用，又在试验田育苗配种，还给乡上报送过水文测量记录。即便如此，还是入不敷出，青黄不接时申请救济粮渡难关。

母亲说，农村土地包产到户之后，第一年的辛劳收入，除了储备了一家人足够一年的口粮，还还清了所有外债。

父亲虽说出身农村，却不擅干农活，是个典型的书生。我家是老宅，除了北面一溜十大间的屋子，房前宽阔的庭院和花园，靠近南墙还有一个大菜园。园子里除了够吃的时令蔬菜，母亲还种上了一大片省事的洋芋。实在是父亲要教书要诗情画意，我们要读书，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啊。

等到秋收冬藏之后的冬闲月，母亲也并没闲着。她喜欢缝纫，父亲给她买了一本剪裁图样书，母亲依书上的尺寸，又量体裁衣改进，做一些简单设计，所做的衣物深受村里人的青睐。

后来我们姐弟相继走出村子，全家搬到了县城。一下子闲下来，忙碌了大半辈子的母亲，很不习惯，和父亲商量，想开间纸花铺，捎带缝纫。我知道凭母亲的手艺和能力，一切不成问题，可父亲不同意。母亲的计划终成泡影，留下了诸多埋怨和遗憾。

我佩服母亲的自强。从没有向父亲，向我们姐弟打问过谁的工资多少。直到父亲去世，父亲单位通知领取十个月的抚恤金，母亲才第一次知道工资单上的具体数目。

节俭的母亲，那点养老金，也就是她说的工资，养活她自己，用她的话说，绰绰有余。女儿和外甥上大学时，每年返校，都能收到母亲的一个大红包。我说侄子侄女还小呢，你就不怕人家提意见？母亲就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给他们攒着呢。”

我相信母亲的话。因为手心手背不偏不倚，说到做到言行必果，向来就是母亲的性格。